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离

文/林不梦

爷爷和旺财

01

奶奶住院了。

凌晨四点多时,奶奶起夜上了个厕所,回来便喊头晕,躺在床上都觉得整个屋子在转。刚开始并不觉得担忧,因为她一直有贫血头晕的老毛病,开点葡萄糖液喝过休息下就好了。但这次她喝了葡萄糖却没用,早上8点多再去看她时情况依然没有好转,走路都要人扶,与平时走路风风火火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慌了,让爸爸马上带她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做了脑部CT、验血等一系列全面的检查后,得知并没有啥问题,只是长时间睡不好引起的生理反应,要住院一周来加以调理,我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爸爸叹了一口气:“妈,您是想爸了吧?人已经去了,我们要学会放下。您看您忧思过度而伤了身体,爸在天上看到也不会安心的。”

奶奶眼眶瞬间泛红,还没等我看清,她便用手快速在眼睛上抹了几下。

我的眼前也腾起了一片水雾。病房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人的无语凝噎。

年轻时的爷爷奶奶

02

爸爸去办住院手续后,奶奶哽咽着问我:“傻孙女,你叫阿婆怎么能不想?你不想你阿公吗?”

我说:“不是不让你想,是希望你不要因为太过想念而像这样伤了身体。怎么可能不想呢?大家都想(阿公)啊!”

是的,家里的每个人都想念爷爷,以自己的方式。

伯母说,每次吃饭时她都下意识地想叫阿爸吃饭,但随即才反应过来:阿爸已经不在了。

姑姑说,每次她回娘家仿佛在家里的每一处都能看到阿爸的影子,去到厨房会回忆起他昔日在炉前忙碌的样子,到了客厅脑海里会浮现出他坐在摇椅上休憩的模样,行至鱼塘看到船又想起他在塘里荡舟的情景,眼前渐渐水雾朦胧,眨眨眼睛,他又消失了。 她想,她念,她哭,以至于后来不太愿意回娘家。

爸爸经常对着手机看以前拍的爷爷唱山歌的视频,边看边默默流泪。大弟弟生日时,一大家子坐在一起为他庆祝,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蛋糕,引起一片欢声笑语。大弟悄悄对我耳语:“如果阿公能陪我过生日就好了。”爸爸也说:“要是你阿公还在,看到今晚那么多孙儿孙女坐在一起的场面,他一定会很开心。”

办完爷爷的葬礼后,我得空便打开印象笔记写关于爷爷的回忆录,每次牵动起回忆,都泪如泉涌,一边流泪一边打字,情到深处,哭得不能自已,好久才能平复下来。写写停停,后来下意识逃避去写,逃避去刻意回想起爷爷的事情,以至于到现在还没写完。

就连才6岁的小弟弟,也有好几次突然就沉默下来,眼圈发红,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好想爷爷。”

所以,家里的每个人,凡是有点知事的,都想爷爷。思念是正常的,不想才是奇怪的。但思念归思念,对于爷爷去世这件事,我们终归还是要接受,也终究要学会放下。

爷爷和长孙来生

03

爷爷刚去世时的那两天,奶奶肝肠寸断,哭喊着:“德清(爷爷的名字),你一生正直,从来没干过亏心事,怎么老天爷偏偏让你得了这样的病?”

爸爸也感叹:“你阿公那么好的一个人,居然那么早就走了。老天真是不公平。”

我同样想不明白。阿公,你知道吗?那几日,我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脑海里时常浮现起你的面容,笑的,怒的,嗔的,平静的,最后全都定格成你被抬去火化前我掀开被子看你的最后一幕:您的面色灰寂,紧闭着双眼,牙关紧咬,好像睡着了一样,可是你再也不会醒来;耳边时而回想你的声音,和酒友吹牛的,哄小孩子的,骂人的,最后全都汇聚成你对我的、拖得长长的呼唤:“阿——梦——!”

我想起,在我小时候,你还很年轻,踩着你的“大铁牛”带我和阿瑶姐去沙琅赶集,阿瑶姐坐在横梁的车篮上,我坐在后座的车篮上,一路咿咿呀呀。

我想起,在我小时候,你从沙琅回来,总是给我和瑶姐带回一袋中间有点莲蓉馅的小包子,我一嘴塞下两三个,你笑着说:“哎呀阿梦真能吃!”

我想起,读学前班时我和阿瑶姐到处欠账买零食,你一间间小店地还清我们的账,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想起,儿时的夏夜里,你总是搬张摇椅到院子里乘凉,我在地上铺张凉席,躺下去看满天繁星,你和我说牛郎织女的故事。

我想起,上初中时你每周三来给我送饭、坐在教学楼前的树下等我的身影,我吃完后送你到学校门口,你跨上大铁牛,悠悠离去,没有扣扣子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煞是潇洒好看。

我想起,你骄傲地向别人说起我在广州读大学,别人问你是什么大学,你说过南方大学,说过华南大学,还说过南华大学,别人听得一脸懵逼,你接着强调:“是一本,还是重点大学来的!”别人只能假假陪笑,估计也没听说过广州有叫这些名字的一本吧。我每次都啼笑皆非,纠正你说:“是华南师范大学呀!”你也总是记不住,每当这时,我就会悔恨自己高三时为何不再努力一点,考上中大,你再和别人说起时,会收获你想要的赞美和羡慕。

我想起我见过的你所有的样子,想起我还记得的关于你的点点滴滴,一边想一边在心里一遍遍问老天爷“为什么”。

爷爷在洗菜

04

当时,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接受爷爷明明是个好人却得了重病,才73岁就去了,而村里有些老人仗着自己儿子有钱,在村里横行霸道,到处强征土地、以权压人,甚至连也已经是老人的亲兄弟也下得了狠手,但这些坏人现在快80岁了依然活着。

无法接受爷爷明明之前答应过我们他会撑下去,会撑到过年伯伯爸爸们回来,大家一起过个开心年,现在他却食言了。

更无法接受从小抚养我长大的最疼爱我的阿公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阿公!

爸爸一一解答了我的疑问:“接受不了也要接受。凡是70岁以上去世的,都算是寿终正寝,属于‘喜丧’。你姑父说,在他们四川那边,老人去世都是要大摆宴席请全村人来吃饭的。

你想想,爷爷生前发病近一年,每天都要打点滴,打得两手满是针孔,吃药也吃得怕了,又总是这里痛那里痛,大小便也不通畅,他是想熬完过年,但实在是太难熬了,现在去了,对他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再说,我们该尽的孝都尽了。在深圳时,爸爸即使倾家荡产都要花钱治他,能拖一天是一天。回家后,爸爸的朋友们又不辞辛苦,早晚接送爷爷去医院打点滴,你们当孙子孙女的也赶回来照顾爷爷一段时间了。爷爷一去世,大家都扔下所有工作立刻从深圳开车赶回家,给他办了体体面面的葬礼,一大家子人为他守灵堂、送葬,爷爷肯定也没什么遗憾了。

至于你说的为什么爷爷是好人却比那些坏人短命。生命的质量是不能用长短来衡量的。爷爷虽然73就去世了,但他子孙满堂,我们又这么孝顺他,生病了又有那么多朋友来帮他,你觉得他这辈子还不值吗?”

我点点头,想起之前在医院照顾爷爷时,爷爷偶然遇到了以前一起卖过牛的好友,两人兴高采烈地坐起来谈天说地。那天爷爷一扫病态,脸上带着许久不见的神气,炫耀般地说道:

“我的儿子们都是很孝顺的,我病了这一年,动了几次大手术,每次都要好几万,我说不做了死了算了,我儿子就骂我:‘阿爸你疯啦?你这样我们怎么安心呀,你不肯做我们就叫你的全部孙子孙女都不读书了,都来医院陪着你!’哎呀这些家伙,一定要我做手术,就算没钱了到处去借钱也要救我;

我的媳妇们和女儿也都是极好的,以前煮了糖水或者什么好吃的都会拿碗装了亲自捧到我面前;在深圳住院时,他们轮流来看护我,我全身酸痛,他们就这个捏手那个揉脚;

回到老家,我的干儿子还有我三儿的朋友们又轮流送我来医院打针,家里缺啥了他们也会帮忙买,我的孙女放假了也都回来照顾我……”

爷爷的老友听得在旁边连连赞叹……

爷爷和爸爸

05

我把爸爸安慰我的话,以及爷爷对他老友说过的话都向奶奶转述了一遍,奶奶渐渐停住哭泣,脸上的悲伤稍褪。

我说:“阿婆,阿公今生没啥遗憾了,我们就允许他离开吧。”

这也是断老师曾经点醒我的:“有两个心态是爷爷愿意看到的:1.允许他离开;2.活成他想要看到的样子。”

“阿婆,你不能再过度悲伤,要照顾好身体,活到八九十岁、一百岁,看着我们长大,看着孙女嫁人、孙子结婚,然后抱孙子的孩子,当婆祖。有什么喜事就烧香告诉阿公,这才是他想要看到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离开。知道吗?”

奶奶点点头。

爷爷在烧火

06

开始写这篇文章时,是2月19日;因为很多原因断断续续,写写停停,如今写到这里时已经是3月 4日了。

现在,奶奶已经出院,头也不晕了,又恢复以往的精神,我们也都该做工作的去工作,该上学的去上学。

我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回家,奶奶听起来状态很好,心情还不错。我放下心来。

而我也终于可以比较平静地去面对。

一开始很难接受,也很难去倾诉,后来逐步可以平静地写下一些东西。即使痛苦也要坦然去面对,然后去消化,或者通过其它的途径去发泄。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总要去接受。

如今,我愿意相信爷爷只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比如《寻梦环游记》里美轮美奂的亡灵世界,又或者,那个地方就在我们心里。

曾经看到这样一段话:

“有人说:人这辈子一共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那么从生物的角度来说,你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礼上,认识你的人都来祭奠,那么你在社会上的地位就死了;第三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后,那你就真的死了。”

《寻梦环游记》里,亡灵埃克托没有被家人纪念,他便不能踏上花瓣桥去和家人团圆;亡灵猪皮哥被人永远遗忘,便化作金粉末消失在天际,这是何等的寂寞与哀伤。永远被遗忘,这才是“终极死亡”。

真正的死亡,是世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你。

虽说是动画片,但我宁愿相信,只要我们还记得,爷爷的亡灵就能在那边的世界得到永生。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即使是奶奶,爷爷离去的痛苦也终究会慢慢淡去,但这不代表遗忘。只是希望过了几年后,我们都可以笑着去回忆他的好,回忆关于他的点点滴滴。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对于还活着的人,就是过好每一天,好好地活着,才会不辜负那些离开我们的人。

谨以此文追忆我离去一个月的爷爷,并献给所有因为亲人离去而伤心痛苦的人儿:好好活着,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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