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居

离职之后,我在家独居,享受极其清闲同时极其无聊的生活。那段时间我仿佛被抽真空,脚底忽然一下踩空,毫无着力之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近乎凝固,便是这么一种体验。

因闲闲无聊的时间太过漫长,一个午后,我拨通了好友咸鱼的电话。话筒里整齐地传来五声“嘟嘟嘟”的声音,当第六次声音传来时,对方接起了电话:

“喂喂,“我说:”你是决定要搬家?”

“不错,搬到城外的山上去,山坡上有四季常开的野花,一下雨半山腰烟雾蒙蒙,吸一口气,绿草的清香和凉丝丝的雨就一下窜进鼻子里,想必日子一定舒坦得很。”声音依旧无比洪亮。

“一起合住可好?”

他十分乐意:“当然可以,你便用下厨来分摊房租好啦。”

于是,在他搬进新家那天,我也驱车赶往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从地图上看,大约70公里的距离,下午五点左右即可到达——一个远离城镇荒无人烟的山间别墅,姑且这么说吧。五点整我的车停在咸鱼家的栅栏门前。此场景我早就想到:屋里屋外乱作一团,草铺上叠放着碗筷,钢笔倒插进卫生纸中,纸全部被墨水浸透。乱七八糟的蔬菜不是过期就是腐烂,屋后杂草丛生。

“新家与旧家没区别嘛,都是一副乱糟糟的样子。”

“哪有?原来的家处在闹市区,一天到晚耳朵眼儿被车喇叭的滴滴声淹没,这里自然清静得多!”一旁的咸鱼忙碌不堪。

我懒得在再与他争辩,一起收拾起来。晚上八点,我们将东西收拾完毕,简累得腰酸背痛,散乱的植物被收拾的一干二净,屋内的垃圾整齐地堆在院内一处角落,院中只留下枯树一棵。

这里空气确实清新,位于距离城区20公里远的山坡上,鲜有人到访,只在上坡零零星星住着四户人家,虽然衣食住行多有不便,但水电费可照常供应。咸鱼说我们只需每周下山一次,囤积下周的粮食衣物,之后便回到山上闲散度过即可。收拾完毕后,我们将身上的衣服全部丢进洗衣桶,咸鱼泡了壶清茶,倒进两个杯子,盘着腿拿起杯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啜。

“离职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还算不错,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费劲巴拉挤爆满的电车,每天出去就是买菜,或者什么生活用品,无聊时经常进入附近的咖啡吧,拿起一本杂志看到太阳下山。”

“之后的计划呢?”咸鱼将手中的茶一口饮尽。

“还和现在一样。”

“其他的打算一个没有?”

“何苦做什么打算,用存款保持正常的衣食住行就很好嘛。”

坦白讲,对于工作我总有种难以言说的厌恶感,并来自某种原因,而是体内细胞中天生带有的强烈抵触,这种感觉从体内生根发芽,灌注全身。当初办理完离职手续后,我便立刻下楼和咸鱼开车到海滩的LK餐馆大吃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再将公司记录本拿出来一张张撕掉,把单张一条条撕碎,团成一团,狠狠丢进垃圾桶内。

“今天算是痛快?”咸鱼问。

“痛快得很,上班的我就像一条被链子拴住、打扮得相当得体的狗,每日以常规动作完成必不可少的工作,像那些在公园内接飞盘的狗,可曾见过?”

“也不必这么说嘛,写的文章不是还得过奖?”

“工作环境下所做的无非本职之内的事,无关个体创造,脑袋中只是按例桄榔桄榔地敲钟,得奖自然也是敲钟的一部分。”

“工作这种东西,何必当真嘛。”

咸鱼在我离职一周后也提交了离职申请,且同样没有像样的离职理由。我们在酒吧一起庆祝咸鱼离开公司那天,他始终一言未发,不声不响地喝了三大瓶啤酒,之后一头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想他必定是累了,起身准备将他搀扶回家,他却突然将我一手推开,踉踉跄跄走到门口大吐特吐起来,引来不少人围观。自此之后再未见他喝过酒。

晚上,我们准备将剩下的食物做成简单的饭菜,我将洋葱、西红柿洗净切开,加入沙拉酱进行搅拌,将面包裹上蛋液双面煎脆。咸鱼热了余下未过期的牛奶。此刻窗外阴雨阵阵,屋内泛进一股清新的泥土味,裹挟着昨日扔掉的食物发烂的霉味,直冲鼻孔。

“气味儿难闻得要死。”我相当嫌弃这种霉烂的味道。

“东西烂了总要散发点气味出来,任何一件东西都会以两种不同的形态消失。”

“哪两种形态?”

“身体被浸润到土壤中,慢慢与大地化为一体,而躯体之外东西便随着气流的移动分散到空气中,渐渐离散,最后变得无影无踪。”咸鱼用极其娴熟的手法打开火腿罐头,用手中的铁勺用力挖了一大块,放入口中,香气四溢。

“火腿肉也消亡了?”

“肉体消亡在我的嘴里,化为体内能量,散发的气味直冲口腔,刺激我的神经,待我享受到鲜香的愉悦后慢慢消失,这便是它的意义。”

咸鱼总喜欢将一件事情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但讲完后不管你是否认同,都与他无关。

说起来我们已相识十二年之久,记得当时我们在学校一起发罚站,老师让我们将教科书全部抄写一遍,理由是我们都答错了一样的题,答案简直一模一样,我们便相识了。他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漫不经心的一个,从未对任何一件事上过心,几乎三年的时间,他都是我的邻桌,却常常不出现在课堂上,即便必修课的考试也不曾出席,最后一年终于因为课程不及格而被劝退回家。

据他所说,他出生那天狂风暴雨,雨水在大街上汇聚成河。

“近乎下了半个月的雨,天空阴暗,不见天日,空气阴冷潮湿,父亲回忆时说,每天都能在大街上嗅到潮湿的泥土气息,而之后每次闻到潮湿的土味儿,都能想起我。”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咸鱼能成为我唯一的挚友,直到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同样是将自己囚禁在自己世界的两个人,不想和外界产生任何联系,即便是和路人擦肩而过这种行为也要尽量避开,在没有他人痕迹的世界里,一个人默默沉沦,就像玻璃杯中的白开水,除了洗不掉的水垢,就是渐渐被蒸发的水汽,水垢在杯中沉浮,我们在真空沉寂。因此我们是在水杯中背对背沉寂的两个人。

而我们的生活也彼此默契地没有相互打扰。

搬过来的几天,我过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生活,大约是:起床—早餐—读书—午餐—午睡—读书或和咸鱼聊天—晚餐——睡觉。咸鱼也自有他的一套生活。我不再给自己安置什么计划,周期性的词汇早已从我的头脑中悄无声息地抹去,准确说是我将其从大脑中强行摘除,随着年岁的增加,我也感受到身体在发生相应的变化。每增加一岁,大脑就缩小一点,之前大约是柚子般大,现在却缩小到如拳头大小。智商随之下降,逻辑不清、言语含糊的事常有,我的世界似乎也在一点一点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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