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漫游

吃过午饭,跨出酒店的大堂,此时是中午的十一点四十。此处在老城区拐进来的一个山坳里,隐约听到的市声稍显疏离,宛若耳膜沉入水底,听到彼岸的呼唤。短暂的远矣。套上外套,不觉气温转凉,天气清冷得让人抖擞。柏油铺就的上山的道路浸润在宿雨的水汽里,清新,仿佛绿意葱茏的盆栽水仙。顺道下山,右拐,我看到来时通过的那座老桥。过桥再右拐,出一座铁路桥的洞口,即是破落却略带着些往日平民气息的小县城的孑遗了。一列乳白色的机车过去,轰鸣的声响仿佛内敛在肠腹之内一般,沉闷。这些现代化跃进的产物,冷静地将一切喧响、渣滓与浊污暗藏于内。除了这些,应该说这里还算是一个少有的属于自己喜欢的住处。对面山壁上篆刻的李白游历此处留下的诗错落有致地穿越时空,但与穿梭鱼贯前往宾馆度假或山腰别墅中潇洒的汽车相比,却很有些隔膜和萧条了。是的,属于那样一种时代的气息以及品味的远逝。只可远观,再无从靠近。

不过桥去,沿这边的山壁往左绕。究竟是一条难得的清幽的马路,左邻江,右傍山。这里我看到经久矗立的水闸,稍早之前那个时代的标语和印记依然,马路已经旧貌换新颜了。这些新近安装的街灯、花坛以及黑黝黝的路面,透出一种懒散舒适和宁静。原来现代在这里也制造出了这种惹人倾心的东西。拾级而上,开始爬山。很气势磅礴甚至勾起图腾崇拜情感的名字,龙山,却原来是一座再平常不过的江南地域的土山。就这么缓缓起伏,茂林将嶙峋冷峻的风骨藏起,另有一种婉秀,一种富态。这就是踏遍故乡常见的一种山。还有左近的树木花草,漫罗在路旁的青藤。来到山腰的小广场,所谓的本地十景的画廊,一幅幅篆刻在石碑上,配着七律,这样的雅致属于久违时代里的文人了。清代也许更早,一群墨客骚人带着三五个仆役,携侣游历,把酒登高,品评的实不止是山水。但现在没有了,即或在这里刻上他们的印记,勾起三两个清冷过客的观览,在意兴阑珊掉头而去之时,脑子里会对这些“青丝莫倩愁中老”的感慨另外生发出什么感慨呢?也许蓦然想起来的,是四十分钟后即将始发的动车,车轮有规律的律动,带来的是现代化的准点和奔忙与无暇且无意义无情趣的向芸芸众生中讨要自己的一杯羹饭的生命的延伸。


要继续往上了。阴云弥散在空中,遮没了让一切准备就绪、惨然成列的所有物件:远处新城拔地而起拒斥着引壶卖浆的闾巷众生的高楼,灯红酒绿的脂粉中的狂醉与放浪、发泄,河水中漫流的塑料袋与蓝藻……要继续往上了。飘飘然在内心升腾的是什么?一种轻蔑之后略带清空的洒脱?末了,面对自己的,却仅仅是一种虚假脆弱的暂时的超然。注定不会持久,夸张骄矜地想要穿戴上往日的华服,在戏台上憧憬着水袖曼舞中台下的丝竹悦耳,茶碗轻叩,清茗泼溅的声音。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的步履徒然走在以虚伪浇筑的永远无法通往那片消逝的淡雅轻云的路上。

站定在山路的中途,我返身回望。目下的秋树在风中发出刷刷的声音,片片辞枝的叶子,告别曾经属于自己的生命舞台,仿佛无知觉、无感慨地一任风声中旋转坠落。于是下山。听脚步在沉重中依山势向下移动,一种挣扎在半途中的放弃,亦或是一种执着在空幻之中的顿然醒悟。一种参透的洒脱,抑或仅仅一种任由拖拽的无聊奈的沉没。一种或所有种向上的挣扎、不满足地挣脱现有裹挟沉埋的力量,都源自于内心的哪一部分纯净呢?或者仅仅只是虚荣蒸郁出的轻雾,没有可承载生命内质的沉实,随意被风带入泯灭?


下到山底,重见那条江。混沌富营养的水质,带着一种臃肿的暧昧的暖色调,缓慢地蠕动在世纪初的空气里。再没有了猛浪若奔,似飞雪一般的喷沫,没有那种可荡涤腐浊,触及磐石激扬出的生命的怒吼。这山间再无从听到涛声,仿佛要漫卷云天的松海的涛声,连同悠然寺院的钟声,再无静定参悟和不动声色的放下。那把酒的秋空下的寂寞呢?那登高一览的空茫呢?

    时间被塞满,生命被柔软的脂肪呵护。生活在暧昧与充满中被拽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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