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梦西游

昨夜昏昏睡去，正至酣处，忽觉眼前金光一片，耳边嘈杂，睁眼一看，只看到一个僧人披了袈裟，手持一把锡杖，上有九环，立在一个坡前。

他左边有一个蓝脸的壮汉，也是行僧样貌，只是虬髯狰狞，颔下大大小小九颗人头枯骨连缀相接，脸上细看，总是烦恼忧郁的样子。虽然凶恶，却总觉得他的安静。

右边是一个长了黑猪脸的汉子，倒不见有大腹，只是一味粗壮健硕，浑身的筋肉都鼓胀起来，勃勃的样子。虽然他身上不过一领黄色的烂僧袍，但手里一具钉耙却装着好粗的一杆乌木把柄，尾端嵌银。那耙头也是灿烂，九个齿长短参差，各有形状，皆不相同，但一样的银光流溢。这耙头精美绝伦，自从那乌黑虬结的乌木柄中伸出，犹如半个月刚从夜色中滑出一般。

这三人面前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大魔王，三头六臂，持三法器，三兵器，满脸恨意。

我看得呆了，忘了自己。

“魔王，汝意为何？”

“唐僧，吃了你的肉，便与这天地同寿了。你修为不易，念此且给你一个速死。你不如速速遣走这两个庸徒，纳命来吧！”

“魔王，并非贫僧不愿，然而贫僧并无修为。若说与这天地同寿，不过贫僧自性流淌，涓滴不断。魔王，汝求之物，原来自具，莫要他求。”

“你当然不愿！我便自取！”

那魔王蹬了地，飞了天，半天都这气势被染成墨色。

那蓝脸的汉子无动于衷，仍然是一脸的忧色。

“悟净啊。”

“师父。”

“你是卷帘大将，为何卷帘啊？”

“师父，帘前是烦恼，帘后是青山。”

“为何又不卷帘了呢？”

“师父，只因打碎了琉璃盏，无法拼凑。”

“为何无法拼凑，你可知道？”

“是，师父开解，徒弟已知。”

“那是何缘故呢？”

“师父，琉璃透彻，本自无盏，八万四千碎片，只是念念琐碎烦恼。执此万千如瀑烦恼，求一虚幻盏形，是非琉璃，是离琉璃，每一拾，皆是又碎。”

“那卷帘又如何？”

“师父，帘前是青山，帘后是青山。”

“那帘呢？”

“想要卷，帘重如山，不去卷，自然无帘。”

“好，可以可以。去吧。”

说到这里，那蓝脸的汉子忽然神采洋溢起来，面上蓝中透出隐隐金色，迎着云层中落下的黑色兵器，扬手就是一铲，那一侧黑色粉碎，云层散开，能听见魔王自高处滚雷般的怒喝。而天上另一侧的黑色兵器，下落得便更疾了。

“八戒何在？”

“时时皆在，师父。”

“何为戒？”

“勿为，师父。”

“何勿为？”

“勿念则勿为，师父。”

“如何勿念？”

“念起观之，念去不随，师父。”

“以何观之？”

“木樨花开，馨香怀袖，师父。”

“如何不随？”

“木樨花落，随水自去，师父。”

“此木樨花此时是开是落？”

“亦开，亦落，师父。”

“好，可以。去吧。”

八戒忽然消失了，而天上就有银光流溢，在已经灭顶的黑气中璀璨，只听见隐隐震动的声音，像一条偌大的星河自源头崩解冲激，咆哮席卷，直奔而去，贯穿了那半天的墨色。

“唐僧，好唐僧！但我还有这条棒，重三万六千斤，我还有这泼天的魔军，有八万四千数！你现在又如何抵抗！”

“魔王。”

“贫僧有一世为野马，于铁灰色冬日，山间独行。闻有婴儿哭声减弱，奔去时，他已逝去。贫僧见他双目未张，脸上凄凉惊惶，求父母至声绝，而不得一暖一见。”

“那时贫僧心中悲哀沉重，有过此棒。”

“贫僧历三千大千世界，自无数劫来，见众生造业，自甘涂炭，轮回循环如是，有过此魔军百千万亿倍数。

“贫僧发愿所有一切劫中，所有一切众生，所造一切罪业，由我此肩，一力承担。”

“魔王，我即是菩萨。”

“来吧”。

泼天的黑气兜头罩下。

然后有一线金光，渐渐绽开，像一朵莲。

魔王不知何往了。

朦朦胧胧中我听见那金光里唐僧的音色：

“心能转物，即同如来。从今往后，你放下屠刀吧。”

“此心常为百猿，贪嗔痴怒，浪荡难收，愿汝从此斗战胜之。”

“从此为师便叫你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