漂泊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二期【漂泊】

有时候,我觉得那些漂泊的日子可以写满一本厚厚的书。三毛曾把她漂泊的足迹和很多的爱洋洋洒洒地书写在那片撒哈拉大沙漠里,而我还在努力将零落在岁月里的漂泊安一个适合的家。

我试图拾起那些遗落在岁月里漂泊的珠子,将它们一个个串起来。这些珠子有些离奇还有些任性,拾起来细细端详,珠子斑驳沧桑,全然没有珍珠那样耀眼的光泽,而它们却曾经掷地有声地存在生命里。

在梦里,那些曾经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经历过的人和事,会在脑中慢慢聚集,汇集成了一片恣意奔腾的海洋,有时是风平浪静的,你只能看见阳光在海面上细细碎碎的跳跃着银蛇的光;有时它会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晶莹透亮的浪花。

在很多个夜里醒来,这些浪花会闪烁在我的眼前,纵使前面是漆黑的一片,但偏偏这些幻象在跟前历历在目,不必刻意地回忆,也不能刻意地去忘却,因为你永远也忘不掉。


十五岁我便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漂泊,也是第一份工作,在暑假来到遥远的东莞帮我小姨照看三个表弟表妹,同时照看小店铺。

大巴从傍晚出发一直到深夜,穿行在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窗外寂静漆黑,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陪伴,只有孤勇的大巴车灯刺破夜幕,一路探寻隧远的前路。车厢里微弱的灯光下,逼仄的空间里,装满背井离乡的人们,大部分旅客已经疲劳不堪地睡下,鼾声、梦呓、低语交织在一起。

难闻的气味让人头脑昏沉沉,推开车窗的玻璃,瞬时呼呼的风趁机窜进来,痛快地拍打在脸上,尘土的气息裹挟着些许汽油的味道灌进鼻子里,并不令人更愉悦。我的包里放着唯一一套的换洗衣物,一本还没有看完的《平凡的世界》,还有后来才发现的,大概是出发前外婆悄悄塞进来的五元钱。

不知什么时候到达了目的地。当我下了大巴车,一阵咳嗽和胸闷,周围的一切昏暗沉闷,好似被灰蒙蒙的影子包裹着。闻惯了山村野林里清新的空气,徒然置身于工业气体和尘埃漂浮的城市,我竟一时不能适应,足足胸闷了两天才缓过来了。

小店是一个铁皮小屋,坐落在一个在建的高架下的路口,小店旁边有一大块水泥空地,高架下横跨一条公路,每天有川流不息的车辆驶过。小店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俨然成了一个歇脚的驿站,每天有很多车辆停靠,给车胎浇水降温、打气、买水、买食物。起早贪黑的生活并不轻松,而小姨总是笑盈盈的,高兴时还不时哼起小曲,生活的重担似乎在小姨笑盈盈的态度里已经缴械投降。

白天在小店里,我仿佛每天在旋转万花筒里五彩斑斓的图案,那些形形色色停靠歇脚消费的旅人,便是万花筒里新奇又独特的镜像。

我见到了倦容浮在绝大部分风尘仆仆的司机的脸上,休息片刻又匆匆奔忙在车流中远去;见过一家几口愉快悠闲讨论旅游的计划,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人既羡慕又开心;见过有人打架斗殴,最后被姨夫劝阻,握手言和;见过查账的工商行政人员兢兢业业的言行和态度;甚至,见识了潜在的蒙骗,例如有自称是星探的中年人,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走,但你知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我要回去上高中的!”我坚定地扬起脑袋回绝。


沿着在建的高架路段往东的路口大约五十米,以高架路为屋顶,临建了一排房子,隔开有五六间,最端头一间是我和表弟妹晚上的宿舍,白天我们待在小店,晚上我和表弟表妹们回到这里。

其余五间,住满了建设这个高架路的十多名建筑工人,这些简陋的隔间是他们遮风挡雨的地方。曾看到他们屋里黑压压的,地面错落着水泥砖头,架着几个简易的床板,有的床挂上了蚊帐,蚊帐被炊烟熏得发黄,靠门口由几个烧得乌黑的砖头砌成灶头,上面架着黑漆漆的铁锅。每当工人们傍晚回到这,锅碗瓢盘乒乒乓乓地响,夹带着我不能听得懂的来自天南地北的方言。

我时常想,城市里有多少这样的建造者?白天建设最宏伟绚丽的高楼大厦、建造最结实壮阔的桥梁和马路,到了夜里栖身在城市最简陋的犄角旮旯里,百般艰苦和节省,为了心中遥远的守候和那心头不熄的希望。

大人不在身边,夜里表弟表妹们会害怕,其实我也害怕。可是害怕是无济于事的,倘若你一直害怕,脑中便会长出一个黑影怪物,张牙舞爪向你扑过来,如果你忽略它,它便无趣地溜走。我将房门紧锁,我教他们识字和算术,讲所有我知道的故事,直至将他们安抚入睡了。曾试图打开靠床的窗户,想看看外面是否有漂亮的星空,星空上是否挂着明晃晃温柔的月亮,发现外面只是一条嘈杂难忍的大马路。

这个暑假,我攒够了上高中一学期吃饭的费用,也初尝了步入社会漂泊的艰辛和不易。


高中时离开家,哥哥送我一个黑色的斜挎包,包外侧有一个褐色的小眼镜饰件,像背后隐藏一双酷炫的眼睛,每次挎着这包我总能想到我哥哥,莫名便有一种力量。

每次出远门,母亲总会塞给我一个红包,说着吉利平安的祝福,我坚信那是我的护身符,是使母亲安心的心愿。我并不迷信,唯独这一点例外。就像朗达·拜恩《秘密》中所引导的法则—保持美好的愿望、坚定的信心、积极乐观的心态,那么美好的事情才能实现,这样的意念让我深信不疑,在那些漂泊无依的日子里印证着它的力量。

因为交通不便的关系,我常常只身一人在深夜离开家,又在深夜回到故乡。以前的交通条件铁定比不上现在。有次凌晨,我回到了县城车站,下了大巴,三辆摩托车轰隆隆便围了上来,问我要去哪里。心里说着不害怕那可是骗人的,可要回家似乎又无法选择不坐摩托车。于是我孤注一掷,坐上了其中一个黑衣男子的摩托车,脑子胡乱想着为什么不早点学点防身术,心里揣摩着要是有任何不测要如何应对和逃脱。

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穿破黑夜的牢笼,轰隆隆的响声唤醒了公路两旁寂静沉睡的山野,朦胧的树影黑压压地从身边闪过,苍劲的凉风呼啸着打在脸上,连同打在我忐忑不安的心上。直到我看到村庄熟悉的轮廓,车停在我日思夜想的家门口,一颗跳跃的心才放下。

我一直感激,生命中曾有这样一个黑衣男子,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他的车牌号。而他在半夜三更,骑着摩托着车,载着一个十多岁的丫头,飞奔穿越乡间的公路,将她毫发无损,平平安安送回到了家里。


很多事情是在我离开家乡后悄然发生的。比如村里迎娶了未曾谋面的新娘子,诞生了我从未见过的晚辈,哪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遗憾地驾鹤西去,一些孩子长高变样我一时认不出。又比如皱纹爬满祖辈们的脸,白发悄悄渲染岁月的流逝,除了村边的河流依旧昼夜不息蜿蜒而过,远处的群山亘古不变地伫立在那里,指引我那是家的方向。

有年寒假我回到家里,弟弟依旧默契地在灶头帮我烧火,我负责炒菜,那是家里的兄弟姐妹们早早自行分好的工。我饶有兴趣地跟他讲述远在他乡的学校的见闻,弟弟很耐心听着笑着。间隙弟弟对我说:“姐姐,以后我不会再和你抢电视看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那双认真又明亮的眼睛。

“你那么久才回来一次!”弟弟腼腆地低着头不看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弟弟口头表达他的含蓄。曾为同一个时段该看哪个台争吵,这一离开便发现,连争吵的机会都少了。

我背过脸去,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可又谈何容易,这我才离开半年,弟弟似乎瞬间长大了,懂得谦让和考虑他人。我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想必和我每个日夜想念家人一样,弟弟也一定思念他的姐姐。

曾经在南宁转火车,我需要早上六点前赶到火车站排队,等待七点售票以保证能买到一张带位置的长途坐票,远不像现在这样手机能轻松抢票。有位伯母问我,你一个女孩子读书要去那么远有什么好的?坐火车要一天一夜,女孩子读了书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一时语塞。是啊,我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能近一些?为什么还要茕茕孑立?为什么要冲破我认为的桎梏?

我不知道渺茫的前方将有什么,我不能回答一定会飞黄发达,漂泊一定有什么结果。在伯母的世界里,或者在一些人的眼里,女儿就算嫁人也最好在身边,儿孙满堂,早早享受天伦之乐是人生最大的意义。我不能去质疑别人的世界观和认知,就像我不能期望人人能理解我,告诉他们漂泊有什么意义。


漂泊的脚步总是马不停蹄,颠沛流离。无论多么想停下歇一歇,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人生似乎常常在路上。

来到千里之外的姑苏求学,我迷上了这里的青砖黛瓦和小桥流水,可却不能完全入乡随俗,比如去澡堂这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当同学带着我第一次踏进澡堂,得知毫无隔栏,我无比地抵抗和尴尬。想象赤裸裸地站在那,有无数双眼睛透过弥漫的水汽一眼把你看穿,便觉得毫无安全和隐私可言。一个沈阳的朋友曾打趣地总结,澡堂,那是北方人的最爱,南方人的噩梦。

于是,在宿舍楼卫生间的一个角落里,我搭起来一个布帘,打来两瓶开水,在大桶中兑好水温,便痛快沐浴起来,后来几年竟也引领了一众同学的效仿和潮流。在暖天还可以舒服痛快,到了寒冬腊月,在飞快穿衣服的瞬间,手臂已经被冻起无数的鸡皮疙瘩,浑身只能无助地瑟瑟发抖。

在特冷的时候,我鼓励自己,是否还记得中学那年冷水挑战,远离家乡留校的孩子们是如何庆祝祖国澳门回归的?“洗一个痛快的冷水澡,洗刷冰冷沧桑的耻辱,  永远铭记这历史重要的一刻!” W同学提议,于是一群女孩子干脆利落,一边嗷嗷地叫喊着一边往身上浇淋一桶又一桶的冷水。在漂泊的岁月里,那是多么特别又任性的经历。

江南的冬天是湿冷的,特别是阴雨绵绵的寒冬,更让人觉得冷是刺骨的。天津的J同学常说“这讨厌的天气,总是黏乎乎的!” 这天气似乎跟她爽朗直率的性格格格不入。而我的抵抗,却又是那样的可笑和倔强。

最初一年,我不觉得穿上厚厚臃肿的羽绒服或棉大衣有多美,也不能理解衣服要不要透风的概念。大寒冬里我套上所有能套的衣服,再套上一个又长又大的毛衣,幻想着当个外套能度过整个冬天。

在往后的一些年里,我慢慢懂得要天人合一,懂得要与自然和习俗打成一片。我竟也喜欢上了四季分明季节的变幻多姿,习惯了在冬天里穿上臃肿的羽绒服,我甚至喜欢上原先闻也不愿闻一下的藏书羊肉。在漂泊的岁月里,我变了吗?可是,人总要长大,不是吗?


工作之后我造访过一些地方,最终定居在了远离故乡的江南,说着一口怎么都标准不起来的普通话。每当我走出家乡的机场,或者抵达故乡的车站,会顿生触动。那是久别重逢的感动,乡音即便从陌生人的嘴里传来,都觉得特别生动和亲切。故乡千变万化,渐渐地我成了那个近乡情怯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漂泊的岁月里,那些美好的事情和人都会吸引我。我常常震撼日月星空的神秘浩瀚,沉醉山川河海的秀美壮丽或磅礴辽阔,笃爱大自然斑斓炙热的生命之美,惊叹人类构建的巧夺天工,陶醉文化艺术的愧丽多彩,感怀人间烟火的情真意切,也同样曾为人生旅途的一些惨淡、悲凉而伤心难过。这些都潜移默化地修正我的认知和感悟。

在旧金山的街头,我见到那些流浪艺术家在如痴如醉地表演,可能对他们来说生计是必要的追求,而他们全情投入的劲头,就好像对艺术的热爱长在了灵魂上那样浑然天成。

有一年夏天,我的堂弟来找我,住了一段时间,临走的时候给我画了一幅古城的画,然后跟我说:“姐姐,我想去流浪了,在每个城市待一段时间,边工作边体验。”我愣住了,我劝他早点安定下来,父母亲年老也需要照顾,安安稳稳地工作也有好些的保障。

说完我便也觉得不妥,我意识到不是每一个人生都可以简单地用世俗的眼光去定义它的好坏和对错。堂弟有自己非常敏感的艺术细胞和坚定信念,在他后来的漂泊中,也证明了有适合自己的路,即便后来只是自学钢琴,他也已经成为了一个出色的钢琴老师。

想想自己从十五岁起,就开始漂泊在他乡,有时跟流浪也差别不大,而自己并不曾后悔。在每一个生命的时机和落脚点,体验人生百态,体会纷繁多彩的世界,渐渐便塑造独立鲜活的个体。

如果说读万卷书是自我修养的阅历,那么行万里路何尝不是真实的历练呢?无论身在何处,总有一方牵挂。当我们回顾过去,那些漂泊岁月的珠子,曾掷地有声地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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