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下雨了,土地处处裂痕,一棵白杨连根拔起倒在路旁,干枯的根系齐伸向天空,仿佛无数茫然索求的手臂。赵兴国靠着它死去的树干,折弄着一根枯草,嘴里念念有词,紧盯头顶那片缓缓飘移的浮云。
一团黑点从田埂尽头显现,顺着凌空而起的电线游动,宛若咬钩的鱼。走近了才看得清楚:那是表哥赵鹏正徐步走来。他不时伸手扶一下眼镜,背后鼓囊的书包像一口行军锅,松垮的校服让他显得更为瘦弱。
“喂!”他喊醒发愣的表弟,嘴角一弯,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哥,你真来啦?”表弟有些吃惊。
“你这话可让我纳闷了,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他取下书包在弟弟旁边坐稳,从中翻出笔袋、一沓作业本,抵在大腿上计算书写。
“我以为你得去上补习班呢!”表弟凑过来看,挠着头问:“这字母上的箭头是啥意思?”
“这是向量,你以后要学。”
“不一定,我爸说我读书没出息,以后只能去学拖拉机,好帮他盖新房。”
“你爸逗你玩呢,那没啥前途,还不如去学一门手艺。”
“哥,你和我爸一样,总把前途挂在嘴边。”
“傻娃,人总得吃饭吧,”赵鹏轻拍着赵兴国的脑袋,“别绕来绕去了,说吧,找我干啥?”
“哥,我记得你以前告诉过我,人都是鸟变的,我把这句话拿去告诉那些同学,他们都不相信。”
“那叫进化,”赵鹏头也不抬的说,“算了,确实差不多,他们以后总会明白的……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你马上就明白了。”
赵兴国神秘兮兮的退开几步,从半人高的草丛拎起一个鸟笼放在地上,里面关着一只羽毛凌乱的小鸟,缩着脖子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凉风阵阵袭来,惹得草丛哗哗响动,狗尾草如同海浪,接连吞没俩人的身躯。鸟儿的羽毛也跟着纷纷竖起,它又叫了两声,声音像一根细针被吹落在地。
“这……是啥鸟?”
“就是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麻雀?”
“对,它从窗户缝里钻进我家厨房偷吃,最后被我爸捉住了。”
“你叫我过来就为了这个?”
“不,不是,哥,我知道你忙,回来一趟挺不容易的,我就想来问问你,这鸟咱要不放了?”表弟说着轻踢了两下笼子,杆上的麻雀惊叫几声,如同一只温驯的花猫。
“你为啥突然要放它?”
“老师告诉我们众生平等,我们必须爱护其他动物的生命,再说古人云不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鸟一命也是一样的吧?”
赵鹏放声大笑,身体仰躺过去。
表弟小声嘟囔着:“哥,你又笑话我。”
“没有,”赵鹏擦了擦眼泪,“你可记好,古人云呢,就是古人说的意思,不是人名。”
“明白了,哥,古人云不是人。”
赵鹏一拍大腿叹息道:“还真是教不醒你,让你老师费劲去吧。不过你现在把鸟放了,不怕你爸到时候又揍你?”
“不怕,我扛揍。再说了,我爸正爱他那只小画眉呢,说是把这只养肥再拿来炖汤喝。”
“这么小能有多少肉,取一条命才喝一锅涮锅水。”
“哥,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来找你商量。家里人最疼你,都说你命里就是光宗耀祖、考名牌大学的料,咱俩一起放,我爸保准不叨叨什么。”
赵鹏思索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笔,开口道:“你说它能养了,也就是说它开始吃食了?”
“对,和我吃一样的大米。”
“不乱飞乱撞了?”
“没错,刚开始闹得可凶了,能在屋里连着把自己撞晕好几次。现在不晃一晃还以为已经死了。”
“我爸说过,麻雀是养不家的。”
“鸟不是在这儿?”表弟有些神气,“我爸比你爸厉害,他说只要肯下功夫,世上所有东西都得向人屈服。”
赵鹏叹了口气道:“你好好学习,多长点见识,以后就会明白人有多渺小,能做的事也轻如鸿毛。你记住,鸟儿生来就属于天空,只有死亡才能将它们囚……关起来,而人类违反了这种自然规律。”
“可有了笼子,它们不是过的更好吗?”
“这样的代价是失去自我。”
“自我……哥,啥是自我?自己不就是我吗?难道还有他我?”
“没有他我。自我就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就像眼睛、鼻子还有耳朵等等,组成一张脸,这张看不见的脸就是自我。所有动物的自我一开始都画好了,他们这样活着就行,现在人想把他们关进笼子,用橡皮把他们原本的脸擦掉,重新再画。”
“可人总会画完这张画的吧?”
“会的,只要那个动物向人类屈服,主动变成人的宠物就行了。”
“那它们不就有了另一张脸、另一种自我吗?”表弟辩解道。
“但那不是鸟的天性啊。”
“那表哥呢?表哥呆在学校不出来,难道不像这只鸟吗?表哥的脸可没有变。”
赵鹏陷入沉思,他停下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不一样,人啊,拥有思想和意识,所以我的脸比它们更加完整,也更加复杂,我会在活着的过程中不断成为画纸上的自己,有时候是自愿的,有时候则被迫。但我起码可以拒绝,可以保留。鸟没有,鸟只会遵从生存的本能,如果有一条路比起飞觅食更容易通过,那它就会放弃自……”
他仍张着嘴巴,话语却突然断裂在半空中,像是有人在另一头掐断了电话线。良久过后,他站起身走近鸟笼。
“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就像冒雪行走,什么都看不清,对和错都很难分辨,他们对我的吹毛求疵我觉得都可以忍受理解,可我总觉得自己从小就失去了什么,被人一点一点割裂。”
表弟茫然的看着他。
“人就像这麻雀一样,注定要失去天空。”他的笑容很是僵硬。
表弟望着哥哥的背影有些失神。他忽然感到寒冷,似乎正有雪花落下,晶莹的冰晶坠在睫毛上,表哥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没有任何一只鸟不向往自由。”赵鹏喃喃自语,而后轻轻拉开笼门。
麻雀缓缓探出身体,抖动浑身的羽毛,发出一阵鲜活明快的叫声,它灵巧地跳下栖架,可爱的脑袋在出口处左顾右盼,触及了久违的泥土。它的歌唱越来越响,翅膀有节奏的上下拍打,两翼生风,仿佛眨眼间就会化为一缕烟,一束光,一道刺目的剪影。
“出来吧,你可以走了。”
麻雀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它胆怯的直视着眼前的巨人,叫声更加响亮,就像正给自己打气一样。
“看看!那是你的天空,去吧,没人会再妨碍你,飞得越远越好,越高越好。”
赵鹏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闪烁着某种压抑的狂热,表弟害怕的望着他,四周的空气仿佛点燃扭曲。他想象表哥的脊背生着退化的翅膀,鲜血淋漓。
“人终究会像鸟一样失去天空。”这句话在他脑海深处激烈回荡。
一阵大风骤然刮过,黄沙漫天,石砾纷飞,兄弟二人不由得眯起眼睛,再睁开时鸟儿已经消失不见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天空,太阳横卧西边,周身缠绕着鲜红的云彩,仿佛炉中余温未尽的柴火,月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炊烟从远处袅袅升起。
“它真的走了!”表弟惊奇的喊道,他的脖子转过一圈,最后望向表哥――他弯起嘴角,目光宛若灯塔上游离的光线。赵兴国再次扬起脸,想从空中寻找那对翅膀留下的残影,听见拍击空气的扑棱声。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啾鸣。两人对视一眼,发怵之余同时低下头去。
麻雀还在那儿。它在鸟笼的边缘缩成一团,昂起头,沉默的盯着两人。
赵鹏深吸了一口气,双肩剧烈抖动,他怒目圆睁,咬着牙一脚踹飞鸟笼。朽蚀的竹条并未崩坏解体,反而笔直的向前滚动,沿路飞驰。他几乎失声的吼道:“你不是只鸟吗?他妈的怎么不飞呢?”
赵兴国愣在一旁失措,不知道此刻应该先顾及谁。他瞅了瞅双手捂脸的哥哥,又望向超速行驶的鸟笼,他思来想去,迈步向前狂奔,追了好久才抱住鸟笼。
他大口喘着粗气,提起笼子大致检查一番――完好无损,透过留作观赏的缝隙,他看见那只麻雀双脚紧抓着杆,像死去一般矗立,黑亮的眼睛似乎微微湿润。
“哥,这鸟……”他听见耳畔传来人的哭声。他吃惊的望着麻雀,麻雀没有动静,他转头看去,另一只麻雀停在那里,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