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听说了吗!村东头的老哑更傻了,比以前还傻。”

老哑住在村子最东边的树林子里,那里是整个村子最荒僻的地方,里面的杂草灌木足有一人高,参天的树向最高处延伸着,使得这片林子显得昏暗而阴冷。人们不知道老哑什么时候搬到里面的,更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只知道他是一个哑巴,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哑。

自从老哑住进林子里后,这片曾经十分荒凉的树林似乎也充满了生机。在小木屋周围,老哑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并且把它们料理得井井有条。似乎只有这样,这片林子才像是这片林子;而这片林子的存在,似乎也只是为了等老哑的出现。

在村民们眼中,老哑是一个有些疯癫的人,并且还很傻,而现在,他更傻了!

老哑是一个木匠,凭着自己精湛的手艺在镇上打开了一条销路,生意还算不错。前些天上镇上卖东西,在路上救了一个在河边嬉戏不慎落水的小男孩儿,男孩儿是镇上卖家电的老板的独子。不管是对镇上还是对村里的人来说,那家人都是相当富裕的。没过两天,那个老板便亲自到村子里找到了老哑,对他表示感谢后拿出一沓钱,说是对老哑的一点心意。老哑再三推辞,老板无奈便离开了。从此之后,村里人又多了一个谈资,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老哑更傻了,那笔钱得够他刨多少木头啊!

对于老哑而言,他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到丝毫影响,他依旧过着安然而坦荡的生活,美好而惬意。

村子里唯一的一所小学在离林子不远的地方,老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刨木的时候看三两成群的孩子追逐打闹着去上学。偶尔,他们会悄悄跑到老哑的院子边上,偷偷摘一朵开得正艳的花,然后跑得远些了便开始得意的大笑出声。如是被老哑发现了,老哑不需要说什么,只朝他们看一眼便把他们都吓跑了,边跑还边回过头来大叫“疯子”、“傻子”。老哑从不理会这些辱骂,也不生他们的气,只是手里那朵花还未来得及伸出去就因为颤抖掉在了地上,眼神里免不了渗出些感伤。

老哑面容有些丑陋,大概是小时候被烫伤的,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也没人知道他多少岁,只是估摸着应该有四十多了。至于他要在这里住多久,更无从知晓。刚来村子的时候,不论大人还是小孩总是躲着他,不仅是因为他那张丑陋的脸,更因为他那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比划人们实在是看不懂,有时候因为过于激动而夸张的动作也总让人觉得滑稽而可笑。老哑知道村里人不待见自己,但是每逢村里哪户人家办喜事,他总会送上两把自己精心打磨的椅子。他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对别人怎么样。

老哑不识字,闲暇的时候,他总是到村子里的小学去学认字。当然,他只能趴在破烂的窗户边上,听老师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念着那些从未听说过的东西。他学得很认真,甚至比教室里的那些孩子还要认真。可是这一次,老哑再也不能到学校去了。

“阿胜的书被偷了!”

“一定是被疯子偷的!一定是他!”

一群孩子唧唧喳喳地讨论着,他们认定书一定是老哑偷的,阿胜也笃定是老哑偷的。老师带着阿胜找到了老哑,他正在院子里刨着刚伐回来的木头,院子里的花开得极盛,美丽而鲜艳。老师询问老哑书的事情,老哑比划了半天众人还是不明白,他急得直跺脚,整张脸因为解释无用憋得通红而显得更加扭曲和可怕。老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叫他以后不要再到学校去了。众人走后,老哑久久地伫立在院子中央,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满地的木屑被风卷得到处都是,一切看起来是那么不堪和颓败,而那双僵在风中的手,也在夕阳的微光下显得越发粗糙和苍老。

从那之后,老哑真的再也没去过学校。他唯一的乐趣就这么没了,只知道整日整日的打磨着手里的东西。也许就这样也挺好的,他开始这样想。

一天清晨,天色还有些朦胧。老哑起得比以往稍早些,他隐约看见有人在院子边上翻弄着些什么,正准备走近去看,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他起身久久的看着老哑,两人对视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第二天,第三天,老哑发现他每天清晨都会来,每次都带走两三朵含苞的花,但是彼此心照不宣。就这样,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那个总在清晨来摘花的男孩儿,第一次正式走进了老哑的院子。

“以后,我来教你认字吧。”

这是男孩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从那之后,除了教老哑认字、写字,他再也没说过其他任何话。男孩儿教了老哑快一年时间,有一天,在他准备回去的时候,他开口对老哑说:“我不会再来了,我马上毕业了,我要进城打工。”说完,他转身走了,走到院子口的时候,他又回过身补充了一句“对了,我叫张才。”这一次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原来都是不被命运看好的人,原来都是从未被世界善待的人。

张才走了,有人说他进城找父母去了,也有人说他得到好心人的帮助进城继续读书去了,谁也不知道真相。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时代发展得越来越快,人们对追求美好生活的欲望也愈加强烈,村里稍有些积蓄的人家渐渐的搬离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朝着他们所向往的地方远去。时代变了,人们的思想似乎也跟着进步了,所以在村民们眼中,像老哑这样明明有积蓄却还扎根在穷山沟里的人真是迂腐不化。他们开始越发的排斥老哑,他与这个时代总是格格不入。

村民陆续搬到了镇上或是更好的地方,只剩下一些年老念旧的老人常年留守在此地,就连那所唯一的小学也拆了。老哑再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孩子了,连那些讥笑辱骂也极少听到。一时间,村子显得异常清冷。

又过了几个年头,张才回来了。这时候的他俨然是一副颇有才干的样子,他回到村里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老哑的院子。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有些花依旧开得繁盛,有的却早已枯萎。看样子,老哑离开这儿有一段时间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门没锁,又到小木屋里坐了一会儿,里面依旧是以前的样子,只是现在木材香里还夹杂着灰尘的味道。张才坐在凳子上出了神,良久才反应过来时候不早了,他有些迟疑地走出木屋,正准备关门,一晃眼看到床头上放着一个小巧而精致的木盒子,上面的红漆已经被时间剥落得有些斑驳了。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里面都是以前自己教老哑写过的字,那些一遍又一遍反复抄写的小字条像是一根根刺一样扎进张才眼里。原来这么多年,他从未忘记过,他一直都在坚持着自己所认定的东西。在盒子最下面,一张张陈旧得有些泛黄的打款收据努力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张才震惊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盒子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蹲下来一张张仔细看着上面的数字,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撞到了,他觉得很痛,却又不知道痛在哪儿。他像发疯了一样,在屋子里到处翻找着什么东西,可是他什么都没找到,又跑到屋外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终于还是疲惫而绝望地瘫坐在木屋后。眼里是同之前离开时一样的情绪,只是此时又多了一丝遗憾,一丝悔恨。

夕阳的余晖从树林的缝隙中穿进来,斑斑点点地映在张才脸上。这种冰冷的光,这种没有温度的颜色,或许只有老哑才能够明白吧,可为什么这个时候的自己,会那么难过和伤感呢!

张才从后院的花丛中穿过去,他走到开得最好的那片兰花旁突然立住了,在那些花丛里有一块不起眼的小石板,上面是几个被反复刻画的字——我叫何生!

原来,他叫何生!原来,他就是何生!

何生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搬走的村民又回来了,三天两头往村子里跑,说是这里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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