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苏泽和倪震同时张大嘴。
“那咱们过去几个月白忙活了？” 倪震抱怨道，“再这么折腾，我就跟我老板一起变秃了。知道的，我们是财务部；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是IT呢。我的头发都薄了一层，姐你摸摸。”
高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很嫌弃地说：“我才不摸你的脑袋呢，看着就油汪汪的。你昨晚洗头了没有？”
苏泽也下意识地摸摸头顶，稀疏的头发还在，头皮并没有完全露出来。苏泽稍微放下心来。他问高玫：“咱们还能做点什么挽回局面？总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这家主机厂算咱们的VIP了，丢不起啊。”
“我就是来跟你商量这事儿的。” 高玫说：“报价再降五个点，中不？”
“不中！” 倪震和苏泽异口同声地回答。苏泽赞许地看了倪震一眼，解释道：“赔本买卖不做，这是原则问题。”
“脑筋僵化！” 高玫说，“咱们可以拿下合同再涨价。五年合同，亏一年赚四年，你们说怎么样？”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咱们签五年合同，图的就是主机厂不要每年降价。你还妄想下一年涨价，你不是做白日梦吧？” 苏泽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高玫说的。
“跟你们这帮没有创意、没有大局观的人真是没法合作！我找总经理说去。” 高玫端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就往外走，高跟鞋敲出一路急促的鼓点儿，发泄着高玫的恼怒。
倪震怯生生地看着高玫的婷婷背影，有点儿担心：“万一咱老板跟她站一边儿怎么办？”
“咱老板当然站在她那边。不用理！销售部只看销售总额，只有我们纵观全局，一路盯到损益表的税后利润。谁来施加压力都没用，我们不听别人瞎忽悠。”
苏泽可以说别人瞎忽悠，但是不能指责总经理比尔瞎忽悠。
比尔一听大订单要飞了，眉头皱成一团，立即召集全体部门经理6点钟去小会议室开会，行话叫做集思广益
（brainstorming）。
上次开这种会议，还是几年前跟泰国争生产线的时候。那次真是24小时连轴转啊，拿不出解决方案就不准回家。苏泽一直深信，泰国总经理纯粹是因为体力不支，熬不过比尔这个大块头，才交了白旗认输的。
总经理秘书杰西卡已经开始打电话订“意大利大饼”，做为加班晚餐，倪震坐在她桌上帮忙念菜单。
苏泽听见“披萨”这俩字儿就没胃口，独自去工厂食堂和夜班工人一起吃晚饭。后面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高玫也蔫头耷脑地跟过来了。
高玫没有心思吃饭，坐在苏泽对面，挑拣凉拌海带里面的蒜蓉。
多年前一起在北京吃饭的往事蓦然回到眼前。苏泽不由得一阵感慨：一晃儿，他俩都在这个公司做了这么多年了。职位是升上来了，天天内忧外患，压力也大了无穷倍。
以前两人在北京公司门口的小馆儿点个“干煸四季豆”，都吃得有滋有味。现在呢？被这个倒霉的五年订单闹的，就是龙虾海鲜大餐摆在面前，两人也未必有胃口。
古人说：“食色性也”。连美食都不能享受，算不算失去生活本性？至于“色”字，苏泽不敢替高玫多想。大龄未婚都市丽人，能随便“色”吗？如果高玫可以名正言顺地“色”了，上次就不会被三姑六婆逼着见那个程序员了。
苏泽说：“别挑了，蒜蓉吃不死人的。”
“你懂什么，吃完蒜蓉的口气可以熏死人。” 高玫还是没精打采的。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苏泽说：“一群猴子爬树，大家争先恐后，想占据最高的位置，为什么？”
“不知道。” 高玫怏怏地回答。
“猴子爬得高处，低头一看，底下全是笑脸，感觉特别爽！如果不爬上去，只能抬头看，上面只有领导的屁股。” 苏泽一本正经地解释。
高玫终于忍不住笑了，“明白了。咱们就是那些傻猴儿，还挺拿自己当回事儿。争来争去，看见的风景，无非是猴屁股。”
苏泽说：“可不是呗。心情好点没？好歹吃两口吧，看老比尔这意思，今天晚上大家全交待在这里了。”
高玫叹了口气：“其实你这个北大的同学也不算太差，偶尔还会讲个笑话，逗人开心。可惜，你家宝贝闺女都快生了。缺德的事儿，我还真做不出。”
苏泽点点头：“当年我刚失恋，最最脆弱的时候，你没有趁机把我拿下，后悔了吧？话又说回来，就算我从了，咱们能往一起过吗？一人拎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没黑没白地出差开会，那不等于俩同事搭伙儿？”
“有点道理。你说，老陈怎么样？他说他老婆出国几年了，俩人正打算离婚。” 高玫话锋突然一转，脸上有几分认真。
“老陈？真的假的？你告诉他，离利索了，再谈别的。我早就发现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也真行，北大的你嫌弃，北理工的你就不嫌弃了？我听说，两个北理工生的娃，还上北理工。” 苏泽酸溜溜地说。
“你家孩子才北理工呢！再生一个还是北理工。”
苏泽笑眯眯地说：“我不介意北理工。将来孩子上北理工，我高兴还来不及！”
高玫“切”了一声，到底还是很受用。“老陈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这个订单，他说了算。” 高玫犹豫片刻，跟苏泽吐露心声。
“你今天真是昏了头，一点判断力都没有了。” 苏泽毫不客气地说。“要是老陈献殷勤献到家了，把你骗去做填房，也罢了。为了这么个破订单，你还真打算献身是怎么着？每隔五年就有一个大订单，你献得过来吗？你还好意思嫌弃北理工，你真给北理工丢脸！”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里面也有感情因素好不好？我都30出头了，周围可以选的也不多了。老陈再不济，至少各方面条件比我稍微好那么一丢丢，对我也算有诚意。跟你说，像这样的人，诺大一个上海，也没多少。”
苏泽想，高玫最好别再升职了；等她升到亚太区高管，比她各方面都强一丢丢儿的人就更少了。她还不得“孤舟蓑笠婆，独钓寒江雪？”
可是这个念头不能说出口，免得被高玫乱筷子戳死。他只好劝高玫：“你现在心烦意乱，不要做任何决定。再大的订单，比起你的终身大事，都不值一提。做人要拎得清！”
杰西卡找到餐厅来了，“别嘚嘚了，赶紧开会。就差你俩了，比尔着急了。”
“意大利大饼”的盒子摊了半个卓子，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吵成一团，屋里的味道有点浑浊。
苏泽一眼看见老关坐在总经理比尔的右手边，那通常是苏泽的位置。苏泽心念一动，看来老关也一直惦记着总经理的位置，保不齐老关早就写进自己的五年发展计划了。
苏泽一阵儿心烦意乱，他径直走到窗前开窗透气，同时招呼杰西卡：“麻烦把桌子归拢一下。”
杰西卡才不理他：“万一还有人要吃呢。再说了，我是总经理秘书，收拾桌子不是我份内的事儿。”
比尔发话了：“收拾一下，拜托。” 比尔没有指名道姓。杰西卡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三下两下就归置好了。
苏泽想，看来猴子们还是要爬得高一点，看看比尔说话多好使。
大公司的猴子们永远夹在屁股和笑脸之间。然而，爬得越高，屁股越少，笑脸越多。这才是猴子们的源动力。不知道比尔想爬到哪里，多半是全球事业部的副总裁。如果那样，这个订单对比尔、对全体中层都意义重大。总经理猴子爬上去了，后面的中层经理猴子才有空缺可填不是？
苏泽忽然想起来，他刚才跟杰西卡说的是中文。比尔明明不懂中文，话接的天衣无缝。外表五大三粗的比尔，其实心细如发啊。
比尔的确善于观察。带领这个团队快三年了，每个人的微表情小动作都逃不过他那双貌似憨厚的圆眼睛。
比尔看着嘈杂的会议室沉思：本以为这个订单拿下，自己多了一块垫脚石，可以名正言顺地跟总部谈下一步晋升了，哪里想到有这么多枝节？
比尔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棕褐色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忽然，比尔站起身，把会议室里的大白板翻了个面，画了一条鱼骨，鱼头上写了大写的“订单”一词。
他示意各部门经理安静，“关，你是六西格玛绿带，给大家讲讲，鱼骨图的六要素是什么？”
“人员，设备，材料，方法，环境和测量。” 老关回答。
“不错。今天咱们用鱼骨图解决一下实际问题，六西格玛不只是质量管理，它可以解决大部分生产经营的问题。各部门经理听好了，今年年底全部拿绿带认证，否则我换人。”
会议室里一片哀嚎，“我们没时间啊，老大！”
苏泽灵机一动：“我们能不能用这个订单做为六西格玛项目？比尔你是黑带，培训出几个绿带，你不就是Master Blackbelt (大黑带) 了吗？”
比尔不由得露出满面笑容，冲苏泽点点头，“好主意，一石两鸟。回头你们的简历更好看了，跟猎头吹牛也多了一项资本。”
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会议室的气氛不那么压抑了。
物流部经理说：“环境方面，我们其实是有优势的。我们距离主机厂车程不超过半个小时，所有的成品都压在我们的仓库，根据主机厂装车进程，直接配送到他们的生产线。别的竞争对手，谁有这个优势？”
高玫表示同意。“现在江浙地区有很多民营企业跟我们打价格战，但是配货时间方面肯定争不过我们。”
比尔一拍桌子，“我们过去5年，从未耽误过主机厂一分钟，零当线的业绩，总归不是吹出来的。主机厂采购部有没有把这一点加上去？”
高玫摇头：“订单考核指标太多了，哪个都能单独拿出来说事儿。老陈不肯透露考核重点。连出样品的事情，都是那家供应商的线人偷偷告诉我的。”
比尔显然很满意“线人”这种FBI高定词汇，冲高玫竖起大拇指。
老关说：“设备和材料，我们也有优势。咱们也算正规军对不对，从来不供残次品。”
“但是我们价格高，行业报告上是这样说的。而且我们什么都找美国批准，反应速度太慢，才给了竞争对手机会。” 苏泽说：“所以，我们在人员和方法方面都处于下风了。”
杰西卡飞快地做着记录，把各部门经理提到的关键词飞快地添加到白板上。比尔沉思不语，一双大手在桌子上“哒哒哒“地敲个不停。
“我听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比尔说：”玫，你去约老陈，我们去主机厂拜访，看看问题出在谁的身上。我要见老陈的老板。我是总经理，他们怎么也得卖我这张老脸。”
“关，你跟物流部把过去五年的质量记录、出货记录做成PPT，我要给咱们的客户秀一下。”
“苏，你去最后问一遍德国实验室，材料清单有没有可替代原材料，便宜一点的？就说是老比尔要的，德国实验室的老大也是我们底特律总部出去的。他必须卖我这张老脸。”
苏泽看着比尔部署兵力，好像韩信月下点兵一般从容自信。显然比尔不光是靠卖他那张老脸。这个会议室里最能镇住人的，还是比尔。他瞄了一眼老关，老关也是“服气”二字写了满脸。
苏泽想起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一句话：“狮子称王，靠的是王者思维。狮子永远毫无畏惧地管理他的事务，并且有超强的执行力。（The lion goes about his business fearlessly, with extreme competence.）。” 比尔这个六西格玛黑带，果然不是混出来的。
会议室里的人都被比尔打足了鸡血，各自领命。刚才还很沮丧的一群绵羊，俨然要跟随比尔变成一群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