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2日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又字芹圃,号雪芹、芹溪居士,汉军正白旗人,生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卒于清乾隆二十七年(1763年)。[注1]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旷世杰作《红楼梦》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高度艺术性的“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代表着中国古典文学最高峰。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猛烈批判了封建制度及其统治思想——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提出了具有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的见解和主张,显示了反封建的进步精神。因此,他不仅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自诞生两个世纪以来,《红楼梦》以它广博的内容,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系统,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吸引人们从各个角度去探究它。对此,鲁迅先生曾精辟地指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注2]诚然,我们以自身行业的眼光看去,便自然而然地看见其中对教育的见解来。主要通过《红楼梦》从反封建的教育目的、教育内容、教育方法、教育原则等方面探讨曹雪芹的教育思想就是本文的目的。
(一)
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正值清朝“康乾盛世”,封建社会蹒跚了两千多年终于走到了尽头,如同垂死的人出现了“回光返照”,用《红楼梦》中冷子兴的话说就是“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注3]这时候商品经济初步发展形成了资本主义萌芽,但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仍旧占据着统治地位。在思想意识上,维护封建统治的程朱理学愈加专横,封建统治者为维护统治有意地加强它的地位,对一切违反理学的书籍、思想言行都严加控制,尤其对学校教育和科举考试控制更为严厉,禁锢了士人的思想。康熙年间,召集大批理学名臣编纂《朱子大全》,重新刊行《性理精义》,强迫各级学校以之为基本教材,甚至把它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使得学校教育完全成了科举的附庸。八股取士制度导致教育内容空泛,学风败坏,士风败坏,“一般读书人为追逐功名利禄,早已丢掉学问,专习科场文字,投机取巧”。[注4]无论是在思想意识上还是在文化教育上都显露出“末世”光景来。然而,在此之前——明末清初也出现了一批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和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倾向的早期启蒙思想家、教育家:如黄宗羲、李贽、顾炎武、王夫之、颜元等。他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对儒家正统思想,对程朱理学,对封建专制的君主制度,对科举制度,对土地制度以至对妇女问题、民生问题等等都提出了猛烈的批判”。[注5]他们在学术上提倡“经世致用”,形成一股经世致用的民主思潮。曹雪芹与众多启蒙思想家一样——尽管稍晚于他们生活的时代——呼吸到了“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使他深受启蒙思潮暗流的影响,铸就了反封建精神。他意识到导致“一代不如一代”的原因是“不善教育”。《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言及宁荣二府“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接着便是“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言谈间明确肯定一代不如一代的原因在教育失当。曹雪芹看到了随着封建社会大厦将倾,封建教育也是穷途末路了。他不满封建教育的现状,强烈反对八股取士的科举考试制度,反对以理学为唯一的教育内容 ,借宝玉之口说:“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注6]矛头直指被统治者定为教材的《朱子大全》、《性理精义》等理学典籍,讥之为混编纂出来的,又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注7]毫不留情地批驳宋明理学名为正统实是杜撰。曹雪芹对那些为追逐功名利禄而习科场文字投机取巧的读书人深恶痛绝,不但刻画了贾政、贾雨村以及贾府清客相公们一干腐儒伪儒形象,而且还借宝玉之口诅咒他们为“禄蠹”,认为八股文“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注8]。不仅如此,他还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写道“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可见曹雪芹是多么强烈的反对封建科举制度,又是多么不满理学对教育的钳制。他清醒地看到了封建教育培养了一批沽名钓誉之徒,一群“国贼禄鬼”,揭露时尚的仕途经济学问“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坚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注9]。他对学校教育的腐败也采取了否定态度,他描绘害怕读书的宝玉“视学舍如囹狱而不敢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注10]。针对当时学堂里读四书五经练八股文章的情形,曹雪芹用整整半回文字描绘了贾氏义学中一塌糊涂的景象,不无讥讽地在“闹学堂”一节中刻画宝玉秦钟等一帮儿郎“窥避掩复,以遂其游嬉;设诈诡饰,以肆其顽鄙”,[注11]从侧面指出学校教育的腐朽,暗示教学不能引起学生兴趣,学堂成了上演闹剧的舞台。这都是由理学正统束缚下“读四书五经练八股文章”的呆板教学方式造成的,是违背学生身心特点的。
被世人称为“愚顽”且“不通俗务”的宝玉之所以引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是因为他的思想言行与当时的理学正统大相背谬。“《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心灵,其实就是小说化、诗意化了的作者的心迹”。[注12]正是通过宝玉的言行,曹雪芹抒发了自己对教育的见解和主张,揭露了封建科举制度乃至整个封建教育的腐朽本质。在开篇楔子中曹雪芹就自云“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也就标明了他没有按照封建教育的要求去做,而是逆封建潮流而动的。反封建正统的叛逆精神使曹雪芹对封建科举制度,单一枯燥的理学教育内容,呆板教条的教学原则和方法乃至“饵名钓禄”的教育目的都采取了强烈的批判态度。他的这种态度是他反封建精神在教育观上的反映,是与当时“经世致用”的潜在思潮合拍的,他对封建教育的批判继承了黄宗羲、李贽、顾炎武等人的观点,包含了初步民主思想,具有明显的反封建时代特征。
(二)
有研究者提出曹雪芹具有“补天”思想,我以为应该具体来看待。单从他的教育思想来看,他的确具有一种“补救”的思想。反映在他不仅对封建教育进行了批判。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试图改变封建教育的弊端。他不是“补”封建社会的“天”,而是试图挽救业已倾颓的教育制度,尽管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毕竟表现出了他思想的进步性。
曹雪芹反对把教育作为“功名利禄的敲门砖”,主张培养具有真才实学真性情的人,在贾宝玉身上可以看到这种主张的痕迹。《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姑称宝玉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又的大谈“意淫”,其实质就是标明宝玉是具有真性情的人。与西欧文艺复兴时期卢梭笔下的“新人”爱弥尔一样,宝玉也具有超越那个时代思想禁锢的特质。进一步检读全书可以看出宝玉和那一干死记硬背朱注《四书》教条的“禄蠹”们是何其格格不入。对宝玉的褒扬实质上就是曹雪芹对封建教育目的的否定而主张培养象宝玉那样真正地生活的真情真性的人。曹雪芹主张个性解放,“发泄真情”,可以说他所认同的教育目的应该是为人生的,带有经世致用的思想,是与当时中国资本主义经济萌芽的社会现实相吻合的,具有进步的意义。
曹雪芹还反对以理学为唯一教材,主张扩大知识面,丰富教育内容,即“杂学旁收”。《红楼梦》中宝玉“不肯读书”实际上是不肯读枯燥无味的理学典籍,而他“素喜好些杂书”,尤其喜欢“古今小说”和“传奇角本”。凡此种种表明曹雪芹主张把优秀的传统文化遗产作为教育内容。他认为“今人全患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因此他主张师古,这是与他反对饵名钓禄的教育目的相一致的。无论是他笔下宝林二人的博闻强识多才多艺还是《红楼梦》本身的“文备众体”都反映出“杂学旁收,师法古人”这一主张。李卓吾曾一反过去视经史诗文为正统目词曲为小道的观念而推崇小说戏剧,反对迷信儒家经典,曹雪芹继和发挥了他的观点,涉及到了古典文化知识的方方面面。不仅如此,曹雪芹甚至让技术教育也占了一席之地,新发现他的佚著《废艺斋集稿》除烹调外都是工艺技术方面的知识。从他的写作初衷“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看来他所主张扩大教育内容也包括了技术教育而并非仅局限于文艺知识。
曹雪芹看到封建教育在理学束缚下理论脱离实际崇尚空谈的现实,主张结合生活实际来学习,反对食古不化。从《红楼梦》中宝玉续庄子《胠箧》到作《芙蓉女儿诔》,无不是由情生文,有感而发,紧扣当时情景,连吟诗作对也是来源于对周围实际生活情景的观察体会,学古而不拘泥于古。宝玉看了《西厢记》就能马上结合自身情境,从中吸取反封建精神,明白爱情的意义。与此相对,曹雪芹把贾政描绘成食古不化教育的追随者。他笔下的贾政顽固地认为其他科学是“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最要紧”,满脑瓜子道学气,缺少领略自然美景的情趣,即使读《四书》,他也不是学以致用,而是《四书》其中的教条作为科举考试的敲门砖。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节中,曹雪芹便借宝玉之口用“天然情趣”驳斥了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学究,实质是以结合生活的教育来否定食古不化死啃书本的教育。
曹雪芹还主张扩大教育对象,表现出教育上的平等思想。《红楼梦》中女性人物除王熙凤等少数几个人外其余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曹雪芹继李卓吾明确提倡女子教育之后又一次大胆提出女子应受教育,反映出他思想的民主性和平等性。从佚著《废艺斋集稿》的创作目的可以了解到曹雪芹试图通过写作编织、脱胎、风筝制作等工艺技术的书让那些“废疾无告”的人受到起码的谋生本事的教育,这已经表明他把教育对象扩展到普通劳动者乃至残疾人,在当时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体现了他的民主平等的教育观。
(三)
曹雪芹是否提出过具体的教育教学原则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红楼梦》不是教育小说,《废艺斋集稿》至多也不过是工艺技术教材,它们都没有也不可能有明确条条款款的教育教学原则,但是从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曹雪芹对教育教学原则的合理见解。他肯定前人优秀的教育原则和方法,针对当时教育的流弊在《红楼梦》人物身上体现自己的主张。
在家庭教育上,曹雪芹反对溺爱,认为“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红楼梦》中贾母溺爱宝玉是众所周知的,虽然贾母的庇护客观上为宝玉的叛逆言行提供了保护伞,但是曹雪芹是不赞成这种过分溺爱的,认为会导致“辱师责子”,“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不仅如此,他还直接刻画了一个被钟溺所害的形象——呆霸王薛蟠,把此人的不学无术、恃强凌弱归咎于其母薛姨妈溺爱不明疏于管教所至。曹雪芹不主张打骂教育,认为应该严慈结合,他甚至为宝玉设计了一个严父慈母的模式。《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贾政道:‘……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下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在这段文字下有“王府夹批”:
“严父慈母,其事虽异,其行则一。” [注13]
由此可以看出,与曹雪芹思想一脉相承的脂砚斋等批书人是赞赏他的这种“严父慈母”家庭教育方式的。
在教育过程方面曹雪芹也有其合理见解。著名的“香菱学诗”[注14]一节就是“诗教学”的一个完整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既有主讲者黛玉的系统讲授,又有香菱三首习作由劣臻优的渐进步伐,其间包含了合理的教学原则。首先,曹雪芹主张多读书,增加知识,这是他主张扩大教育内容的必然要求。黛玉对香菱说“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由此可见,曹雪芹主张在多读前人作品基础上然后“揣摩透熟”,实际就是熟读精思。其次,他还认为应该循序渐进地学习。黛玉让香菱先读王维的五言律,再读杜甫的七言律,再到李白的七言绝句,实则是一个由易到难由浅入深的学习过程。再者,通过“香菱学诗”还反映了曹雪芹理论联系实际的教学主张。黛玉讲诗有理有据,旁征博引,形象生动;香菱在独自领会时也联系到生活中的实际情形,比如她对“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理解就联系到所见过的景象。曹雪芹的这些见解都表现出极大的合理性,是针对当时学校教育教学脱离实际,空洞说教的教学原则和方法的形象批判。
在教学方法上,曹雪芹主张通过讨论的方式来增长见识。《红楼梦》中秦钟曾对宝玉说:“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有些进益。”[注15]又有北静王向贾政建议:“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注16]。可见曹雪芹虽反对以理学教条为谈谈讲讲的内容却并不反对“讨论”这种学习方式,相反,他继承了《学记》所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的优秀经验,认为“讨论”有助于锻炼思维增进学问。
(四)
曹雪芹不是教育家,他没有专门论述教育问题,甚至没有正面回答应该怎样去教育下一代。他只是尽可能地在笔下人物身上透露他对教育的设想,寄托他经世致用的理想。他一方面严厉批判封建科举制度对读书人身心的钳制,抨击了导致学校教育空疏腐败,教学方法呆板枯燥的正统宋明理学;另一方面,他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并倾注在对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的塑造上。明末以来随着资本主义经济萌芽而产生的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潮到曹雪芹生活的时代仍旧方兴未艾,直接影响了曹雪芹的思想,使他用批判的眼光看待整个穷途末路的封建教育。“对封建教育特别是封建科举制进行批判,是明清之际那股民主思想潮流的组成部分。”[注17],《红楼梦》的思想内容和它对封建教育的批判同当时一批进步思想家代表的民主思潮是合拍的,具有历史的的进步意义。曹雪芹在继承前人经验的同时所提出的教育见解在当时是先进的,直到今天,他对教育的某些看法仍然值得借鉴。
“当然,不能认为曹雪芹的教育思想是完美无缺的。但他确实比前人提供了一些新的东西,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注18]他作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贵胄子弟能敏锐地看到封建教育的弊端,冲破当时盛行吹捧朱熹及理学的迷雾而提出具有进步意义的见解,是十分不容易的,可以说有洞烛幽微的先见之明。尽管由于时代、生活经历和社会地位的局限,使他的某些观点有很大缺失,而且也不系统,更没有提出详细的改变当时教育现状的实施步骤;尤其遗憾的是据现存史料难以完全了解他的思想变化,他也没有真正参加过教育实践,因此他的教育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空想,仅仅是他为病入膏肓的封建教育号脉后开出的一剂药方。面对封建社会已经无可救药的现实,他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但是,我们今天研究他的教育思想,不应苛责古人,而应该看到在那个时代曹雪芹已经走到了前列。他的教育思想作为他反封建民主思想的组成部分,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与他的作品《红楼梦》一起在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写下了辉煌的篇章。
注释及参考文献:
注1 曹雪芹卒年有两种说法:“壬午说”、“癸未说”。此处取“壬午说”,即一七六三年。
注2 《集外集拾遗 〈绛洞花主〉小引》[1927年1月],《鲁迅全集》第七卷第419页。
注3 《红楼梦》第二回。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百二十回《红楼梦》。下不注。
注4,5 《中国教育史》第245页,李桂林主编,上海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注6 《红楼梦》第十九回,第271页。
注7 《红楼梦》第三回,第51页。
注8 红楼梦》第七十三回,第1032页。
注9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第486页。
注10,11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 王守仁著。见《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引自《中国教育史》李桂林主编,上海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注12 《贾宝玉心解》,袁世硕著。引自《文史哲》1986年第4期。
注13 《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法国]陈庆浩编。王府本行间夹批。
注14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第663-670页。
注15 《红楼梦》第七回,第117页。
注16 《红楼梦》第十五回,第200页。
注17 《红楼梦新论》第80页。刘梦溪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注18 《略论〈红楼梦〉是“理治之书”》,陈诏著。引自《我读〈红楼梦〉》,天津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