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星河

小时候,年景一直不甚好,然而仗着祖宗荫护,凭借父亲操持的几亩水田,日子倒也过得殷实,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幼时的生活,天蒙蒙亮,父亲就牵着一头老水牛下田耕作去了,等到鸡鸣三遍,阳光从窗户斜斜穿过,将斑驳的光影铺在身上,我在粟米的香气中醒来。煮得稀烂的粟米粥,正袅袅升着热气。母亲在旁边织布,穿梭引线,纺轮摇动,纺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几只鸡仔在母亲身旁转悠,斜眼盯地上,倏忽朝地一啄,脖子一缩,翻起白眼,嗉囊滚动,不知吞了什么事物下去。看着鸡仔们优哉游哉的样儿,我展开双臂,张牙舞爪地追撵,它们赶忙拍打着稚嫩的翅膀,伸着长脖,四下逃窜。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大声骂我。看着惊慌失措、被撵得满院乱跑的小鸡仔,我咯咯笑起来。

六岁时,天性好动的我被安排随从村西的郭教头学习武艺,早晚还要跟随秦先生识字念书。一下子我再也不能享受追鸡逐狗的日子了。

一晃几年过去,我个子已超过在乡里称得上健壮的父亲了。自认学有所成,乡里的老师傅们再没什么能够传授的了,因此不禁心里跃跃欲试,想外出一展抱负。

我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母亲。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起,但有很多个早晨醒来,我看见织机变的母亲,怔怔的出神,摇头叹息。

我虽然心有不舍,但念及一辈子在泥里讨饭,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生老病死,实在没有半点出息。人生在世,要顶天立地,建功立业,如今汉室临危,正是男儿报国之时,便再也忍不住想要横刀立马,驰骋疆场。


这一天终于到来,曹操行军路过家乡。那时正值秋收,大军经过麦田。曹操严令三军不得踩踏麦子,违令者斩。谁想一只鸟雀突然从田中飞起,曹公胯下马儿受惊,踩倒了好几棵麦子。曹公当即要拔剑自刎,经众人劝了好久,最后割了几缕头发以示惩戒。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曹公贵为三军统帅,也如此严于律己、公正严明,实在难能可贵。此时董卓、吕布、袁绍、袁术之辈已名闻天下,我却认为他们都是鼠目寸光、大奸大恶之徒。曹操,当年效荆轲刺秦,孤身进宫行刺董卓,颇有侠义之风,实乃当世英雄。听闻他沿途征召士兵,我当即赶赴投奔曹军。

我背起行囊离开,回头望去,母亲扶着门框,正轻轻向我挥手。离去的道路崎岖不平,前途叵测,我一高一低地走在路上,知道母亲的目光始终在追随。它轻松跨越时空,总是不经意间蹈空而至,也许是思念,也许是担忧。


国家似乎在一夜之间被分裂割据,群雄四起,诸侯征战杀伐。

大军在主公的指挥下到处奔波征战,我们开始喝不同地方的水,听不同的乡音,小心翼翼地攻占、守护,安抚受惊的乡民,有时刚占领的城池转眼间又被夺去。我们开始了无休止的征战,凭借从小修习的武艺,以及战场上不惧生死,奋勇杀敌,我以战练武,以武应战,渐渐地在军中声名鹊起。一天,曹操召我至帐中,见我年少,却对答如流,武艺精湛,大悦,任命我为贴身护卫,并赏我黄袍,自此我常执剑立曹公身侧。

能为主公共事,真是三生有幸!


战场的日子似乎永远没有终点。

我开始厌恶征战。历经一座座高高的城池,看起来似乎牢不可破,敌军总是躲在墙垛后面,只露出个脑袋,拉弓射箭,嚣张地挑衅。然而曹公雄才伟略,礼贤下士,帐下人才济济,文有郭嘉、二荀等谋士,武有典韦、许褚等众武将。郭、荀等人计谋运用的神鬼莫测,战场上典、许以万人敌之姿,横槊立马。在谋士精妙的策划、刀剑林立的大军面前,我知道破城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城中的居民和顽抗的将领都落了同一个悲惨下场。

我看到整城的财帛、粮草被劫掠一空,房屋被推倒烧毁,遮天蔽日的刀戈挥动,手无寸铁的百姓倒在血泊中。有妇人抱着孩子逃跑,慌乱中摔倒在街道上,被连绵不绝的战马铁蹄踩踏,一会就没了动静。

敌城攻占下来后,大军往往就地休整。大家都较平时安静许多,在断壁残垣间默默地支起灶炉,烹制炊饭。旁边倒塌的房梁噼啪作响,烧得正欢快。晚风拂来,木料油脂燃烧的焦味和无处不在的血腥气息揉杂成奇异的气味,一起送入鼻腔,我忍不住呕吐起来。

我现在唯一的信念只剩下跟随曹公,盼着他率领大军打败所有的乱贼,扶汉室于倾倒之间,从此人们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主公渐渐势大,于是派人回故里接父亲前来相聚,谁想路过徐州时,竟被黄巾余党劫住,不仅财宝被劫掠一空,曹父一家人也被杀掉灭口。主公悲愤交集,尽遣大军,欲攻打徐州,报杀父之仇。吕布趁后方空虚,攻占了濮阳。主公大怒,拨军回救。

赶到濮阳城时,只见城门紧闭,望着角楼上插满了写着大大“吕”字的旌旗,一队队披甲挽弓的兵士在城墙上巡逻,看了眼站立在城头,手持方天画戟,意气风发的吕布,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的守城将领,闻名天下的战将吕布,或许会造成最困难最拉锯的攻城战。

一开始,双方各遣军队,在城外试探性交战几个回合,互有胜负。大家都在想这又将是一场不知道要打多久的艰难的攻坚战。

然而转机很快显现,城中的大户田氏密派人送来书信纳降,并约定将于午时三刻开门迎军,趁着守军熟睡、防卫松懈之际,我军可尽入一举拿下吕布。

主公为振军威,决定轻衣简从亲率先军入城,我作为护卫自当跟随左右,

夜晚,我穿上主公赐我的黄袍,整顿行装,擦亮长枪,静待入城。

西门果然在约定时刻开了,城墙上也竖起了白旗,主公拍马率先入城,大军将随之鱼贯而入,直捣郡府。我紧随着主公,提着长枪,四下逡巡。

城内漆黑一片,大军无声息地涌入,悄悄向城中郡府挺进,在窸窣的脚步声和琐碎的马蹄声中,四周显得异常静谧。

可是实在是太安静了,整个城如同死去一般。

主公也察觉到了这点,他缓缓勒住了马缰,沉思片刻,突曰:“不妥!”就在这时,闷雷般的战鼓声猝然响起,紧接着天空无数火箭向我们袭来。

我抽出长剑,护在主公面前,左右拨挡射来的流矢。主公调转马头,急向城门方向驰去。

中箭者不计其数,受惊的战马嘶叫着冲开人群,周围全是哭喊声、马嘶声、飞矢声,大军乱成一团。黑压压的敌军如潮水般向我们涌来,我挥动长枪,拼命抵挡四方扎过来的刀剑,护着曹公且战且退。

我奋力向前冲杀,奈何此时很多士卒完全放弃了抵抗,逃跑活下来成了大多数人心里唯一的念头,人马愈加乱成一团,转瞬间竟与主公拉开了距离,正慌乱中我看到。一骑战将提戟跃马奔来,高大神骏的枣红色战马,束发金冠,百花战袍,手持方天画戟,正是吕布。

我心中大急,奋力杀退前方,欲回马舍命保护主公。

谁知那吕布仗着坐下赤兔神勇,纵马来去自如,只一瞬间便欺进主公身前,拿画戟随手往曹公头盔上一敲,问道:曹操何在?

曹公立即说:“前边黄袍者是也!”

深夜乱军中,曹操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剑刃般锐利寒冷。

我听闻二人对话,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尽是点点透面而来的刀戟寒光,我大吼一声,左挡右杀,纵马前突。

眼前的敌军似乎无穷无尽,我不管不顾,杀红了眼,状似疯魔,突然后心一凉,低头,利刃已透胸而出。

我回头望去,那方天画戟从我体内抽出,在半空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吕布盯着我,眼里满是喜悦,他兴奋地大喊:“曹贼尔有今日!”

眼角余光处,曹公已走得远了。有人护在他身边,一双铁戟舞得密不透风,似乎是勇士典韦。

我从战马上跌落下来,仰面躺在地上。

濮阳的夜晚下起了寒霜,夜空中繁星俯视着大地上互相厮杀的人们,发出清冷的光辉。胸间的伤口牵动,浸入骨髓的疼痛蔓延,连心也跟着疼痛起来。我胸口起伏,剧烈喘息。一刹那,我感到这世界似乎离我远去,只留我一人孤独地品尝夜色。

忽有人发一声喊:“此人不是曹贼,刚刚说话的那个才是,快追!”

马嘶人涌,遮住了星光。掌铁起落,映衬冷冽的幽光。

我闭上眼睛,爹娘,孩儿想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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