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离我们决战的日子近了。
但很快他的生辰也要到了。
我两手按在布防图上,心不在焉地想。
昴日归位,广寒当明,瑶池百花珍馐蟠桃宴上众仙云云。
清气吐而成虹,绿树绵延,玛瑙瓶中插着几枝弯弯曲曲的珊瑚树,琉璃盘中盛放着太乙丹。月华在瑶池之中微微荡漾,翡翠般的碧玉杯盛着琥珀色酒水。
一缕焚香袅袅而上。
我抬眸看向他:“你我之间隔着魔界血海,可还有未来。”
“天宫戒备森严,”周爻眸光淡淡扫过我,“你跑上来,就为作这个死?”
我叹息一声。
殿外水珠溅落之声清脆如玉,雨雾锁着绿黛。周爻眸光轻闪,带着勃勃野心。
微风轻拂而过,头顶白花落,如点点雪粒曼舞于我们之间。
寿星台上名花千年不谢,他在前我跟在后。
“今天是你的寿辰。”我轻声。
“。。。。。”周爻看向我,“我们开战在即,你就是为这事跑上来找我?不怕我围剿你?”
我笑了:“开战在即,你的寿宴不也骄奢淫逸照办不误。”
“开心点。”我撩他。
周爻叹息。
我将他带到殿中直通湖心的花廊中。
周爻站在我身边,看向湖面中间,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湖的中间飘荡着一个幻境。
我一手拉上他的云袖,将他带入幻境。
我们被包围在一个漫天银河的湛蓝天幕中间,落在其中一座漂浮的岛屿上,而在我们上上下下,有许多座不同的岛屿,每座岛屿之间以纤细的藤蔓相连。
这岛屿上的巨大水域,水上铺满了王莲,期间开满了成百上千朵各色荷花。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没什么好送你的,就给你跳支舞罢。”
踏入水中王莲,衣袖一拂,成百上千朵莲花从水面升起从我面前漂浮而过。
双足轻点王莲叶。
云卷云舒,晶莹的水珠落在跳动的花瓣上,水光潋滟,闪动着幽青光泽。
说实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正儿八经跳次舞。
只是最近,颇为用心地搜罗了些魔界正时兴的舞乐瞧了瞧。
“你过来。”他的云袖浮起。
在这令人晕眩的笑容里我走过去,一只大掌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
水色莲华从我们所在的花朵四周朵朵铺展而开,我们两人仿佛置身莲华花海之中,摇曳轻晃。
漫天银河流转,纤细藤蔓摇荡。
他将我抱出幻境之时菩提花扑地数层,如新雪初降。
我从他怀中跳下。
“周爻。”我望着他。
霞光穿透云翳,露出最后一丝璀璨的暗影。
“不要再来找我。”我说,“决……”
他打断我的话:“你走。”
我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内心忽然大恸。
千多年来,恸得习惯了,恸一恸也没什么了,只是这痛楚第一次让我感觉到,我竟还活在这魑魅魍魉的世上。
不仅活着,而且留恋,这世上那么叫人厌恶,但有一个人,让我苟延残喘,不想放手。
我何以突然有这样高深的领悟自己也不晓得。
这可能就是佛家所谓大彻大悟。
红尘万丈,浮屠八方。
众生苦苦煎熬,众生是我,我也只是众生。
最后的决战来得很快,战线沿着云游界展开万里,战火焚城,生灵惨烈哀嚎。
只是我和天帝周爻从未直接正面相对,直到今日。
螟蛉川前。
天魔两界之军杀得不可开交。
我看向前方。
白雾萦萦之中一个身影悬立于半空中。夜风徐徐吹散水雾,他身后一轮如钩血月,背后云游界幽暗山岭如犬牙交错,苍原如海。想嶙峋用他的鲜血染红这片魔域疆土,也不是为了让魔界子民们的鲜血落在我脚上的。
周爻的目光缓缓落在我脸上。
我看着他,想到魔界今夜血海翻涌,千万魂归云浦。寒风吹过万仞绝壁,飞瀑荡起,其势惊人。披风翻起,血般飘拂。
我手中幻出青堎,他掌中也幻出轩辕。
远处爆炸声传来,只听头顶上咔擦几声,紧接着是轰——一声,山顶巨岩滑落风中之声。
巨大阴影自头顶携着万钧之力而来。
飞瀑流泉乱窜,我下意识将周爻推开,挥出青堎。
“既然要杀我,又怎么推开?”他淡然暝敛,幽幽道。
忽然之间,撼天动地地一声巨响,我眼见着面前千钧巨石爆开,碎片四散。眼见着一袭白衣的人出现。
他抬手,将我鬓前的发拨到耳后。
寒光照面,心口位置一痛。苍山如雪,夜空漆黑如墨。
“如何?”周爻低声,“比起你那位军师留给你的回忆,是否要印象深刻得多?”
“别怕。”他垂眸。
螟蛉川的风呼啸,悲凉地呜咽。
绵密雨丝化作倾盆大雨.
他一只手握着轩辕剑柄,另一只手握过我手中青堎。
我反手握住轩辕剑,拼着足以让人昏厥的疼痛拔出剑尖,血液溅开。
“你干什么?”他怒吼。
我握住青堎剑锋,用尽最后力气。
“喀——”
青堎断成两截,一截在我手里,一截在周爻掌中。
我笑了:“我作死得死,可是你是天帝,你死了,三界九州如何?”
其实我管他三界九州如何,我就是想要他活着。
兵刃交戈与猝然劈响的雷鸣交织入耳,多么地熟悉。湖面波光粼粼,若撩拨水声,可当温柔缠绵。
当我掉进水面之时一截雪白利刃穿刺而出,穿透我的小腹。
剧痛之中我沉入水下,微侧首,竟是宛儿。
“这一刀,是报你当年拆散我与他之恩。”她端立在浸润于幽红的血海中,“我送你离开,此后我们就两不相欠。。。。。。”
她再往下说什么我却是听不清了。
光影浮动,暗香漂浮。
腰上竟传来一个力道将我拉了上去。抱着我的,竟还是周爻。
恍惚间耳边仿佛莲刹古铃动。
他浑身湿透,却如入定一般抱着我,在河边坐下。我感到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的手臂上传入我的周身。
螟蛉川前我们曾彼此相拥,迷离与旖旎,荒诞甜美,如梦境。但那也不能变成永远,我从不祈求最好的圆满,我杀人无数,定当死无全尸。
他该君临九天之上,与他的新任天后——百年好合。本就该如此啊。
可我不甘。
我抬首,只见他白袍翩翩,一头黑发锦缎般披泄而下。
所有握在我掌中的,都如手握不住水流,就算再美好,也都会溜走。
可这一刻,我却幻想了天长地久。
我抬手,轻抚上他的面庞。
“这位公子,”轻薄衣裙迤逦,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地轻叹,“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好看。”
周爻低声:“别说话了,你受伤不轻。”
“嗯。”我从未有过的柔顺,极轻地应了声。
他俯下身来,指腹摩挲过我的唇瓣。“我们还要回去,还有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时间。”他轻声说,“容渺渺,从前天魔纷乱,我们身不由己,如今,一切都好了,我想好了,我退隐,同你回魔界也罢,去你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逍遥也好。”
星光如流砂璀璨。
我感到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我的脸上,耳边的声音极其低沉。
“我不过想要你结局的——”他忽然停顿,叹息说,“也罢,我知你从未奢望一个好的结局,你只要活得恣意快活。”
我感到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我的唇上。
我的视野变得无比清晰,我看到龙吟从他身后走来。
“周爻,”我嘶哑道,“当心。。。。。”
“容渺渺,”他打断我,“只是这三生六界没有了你,还有何意思呢。”
冷剑穿胸而过,周爻的胸前,血花绽开。
温热的血。我想,我们两个的血应该已经融汇在一起了。
我们都是孤独匹狼,熬着风走过千重万叠关。
绿水青山,唯不过情关。
远远地仿佛又看见魔宫殿上,有道身影立于其间。
如弦月,如昙花一线。
“原来容渺渺,葬身得这样圆满。”我喃喃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