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春天的绿皮 - 草稿

《开往春天的绿皮》

1

这是老卓第一次坐火车,也是清水的第一百一十七次。这个逃离计划,比他们预计的提早了整整三十年。

车子是从襄阳开往深圳的。立冬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路上还在飘着零星雪点,火车开着开着,天就大放晴了。打电话回家提醒老卓的母亲晒被褥,老人家告知家里还在飘雪,飘得不是一星半点,而是一坨一坨的了,老卓的母亲还用了一个很残忍的比喻:下得就跟所有的鹅毛都被拔光了似的。清水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真的离开家乡了,距离越来越远。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攥紧了老卓的手。

老卓的手心是热的,和他的心肠一样。这样的舟车劳顿,从没出过远门的他,到底是不能适应,头晕晕的,一上了火车,就枕着清水的膝盖睡着了。他和所有心宽体胖的男人一样,一沾枕头就睡着,一睡着就打呼噜。清水用点头微笑和简单的手势跟对桌的两位大叔表达歉意。不过,好像多此一举。很快,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就把对面的两位大叔也摇困了,他们俩打起呼噜来,真可谓这山高过那山。三个男人的鼾声此起彼伏,时而独奏,时而合唱,一个乐章接一个乐章上演,像一场协奏会。清水不禁又跟着哼出了自由的曲调。三个男人的鼾声落下去了,更重更沉了。

那是一种只有旋律没有歌词的调子,是清水曾经云游四方时,背包到西藏墨脱,跟当地一位正在帮母羊生产的门巴族老妇人学着唱的。那只母羊难产,情绪躁动不安,老人抚摸着它的毛发,一直哼着那样的古调,羊就镇静了,顺利产下小羊。之后,筋疲力尽的母羊拒绝哺乳,老人还是用这曲调感化它,母羊听着听着就流下眼泪,温顺的躺下来,任小羊疯狂的吸吮奶头。

清水一直觉得,动物比人更能听得懂音乐。学来那能净化心灵的调子,也在几个朋友的撺掇下即兴来过几下,他们听完哈哈大笑,问她唱得是啥玩意儿,神经兮兮的,是在念咒符吗?倒是有一次在惠州的海边,唱给正在沙滩上散步的小黄牛听,那牛立马在她面前跪了下来,用一双泪汪汪的牛眼巴巴望着她。清水被牛那双井水一样澄净的眼睛震慑住了,双腿一软,也给牛跪下,牛就把头枕在她膝盖上磨蹭,像老卓经常跟她撒娇时那样。

心不静的时候,清水也会不由自主哼出这样的曲调,小声的哼,只有自己听得见。哼着哼着,也能把自己哼睡着。有一次在火车上,她无意点到手机里的录音按钮。夜里,车里的农民工男女都打着沉重的呼噜,只有她有点响动就睡不着,她盯着车窗外游走的月光,又哼出那样的调子,再加上绿皮火车轰隆轰隆的声音。过后,发现了那条录音,打开来听,她真的在这种奇奇怪怪的组合里,听出了万籁俱寂。她拷贝出那条录音,用后期剪辑软件稍作处理,再配上她十年来在火车上拍摄的农民工肖像,自觉得这就是最棒的艺术作品,是对她十年流浪生涯的总结。她给这一系列还来不及在美术馆展览的摄影作品取名就叫“万籁俱寂”。

回想过去的十年,清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无脚鸟,她一直飞,一直飞,飞累了就在途中睡觉。她卷着风睡过一百一十七次火车的过道和硬座,也睡过各种皮卡的后货箱,睡过全国各地三十块一个床铺的青年旅舍。旅途中,她见过太多可供鸟儿栖息的枝头,但她没有脚,她不能停下来,她一停下来就会坠地,就会死亡。直到遇到老卓。老卓说,我是医生,我能给你医好。我不会伤害你。我这里很安全。

清水记得跟老卓相亲第一次见面,是疫情解封之后的第三天,在媒人家里,两个人都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相互对望一眼,也看不出什么,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媒人一直在说。媒人先对老卓说:你没有出过远门,清水已经全国各地都跑遍了,以后就让清水做你的眼睛,让你足不出户就可以领略到各地风光。又对清水说:大千世界你都看过了,该收心踏实过日子了,卓医生是个稳妥之人,难得他不挑你,就在家乡结婚生子,不要再出去了呀。

自从清水年满二十五岁之后,每年过年回乡,相亲就成了一项必须参加的贺年仪式。那些年她做摄影记者,小小的个头,全国各地跑,不是从西藏晒出高原红回来,就是从新疆长出冻疮回来,西北的牛羊肉和奶疙瘩把她养成自带膻味儿的体质,这味儿放在西北的大环境里闻不出来,反正那边的人身上都有味儿,人人都比她味儿。只要一回到家里,这味儿就格外凸显,像万绿丛中一点红,像清新的空气里突然有人放了个屁,而她就是一个游走的屁,一个化不开的屁,走哪儿臭哪儿。这屁一时半会儿是洗不掉的,非要用十天半个月的白粥加青菜清肠,才能慢慢消去。所以,对于相亲,她总是心有芥蒂,不敢跟男方靠拢太近,媒人把两个人的椅子拼到一起,她就立马借口逃溜了。别人都把这理解为她清高,她见过一场世面,眼睛就长到鼻尖儿上了,不看脚下实地的路,也看不起家乡人。她也无从跟人解释说,只怪她自己就是个屁。

这一晃,就过了三十岁。女人一过二十八,民间就喊豆腐渣。二十八岁以前,皮肤再干、脾气再硬的姑娘都是刚出水的嫩豆腐,一旦过了二十八这黄金生子年龄,就是陈芝麻烂谷子,就是豆腐渣,就是要被别人择谷子选米了。要是过了三十岁,那就更糟糕了,好像女人错过了这个年纪,就错过了一生,有没有人愿意选你都还是个悬念了。清水当然毫不在意这些讨人嫌的舌根子,她的路,向来都是她自己走出来的,婚姻大事也轮不到别人做主。

三十一岁,清水终于遇到心动的人,他叫麦子,他有着金黄的名字。他仿佛是驾着七彩祥云只为寻她而来的。他儒雅博学,幽默风趣,体贴入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金子一样的光芒。清水激动的落下眼泪,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麦子答复: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然后,她的下巴被麦子抬起,他的唇覆在她的唇上,他们在月光下品尝彼此。不出半年,麦子被一个“前女友联盟”集体告进了牢里。警察来找她做笔录,问她知不知道他打着交女朋友的名义到处骗财骗色。她哭得神经衰弱,说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即使现在回想,清水依然不觉得自己被骗了,在那段情感里,他们是两情相悦的。但事实摆在眼前,那个叫麦子的男人真的像撒麦子一样,把旅途中交往的所有女生都当麦田播种。有女生怀孕了,偷偷去打掉,疼一阵子,长个教训。有女生还在梦里痴痴怨怨的等,为他留半张床,为他打包行囊,为他积攒盘缠。还有女生追着他踏过的踪影,满世界发寻人启事。相比之下,清水比较幸运,她的麦田被西北风吹成荒漠,一片贫瘠,寸草不生。她也没有多余的钱豢养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她更不必满世界去寻。那个人还没和她提分手就进了牢房,再也跑不了。准确的说,她和麦子的交往,更像是一种旗鼓相当的灵魂交融,他们可以就着月光下酒,聊图瓦族的呼麦,聊苗族的刺绣,聊摩梭族的婚俗,聊塔吉克族的节庆……聊到月亮都被晨曦吃掉了,还意犹未尽。如果不揭开麦子遮丑的面具,那真是一段值得回味的美梦,只是这个美梦像气泡一样,被面具下的丑陋一把捏碎了。弄脏了她。

清水憬然有悟,把掉到鼻尖儿上的眼镜复归原位,盯实脚下的路,改过自新,重新来过。她停掉筹备了十年的《万籁俱寂》诗歌摄影展,回到家乡,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老卓比清水大两岁,他有着中医所具备的神仙手眼,菩萨心肠。他记得相亲时第一眼见清水,虽然她戴着口罩,全程都未露脸,他还是在那双剔透的眼睛里看到了孩童才具备的天真。但她已经三十三岁了,她走遍千山万水,还完全保留着这样不谙世事的天真。她太厉害了!那一刻,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揉软了。他后来问清水:你这个傻姑娘,哪有什么爱情?爱情既然不复存在,你又去哪儿寻得到?

清水对此不表示赞同,也不作辩解。她根本没有力气跟任何人讨论爱情,也没有力气像晒家底一样,把过往经历拿出来在大太阳底下晒。那些爱晒经历的人,都是不嫌累的,自己勤勤恳恳的把回忆一件一件翻出来,让别人过个眼瘾,尽个兴。好心的留下一句赞美,歹心的朝虫洞和污渍吐口水。完了,自己还要一件一件清理,折叠好了再收回去。费时费力,又毫无意义。她不干这样缺心眼的事儿,她把自己包裹的像一个蚕茧,刀枪不入,爱情这种最能伤人的利器也不能入。那么,爱情存不存在,都跟她不再有关系。她曾经踏遍千山万水,也不是为了去寻找爱情。而现在,爱情更不是她人生的必需品。那就只说说脚踏实地的生活吧,老卓确实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他虽然家境贫寒,人还算上进。长相憨厚,心地倒是善良的很。见识不广,但专精一门学问。年龄还相当,只相差两岁。那就搭伴儿过呗。

2

决心和老卓踏实过日子之后,清水就飞到深圳,辞了工作,打包行李,连人带物一起搬回了家乡。老卓在小镇的卫生院上班,每周五休息一天。清水在乡下种种菜,养养花,也背着画具到处写生,画画家乡正在田野劳作的父老乡亲。工作日,两个人各忙各的事,周五约会一天,或共同在田地劳作,或去山上采野花,或骑着摩托车去城里大吃一顿。日子倒也过的闲适自得。

半年不到,老卓从镇里的卫生院调到了县里的三甲医院。清水在家乡创作的油画作品也被风传到画协,得到同仁一致好评。兜兜转转了一圈儿,清水这才发现,原来最滋养自己的土壤,还是在原点,在家乡,在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上。过去十年,在路上行走,她总是想用画笔表现旅途中那些触人心弦的面庞,她觉得自己亲手调配出来的颜料,色彩一定比相机更富有情绪和感染力。但是旅行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过度精简的生活方式,一台相机就已经给她的肩膀造成额外负担,她背不了那么多画具去各个城市辗转。一个院子,一块菜园,三五只鸡鸭,一群麻雀,还有画笔朝夕田园相伴,这是她预想中要等到晚年才能过上的生活,如今,她才三十三岁,却是真真切切过上了,也如一场梦境。清水不得不打心底里承认,当她把画笔对准村里那些她最熟悉的——他们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看着他们一点点变老的乡亲的面孔时,她是最胸有成竹的。而她的皮肤,也在自己种植的有机蔬菜和老卓的中药调养下,变回了二十来岁时的“嫩豆腐”状态。常常想到这些,她都不禁抿嘴一笑:真是命运弄人啊!曾经总想去看看远方有什么,原来远方除了萧瑟的风和别人的故事,什么都不属于她。真正能让她抓在手心里的,感到安全可靠的,还是在原点。想到曾经那些为了一张照片,独自走边疆,被野狗追、被蜜蜂蛰、被满口大黄牙的老男人揩油不慎跌进麦田,被麦芒险些扎中眼睛的经历,她觉得现在的日子真是躺在云上的舒适。这样一对比,倒是现在的日子才不接地气了。

刚回来时,家乡的人总说清水不接地气。别人搬家时都是扔了旧衣服,只带新衣服走。清水把那些时新的衣服都送了人,只带了些旧衣服回来。她跟朋友开玩笑说:我都要回去种地了,还要这些时髦的装饰干嘛?穿给麻雀看啊?也不合时宜。

身上只穿着褪色的素净棉麻衣,依然遮挡不住清水通身的“妖里妖气”。首先是乡音。家乡人说话习惯口里带“伴儿”,那些“妈的老子狗鸡巴逼”的字眼,从上学第一天开始,就会被老师明令禁止,哪个学生说了,就在手心挨一板子。清水从未为此挨过板子,她观察过乡亲们说这些字眼时的表情,着实难看,打心眼里抗拒这些字眼。但这些字眼就像能为人撑腰似的,总叫大人们爱不释手。农民没受过多少文明教育,口伴儿就像鞋子上的泥土,难免从田里带回家里。但城里人踩着柏油马路,穿着皮鞋,梳着大背头,依然扔不掉那一口“伴儿”,甚至有些干着文化工作的干部,只要一张口,素质还是原形毕露。这让清水很难适应。清水不但带不了那些伴儿,她还喜欢在每句话前面加“请”、“麻烦”。有一次,清水到一个夜吃摊儿打包宵夜,老板把饭盒递给她时,她习惯性的说了句“谢谢”,顿时,一个夜摊儿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愣住了。他们先是盯着她上下打量,又用手中的筷子敲打着啤酒瓶子学她的腔调跟同桌的人阴阳怪气的说“谢谢”,然后,他们齐声哄堂大笑。清水在逃脱的途中,听到背后传来:这女人骚情的很,还谢谢,谁跟你不客气啊!

其次是行事作风。家乡人习惯扎堆儿,闲来无事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喝小酒,搓搓麻将,嚼嚼舌根,拉拉关系。今天张三和赵六不认识,但只要认识李四或王五,说不准儿,明后天一场麻将就攀上干亲戚了。熟人好办事嘛!大家都在用扩大宅基地的热忱同时扩大着人脉圈子。别跟他们讲“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蹋三尺”这样的文言文,他们把听不懂或没有耐心听的言语统称为“文言文”。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地还是圈子,自然是越大越好嘛。甭管用不用得上,先画进自己圈圈儿里,有备无患嘛。正因为他们特别喜欢找别人帮忙,自然也热衷于帮助别人。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叫感情联络。清水在这些方面反应迟钝,兴致寡淡。就说老卓工作调动的这事儿吧,在清水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萝卜填一个坑的自然规律。上面有一个这样的空缺需要下面的年轻人来填补,老卓连续三年被老百姓自发投票为“优秀医生”,他有对口的专业和过硬的实力,他就是那个最合适的萝卜,他就自然而然的被调上来填住了这个坑。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但是,在清水陆续接到四面八方的邀功电话后,她才发现这件简单的事情在别人眼里有多么不简单。张三说:我小姑子的老公和院长是初中同学,他们上个月还在一起吃过饭,他特意提到老卓不错,心想是院长听进心里去了,一个月还没过完,老卓就高升了。我小姑子知道吧?上个月我还带她去找老卓调理月经的?我就一个劲儿跟她说老卓好啊!清水妹妹,你有福气啊!你得记我情,以后再找你们家卓医生看病要打折的哇!李四说: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老卓不错,额头宽广,耳垂肥大,命里写着前程远大着呢!你看我这张嘴,真跟开过光似的,说啥准啥。哈哈哈哈,你别说,去年春节,我还真是花了六十块钱到庙里给你求过姻缘。我就说你今年一定能遇上好姻缘,你看这也太准了吧!老卓一遇上你就前程似锦,你这是旺夫命啊!你们旺了,不忍心看你嫂嫂穷哈哈吧,别的不说,你看看啥时候帮你嫂嫂把香钱报销一下啊!我怕观音菩萨挑理儿,说我多管闲事儿。你们的福报该你们自己供香啊才显诚心啊!哈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看我这嘴,就是爱热闹!王五说:院长夫人前几天来我家买土鸡蛋,我跟她说,我娘家乡镇卫生院的卓医生人特别好。我爸腿不方便,我妈住院时,都是卓医生在帮忙背上背下的。兴许是院长夫人听进心里去了,晚上在院长耳朵里吹了耳旁风,院长就把他调到县城了。真是巧了,我那天还特意给她送了两个刚从鸡窝里捡出来的还带着热乎劲儿的绿壳鸡蛋。赵六说:前几天我和张三一起跟院长吃饭,张三说卓医生人太老实,我就说,如今社会,老实人最可靠,老实人一起共事才信得过,我还说,……实在听不下去了,还没等赵六说完,清水就喂喂了几声,说在火车上,要过隧道了,信号不好,听不见了,就把电话挂了。她跟谁也没说,老卓的人事调动通知书一年前就批下来了,那时刚好遇上新冠疫情,他选择暂时留在基层和一线的同事一起共克时艰。抗疫结束之后,他才服从上级命令,到新单位报道。老卓一向行事低调,通知书下来后,也是跟谁都没有声张,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以前怎么过,之后还怎么过。

对于回到家乡后的种种不习惯,清水也尝试着和亲戚们沟通过。不同的亲人给出的答案却是一致的,总结下来无非就是:你要接地气,你要入乡随俗。清水从未感到如此困惑。这一片生养过她的土地,婚丧、节庆、社火、年画、门神等等每一种风俗她都熟稔,并谨记于心,笃之于行。她甚至从乡下收集了很多被淘汰的老物件回来做油画静物。她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她怎么就不接地气,不入乡随俗了呢?清水和老卓聊,老卓让她走,让她到能自由呼吸的天地去。老卓说,能感觉到你人回来了,但心并不快乐。人活一辈子,无非就是活个乐趣。清水让老卓跟她一起走,老卓

清水把手机关掉,往城里的方向走,随意跳进一辆巴士。以前,她心烦时就喜欢这样。窗外流动的风景给她一种“过客”的身份感,既然是“路过”,那么好的坏的,便都与她无关,体验就好,不必放进心里去,更不必为此投入过多的喜忧。车上的人很满,已经没有座位了,清水抓住头顶上的扶手,准备一路站到底。刚抓稳扶手,有个挎着土黄色雷锋包的大嫂从前排座位站起来,朝她走过来,跟她收车费:到哪里?她一手拧开包帘上的按钮,一手从包肚里掏出一沓红色绿色的车票出来,再把按钮扣回去。包帘子上用土黄色油漆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字,每一个字上的漆都掉了几个笔画。这些破损的痕迹正力证着一个人在这个岗位上从事的年份。这个包,清水认识。她上中学时,每周都要搭这辆车去县城的学校,每周都能在售票员身上看到这个雷锋挎包。只是那时,包是崭新的,人也是崭新的。她记得当年的售票员还是一个新手妈妈,经常能看到她用背篓背着一个婴儿在车上工作,孩子哭了,她就找一个空座位坐下来,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吃。有时,车上没有空座位,她站着也能喂。清水还记得,还是中学生的她,给她让过好几次座位。那时的她,有一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喂奶时,头一低,那辫子就会从薄薄的肩膀滑到胸前来,衬出她乳房的白。确定了,是同一个人。不禁感叹时光荏苒。此刻的她,顶着一头毛燥的发卷,颜色染成水红,倒也是扎了一个马尾,但发量太少了,全部束进一个皮筋里,也还是只有一小撮,给人感觉像是一把假发,一把晒干了的玉米须子。这发型一看就是新做的,还没有进行烫染护理,还有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儿从那一团糟里不停的在向外倾泄。到哪?她伸出舌头,用食指尖在上面蘸一点口水,娴熟的翻弄着手上的车票。又问。绿色的是一元车票,到镇上。红色的是二元车票,到县城。这些清水都还记得。但是到哪呢?本就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游走,尽管车子只能停这两站,目的地如此简单明确,清水却一时想不出要去哪。随口问出一句:你们去哪?售票员听了先是一愣,忽然又笑了,说:外地人啊?说着本地话,不像啊!我们这山旮旯里还会有外地人啊?清水慌忙在身上搜索零钱,并没有找到。一个手机就可以走遍天下的时代,她已经好几年都不用现金了。赶紧开机,问:可以刷微信吗?又补充一句:刷支付宝也可以。或者,巴士通?售票员把那一沓车票又规整到雷锋包里,说我们这里是人工售票。只收现金。

手机开了机,立马就有电话进来。清水接通电话,顺便跳下了车。是老卓打来的电话,问她周五想不想去山里摘八月瓜。俗话说,八月瓜,九月炸,十月摘来诳娃娃。清水记得那东西还是当娃娃时吃过的,它的藤长在深山老林里,攀缘着高大的树,要摘它,得会爬树。现在回忆起来,倒不是它的味道有多难忘,说实话,清水已经完全记不起那到底是什么味儿了,但儿时那些和小伙伴儿们一起摘瓜时的兴奋画面还历历在目。清水记得,她能像一只猴子那样灵巧的窜到树顶。现在,她还敢吗?她不禁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她不敢了。且不说身体柔韧度,只说一个成年的未婚女子四肢缠绕着一棵树的举动,也能叫人荤话连篇。他们管这叫“想男人了”。清水在村里听他们这样嚼过一个寡妇的舌根,不寒而栗,也对自己的言行进行了一番严苛的审视与规范。真奇怪,人越长大越胆小,很多动物的本能就退化了、消失了。不过,老卓说他可以做一个竹兜子。竹竿伸上去,用竿子头上绑的一个网兜框住果子,竹竿再一拧,果子就掉进网兜里了。清水表示很期待。正聊着,又一个电话进来。是画协张主席的,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市文联举办的艺术家交流活动。想到八月炸的诱惑,正在犹豫,张主席又补充说:这次活动,市里特别重视,特意从省城请了两个大咖过来指导工作,要求每个县城派去两名骨干学习。刚好不巧,赶在工作日,周三到周五。别的老师都有单位要上班,走不开。你在老家也没事做,就去点个名吧?年轻人,多露露脸,积极一点,对你有好处。清水不好再推辞,欣然应下。

同行的画友姓乔,水利局的办公室主任,即将退休的年龄。因儿时跟水电站工作的父亲在偏僻的乡野呆过几年,和山水培养了一些情感。爱好描摹齐白石的虾,也爱画一些梅兰竹菊,还喜欢用小楷抄写《心经》。文化人的毛病,甭管是不是人民教师,见面总喜欢以“老师”相称。乔女士一见到清水就喊“夏老师”。清水说,乔姐,叫我清水吧。



张主席在电话里说了,除了个人衣物,什么都不用带,洗漱用品酒店有,工作人员会统一安排,她只需要带着一颗充满创作激情的心去就可以了。






曾经在外面四处奔走时,心底最眷恋的这一方故土,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是她变了?还是故乡变了?她努力把记忆的时针拨回到十五年以前,那时的

关机了两天,清水到

清水在市文联组织的一次艺术家交流会中,才知道提携老卓的真正伯乐是现文联秘书长的父亲——原市中医院的大院长,现市卫健委的主任,刘老。两年前,市卫生部响应习近平主席的“弘扬传统文化,振兴中医”的政策,派几个老院长下到基层挑选中医苗子,刘老刚好颈椎病犯了,双手麻木,头晕眼花,脚下像踩了棉花。老卓用银针扎了他的风池、肩井、手三里、后溪等穴位,竟不想真见奇效,脖子立马不疼了。刘老是外科专家,九几年去国外留过学。以往在他们医院,颈椎病最彻底的治疗方式就是开刀做手术,他真没想到老祖宗的

清水不会打麻将,也不愿意学。不学就是不入乡随俗,就是异已,就要被排出,

总是闭门谢客,

就像他们习惯从口里飞出唾沫,那些从上学第一天开始,

年底

坐过的k字开头的绿皮火车也能在桌面上排出一列火车了,

电光火石都是一闪而过的,柴米油盐才是细水长流。

真正的寂静,存在于嘈杂和热闹中,那些

K1658。每年春节过后,清水就是坐的这列绿皮火车到深圳上班。正月的鄂西北,寒风压根不长眼睛,专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即使是大羽绒套小羽绒服,穿着已经够夯实了,还是禁不住不把风的火车门哐哐当当中招进来的寒风。老旧的绿皮火车就是这个条件:无空调,无开水,无餐食,车门关不紧,车窗能掰开。火车一启动,

前途未卜,但前途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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