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王敏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出租屋逼仄的厨房里刨土豆皮。因为腾不开手来接电话,我摁了免提键,王敏那粗嗓门就噼里啪啦地从手机里鱼贯而出。王敏那边说得起劲,我如往常一般“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睛不时还要看着电炖锅里不停翻滚的汤。
今天是大暑,外面热浪翻腾。一下班我就扎进了市场,最终买了半只鸡、两个土豆和一小捆菜心,就着昨日剩下的椰子肉,正好能炖椰子鸡汤。就算是这样酷热的天气,我还是忍住没开屋里的空调。一进屋,我就换了短袖短裤,把头发也高高挽起。饶是如此,稍一动弹身子,汗水便遍布全身。
此刻已将近晚上7点,窗外依旧明亮,楼下隆江猪脚饭已经坐满食客,那黑瘦的潮汕小哥忙碌地剁着猪脚,洗碗阿姨正在用自来水大力冲刷碗筷,从盆里溢出的水缓缓流过小巷,下班归来的白衣女孩怕污水弄脏身上的百褶裙,躲避着快速走过。一手之隔的领栋房子里响起了斥责声,是那家母亲在教育孩子,那戴着厚厚眼镜的胖男孩又不好好写字了。
“我说你听到了吗?梁开他要结婚了,是个外市的女的,听说是他同事。谢军打听到,说是凉开水喝醉了,跟那女的睡了,就那样在一起了。”突然间,世界安静了。
手上的力稍不均匀,刚刚还顺溜的土豆皮瞬间就断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缓缓直起早已发麻、发酸的腰,我“嗯”了一句,随即快速用沾着泥巴和土豆汁的食指挂了电话。从手机上面收回视线,我揪起衣角用力擤了下鼻涕,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开来。
暗恋、明恋这么多年,为了留在这个城市,为了有一天可以留在他身边,大学毕业这些年,我过得像个居家大婶。不点外卖,不轻易逛街,买东西三家比价后选最便宜的那个。
王敏时差讽刺我,为了摸不着、抱不了的一男的如此苛刻自己,真是脑子不清醒。讽刺归讽刺,王敏借着送女朋友,女朋友吃不完的理由,时常接济我好吃的。要不是已经和女朋友同居怕女朋友吃醋,王敏那家伙时常嚷着想和我合住。大学遇到的那么多好人好事,王敏是最可靠的那个人,梁开却是最难释怀的那个人。
王敏、梁开和我都是同班同学。从小地方来的我,进入大学校园后,颇为不适应,时而自卑,时而孤傲,就像是只时刻准备着战斗的公鸡。王敏也是从小县城来的,但是他脸皮厚,开学第二天就主动跟我舍友刘小恩打招呼,说是他们俩是同乡,理应要亲近点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两人只是在相邻的市而已,为了这个,我至今还怀疑王敏是为了追刘小恩使出的招数,但王敏死都不承认。
注意到梁开是在开学后的不久,我们班搞班聚会。别看我们平时都在一个课室上课,可是泾渭分明,大家结成了不少的小团体。王敏和我大概同是遭人嫌弃的那类,自然而然地我们成了一伙的。
那是入学后第一次全班聚会,所以大家都很兴奋,玩的也很尽兴。聚会末了,舍友小恩拉着我留了下来帮忙清理现场。剩下没走的男生帮忙搬桌子和椅子,女生负责整理活动用品和打扫地面。
当我起劲地整理的时候,有个男生正好在旁边搬桌子,我看有垃圾在桌面就走了过去整理,当清理棒棒糖的包装袋的时候,一个棒棒糖掉了出来。我和那个男生都愣了,我内心其实是很想要那个棒棒糖的,毕竟不要白不要的。但是当时我忍住了没纠结,继续收拾其他的东西。突然,那个男生将那个棒棒糖递过来说:“这个给你吧。”我当时就愣住了,接过来后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到现在我都记不起来,那个棒棒糖是啥味道,只知道回去的路上夕阳西下,天空特别好看,我一路兴奋地跟小恩打听那个男生的名字,一路羞涩地回头望那个男生,从此陷入了对这个叫梁开的男生的执念中。
电脑对大学生来说是不可少的,我的学生时代也不例外。我的第一个QQ就是借用舍友的电脑注册的,起的Q名一直用到现在。网络打开了我的眼界,QQ等社交娱乐平台更加让我长了见识,或者说是滋长了我对梁开无边无际的暗恋。
那时候我自己没有电脑,总是逮着机会就找有电脑的舍友借,我最想的只不过是挂着QQ,让它一直亮着,好让梁开知道我在线。后来有同班男生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透露,梁开的电脑也时差借给别人,他的QQ只是挂着升级用,别人发信息给他的话,大家都可以看到的了。
我晓得的,我在QQ上给他发的那些斟酌很久才发的搭讪的话,一发过去就被那些男生看到了,或者说是被当笑话看了。那个男生最后还轻叹了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我霎时就脸红了,也知道我没戏了,别人都看不过去来提醒我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梁开不喜欢我。那时我时常跑进梁开的QQ空间去翻看他所有的信息,企图去更加了解他的生活,但是每回关掉页面前总会刻意去删掉自己的来访记录。大学四年,这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一直萦绕心间,可我乐此不彼。
在梁开的空间里,我认真地看每一个人在他那里的留言,然后从梁开的回复中去猜测他们跟梁开是什么关系。我知道他没有女朋友,但是不知道高中是不是有过或者说有没有喜欢的人。偶然间,看到他的空间相册有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底下的留言是起哄式的话语,那一刻我就知道梁开高中有喜欢的人了,我为此还消沉低迷了好几天。
喜欢梁开,我是放在嘴边的。每天都要向住在他隔壁的王敏打听他的情况,比如上午他是不是窝在宿舍打游戏?下午他为什么不来上课了?他的鼻炎是不是很严重,怎么一直在擤鼻涕?……王敏听多了就麻木了,经常骂我不矜持,鄙视我没种去梁开面前说喜欢他。
对,我就像一只自尊自傲的公鸡。我喜欢梁开,但是面对他我又装作不想搭理他的样子。扭捏到,在教室走廊我们两个相向而走,我硬是装作没看到他。不知道是不是男生那边都已经取笑过他我对他有意思的事情,还是他也烦了,他一直都对我很是疏远客气,感觉我就是他班里普通的同学,而且是最普通的那种。
大学的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我们忙着追剧,忙着追星,忙着到处玩,好像就是没有怎么用心去学习。大一快结束的时候,我们40个人的班集体少了一个人,那个温和、热情的男生——张同学退学了。后来听说,张同学本身就觉得高考考得不够好想复读来着,加之入学后来自班里面强势男生干部的竞争和挤兑,终于大一还没结束,张同学没抗得住压力就收拾行囊离开了。在饭堂我们小团体聚餐讨论时,王敏边咬着苹果边轻叹大学社团小社会,我也为张同学唏嘘了好一阵子。
猝不及防的是,后来等我兴高采烈地从厦门毕业旅游回来,舍友刘小恩马上就跟辅导员申请退学了。那段时间,作为班里最亲近她的人,我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刚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挂了几科导致重修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造成的,心里还内疚平时没拉着她一起到图书馆学习,于是真切地鼓励她不要放弃学业,咬咬牙坚持考过了就毕业了。只是没想到,保洁阿姨都打扫完教室了,还是没等到小恩来答辩现场。
青春是飞扬的,也是恣意的。荷尔蒙弥漫着青春的脸,当断不断的感情牵牵扯扯,伤害了一大片。小恩的男友、前男友,我都见过,可我不知道藕断丝连的三角恋的结果竟是疯狂的名誉报复,那狗血的文字通过飞信在我少有的早睡的夜晚送达到小恩的飞信好友手机里。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晚我刚刚躺下,隔壁宿舍同班的女生发出的那阵骚动声,仿佛是在压抑的狂欢。
直到隔天早晨看到手机上的飞信,我终于明白小恩为什么避而不见,昨夜那阵骚动是为何,因为一个女子最重要的贞洁、名誉在这些文字里面都瓦解了。在小恩失联的那些日子里,不断找我打听消息的那个李姓男生,那个最终隐瞒不下去告诉我小恩是因为意外怀孕害怕了所以躲开了的那个男生,也是那个说希望与小恩领证结婚,哪怕就是只摆简单两桌酒席也要给小恩安全感的那个男生,最终用破罐子破摔的方式为我们撕开了遮掩私人感情的那层布。
我们都向往爱情,美好、浪漫的爱情,可是往往最猛的伤害就是来自那亲密无间的伴侣。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最终小恩和我们宿舍的人都联系了,我们在宿舍拍了合照,她把头发剪短了,整个人看起来状态也挺好,我们宿舍叁都没有问她,也不想问。那个因爱恼羞成怒的男生,在我们宿舍的人心中由受害者变成变态,舍友西西说偶尔会在宿舍楼附近遇到他,慢悠悠地骑着单车,仿佛在等人。
凤凰花开的时候,毕业典礼如期而至。梁开是本市人,拍毕业照的那天,他父母也来了,神色淡漠如他。梁开的爸妈紧跟着梁开,梁妈妈对周围女生谨慎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让我感到沮丧,那种来自小地方的自卑感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王敏拉着我到处拍照,我们用几个搞怪的动作定格了我们的毕业合照,照片里我们晒得红彤彤的脸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只不过我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谢师宴上梁开公开承认喜欢我们班的一个女生了。
我们学校虽然是二三流大学,但是有本地政府支持,硬件设施一流,别人苦哈哈求宿舍装空调的时候,我们宿舍楼一早统一用上了中央空调。同样地,我们的教资队伍也挺不错的。所以每年高考后招生的时候,校园贴吧里负责迎新的师兄师姐们都会将“中央空调”、“全国最大的校园单体图书馆”等作为吸引学弟学妹的杀手锏。
纵使我们学业水平一般,但是谢师宴上老师们还是接受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敬酒,特别是一直劝我们要去考研的刘老师,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们充实自己还是很有必要的。
老师们离席后,我们彻底放飞了,平日里只喝啤酒的男生们,开始不停地拿着红酒杯互敬。不知道谁起哄,一个喝得有点醉的男生蹲在一个女生的椅子旁,开始深情地表白了。平日里瞧着这个男生也算是阳光开朗的,竟然默默地在喜欢这个女生。我当时惊讶之余,有点小失望,不时暗戳戳地望着梁开,就要毕业了,我们俩会有什么吗?
女生的第六感是个乱七八糟又可怕的东西,那个男生表白完没多久,我们班另一个林姓女生被簇拥着坐了下来,这次被起哄的男主角就是梁开。我站在围观群众里,看着那个林同学娇羞地被要好的男生、女生围着,好几个男生则大力按着梁开坐了下来,大声喊着让他赶紧告白,不要留遗憾。
大家都在笑,我也在笑,因为我觉得我不笑,别人就会认为我喜欢梁开,我不能,我要笑。一直对我很淡漠的梁开坐在那里,平静地缓缓开了口:“对,我以前是喜欢的,但是......但是......”梁开承认了,他喜欢那个女生。围观的同学们开始欢呼,梁开也没有再说话。我附和着大家笑了,只是我的心沉到了底,我彻底输了。
第二天,酒醒了的同学们在班群里面讨论昨天谢师宴的表白,他们在群里笑梁开喝到断片,现在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讨论,我期待着梁开能够出现说点什么。最起码,他那个“但是”后面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或者说我是不是那个“但是”里面的人。暗恋的人是多么可悲,明明自己亲耳听到人家承认喜欢过别人,却又不死心地在妄想自己会是他现在喜欢的人。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所谓的金三银四来了,小恩的退学、梁开的表白早已成为过时的话题,毕业的现实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连同寝室之间的舍友的沟通都少了,大家都忙着投简历、托关系找工作。我们穿着在学校商业中心买的百来块的同款西装套装奔走在各个招聘会现场和大大小小的写字楼,大家都脚步匆匆,每天都在喊“累的要死”,但是都只能被推着向前走,随波逐流。
6月底,快要离校的时候,大家的工作都找得差不多了,工作好好坏坏,很多人都是将就着先就业,迷茫还有,躁动少了。王敏一鸣惊人,留在了本市的一家农行,光是公积金都有几千块,让班里的同学都刮目相看。
我也很羡慕王敏,因为他爱情工作都双丰收,实习期间遇上的客户方的代表大胆表白说愿意跟着他。我自己经过几番周折,进了一家网络公司当文员。梁开则半推半就下,按照父母的意思进了本市一家国有通讯公司干起了基层岗位。
毕业前的最后一次班聚餐,原本39人的团体赶来参加聚会的只有23个,其他不能来的人除了回老家发展的,一律都推说在忙工作。其实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梁开,进包间时,他依旧神色淡漠。
有男生有意无意地示意梁开坐到我身边,他轻轻皱了下眉,没有说什么就坐下来了。那一刻我的心砰砰地跳,丝丝甜意涌上心间。也就是那一天,从梁开和其他男生的嬉笑中,我知道,梁开的爸妈要求梁开只能找本地的女孩做女朋友,外市、外省的不得招惹。
说这些话的时候,梁开的头侧向了我这边,敏感的我觉得他似乎刻意也要我听到。这一次,我没有闪躲,我直勾勾地看向了梁开。不出所料,他也看向我,只是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没有厌恶也没有喜欢,神色比我手中的清茶水还要淡。
那晚回到宿舍,望着空无一人、凌乱的宿舍以及整理过半的行李,我登录QQ修改个性签名:一座城一个人,在内心对自己说:“加油!努力!一定要留在这个城市!”当时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总能够在这个城市立足下来,那么属于我的爱情就会慢慢开花的,毕竟梁开也没有跟那个林姓女生在一起,我还是有机会的。
往昔历历在目,蛋黄色的夕阳光照了进来,浓香弥漫,电炖盅响了三声,椰子鸡汤炖好了。擦干眼泪,我无力地拔了电炖盅线。门外“咯咯”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城中村的出租屋铁门不仅隔音效果差,敲门声也很是刺耳。
透过门眼,外面竟是满头大汗的王敏,我回过神来,许是我刚刚在电话里面表现得太平静了,王敏害怕我想不开。我苦笑了一下,刚推开门,王敏突然用力将我拥在怀中,我们两个的汗水味混合在一起,暧昧氤氲。
我试图挣扎开,但是王敏死死将我扣在胸前。我感到他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抬头望见他粗糙红皮的脸上都是汗,两个小眼睛红红的。一直以来,我都取笑他粗糙的皮肤,那个是海边风吹日晒形成的,来自亚热带的健康肌肤。
那晚,我盛了鸡汤,听王敏慢慢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王敏喜欢我,他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可以说大学他一直都在等我,只是我满心满眼都只有梁开。别人打趣我们俩是一对,他笑嘻嘻地也不否认,对梁开的态度也是不甚友善。我原以为他只是鄙视我花痴,烦我顺带烦梁开。
过了晚10点,待我冲了澡出来,本以为王敏早已离去。他局促地踱着步,目光灼灼,我没有回避,早已不是懵懂年纪,我叹了口气,向前拥抱了他,他抖着身子将我打横抱到床上,我摁住了他滚烫的双手:“想好了吗?你还有爱你的人,而我并不爱你。”一向自称“好男人”的他,一向厚脸皮的他,那一刻畏手畏脚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一个月后,我坐上了回老家的汽车。这个城市已经不再适合作为我奋斗的目标,工作也是,爱情也是,都不再适合我。在回程的高速路上,已经好久没有人吭声的班群,消息声不断,我调成静音,顺手点开消息列表,看到梁开发了电子结婚请柬询问大家能不能参加。底下是一溜的“恭喜恭喜”,却没几个回复参加与否,我复制粘贴上一位的祝福语,发送了出去。眼角干干,已无泪可流。
莫名的暗恋,淡漠的城市人,就此别过了。我也想有一个依靠,但是我不想成为一个坏人感情的女人,就让我继续骄傲地像只公鸡一样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