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01 电话

那年我24岁,在广州,正逢失业。一天下午,我正在人才市场投简历,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问我能否回老家一趟。

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母亲很少提这种要求。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我,姥爷突发脑中风,现在人在医院,情势危急,需要人照顾。我问其他人呢?她叹口气,说打工的打工,忙碌的忙碌,没有太多的人在他身边,孙子孙女辈的,母亲就想到了我和妹妹。我挂上电话,想先考虑一下。

正思索的时候,风打来电话,他说:“新租客过两天就要搬过来了,你的行李打算什么时候搬走?”

风是我前男友,我们一起上初中,一起上高中,又一起考到了广州上大学。毕业后,我们各自在广州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我做行政,他做技术。很快我们就住到一起,开始了财米油盐,打打闹闹的同居生活。

短暂的甜蜜期过后,日子开始越来越不顺,我们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出口的话越来越伤人,但谁都不敢面对要分手的事实。他应酬喝醉了酒,回到家会从背后偎过来,抱着我絮絮叨叨的说:“要不生个孩子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红红的,带着湿气,我的眼睛也红了,大概孩子是唯一可以继续在一起的理由了。但我们还是控制不住吵架,我一次比一次歇斯底里,他一次比一次麻木绝望。

正式分手是在我辞掉工作后。我将行李一一打包,原计划是等我找到新工作就马上搬走,但过了一个月,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这一个月里,风的状态出奇地好。他升任了技术部经理,借着参加同学聚会的机会,又迅速追到大学里一直仰慕的女神,连新的住处也已经找好了。他忙着清空旧房间,急着告别过去, 到了再也顾及不了我的地步。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总以为某个人或某些东西是我们人生的依靠,是我们生命最大的喜乐和满足,但总有一个时刻,这些会在顷刻间从我们身边被挪去,从我们的生命中被拿走。

没有风,没有工作,广州已经没有任何让我留恋的地方,我留下来只剩下难堪。

02 草鞋

临近过年,锣市的隆冬干燥寒冷,天气阴沉沉的。市人民医院比记忆中矮小许多,门口歪歪斜斜地堆满了破旧的电瓶车,旁边卖早餐的小贩歪歪斜斜地排着长队。刚出锅的热干面冒着白烟,多年未归的我,一下子闻到了家乡。

我推开病房门,一眼望见了病床上的姥爷。他蜷缩在床上,整个人又瘦又小,黑色的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嘴巴却大张着,鼻孔里插着管子,呼吸非常孱弱。在他左手边坐着他的小儿子,我的二舅;右手边坐着他的长孙,大舅的儿子小军;还有母亲、大姨、大姨夫,三人在床尾一条长凳上并排坐着。听到响声,大家一起抬头望向门口,妹妹起身走来迎接我。

十几天前,姥爷在二舅新建好的楼房里,快活地收拾着建筑尾料。二舅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辛苦半辈子,如今终于扒了老屋,建起了新楼房,姥爷心里比谁都开心。他想尽快把房子收拾好,赶在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客厅里,热热闹闹地吃顿年夜饭。

天气寒冷,姥爷穿着自己编织的大草鞋。这种草鞋是过去买不起棉鞋的穷苦人穿的,底子用木头制成,厚达十厘米,鞋面全部用粗草绳编织,穿起来又重又硌脚,走起路时,活像个踩高跷的人在表演杂技。以前家里贫穷,一到冬天他就给家里每个孩子编这种草鞋,现在大家都穿雪地靴了,他还是觉得这种草鞋更经济实用,一直不肯换。

那天清晨,他抱着最后一堆建筑尾料往外走,院子里的地面有几处结了冰,因为视线被尾料遮挡,他不小心踩在了冰面上,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建筑尾料撒了一地,就在他用力想要站稳的时候,脑血管崩裂了,砰的一声巨响,姥爷倒地不起。

二舅将姥爷迅速送到医院,医生指着脑部CT片说:颅内大出血,伴随颅内高压,需要立即做开颅手术,但手术有风险,你们家属要尽快做决定。

03绿面糊

我把行李交给妹妹,跟大家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坐在一旁,众人纷纷感叹着,几年不见,变得快认不出来了,我拘谨地微笑着、应对着。

吱呀一声,门再一次被推开,二舅妈拎着一个不锈钢饭盒走进来,她将围巾褪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转过身冲我笑着打个招呼,然后把饭盒递给二舅,用她一贯沙哑暗沉的嗓音说道:“好不容易从食堂打来的,让师傅把菜和面条碎成了汁,这样才好喂。”

大姨夫从病床前的柜子上拿起一个去掉了针头的针筒,递给二舅,二舅把针筒插入绿色的糊糊里,吸了大半筒,然后把姥爷的鼻饲管的一段打开,往里面注射。

我挨着母亲坐下,她一脸憔悴,面色苍白,眼皮因为血压高而肿胀着。她正盯着姥爷鼻饲管里缓缓移动的绿色面糊出神,眼神空洞麻木。姥姥几年前去世时,她还不像这样脆弱。

我小声问她:“姥爷昏迷多久了?”

她转过头迷惑地看了我一眼:“啊?”

“姥爷昏迷多长时间了?”

“十几天了。”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

“医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母亲叹了口气,陷入沉默,好像疲惫得说不动话了。一旁的大姨感觉有必要向我解释情况,侧过身子说:

“这手术风险大的很。说是动不好会瘫痪,也可能变成植物人。”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表哥转过身,用同辈间特有的轻松语气,仿佛我们是多年来一起生活的好友,冲我开玩笑地说:“子辰做美容手术了吧?你小时候可没这么漂亮啊。”

我忙着否认,说我哪有变漂亮,还打趣说他倒是看着老多了。

“都两个孩子的爹了,能不老吗?哪能跟你们在大城市的人比?”他说。然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一眼姥爷:“昨晚打电话,婷婷问我,爸爸你咋还不回家呀?太爷在哪儿呀?他咋还不回家呀?你看,老头这都昏迷这么长时间了……”

“我去抽根烟。”表哥突然起身出了病房。

“走吧,吃饭去。”大姨夫看了下墙上的表,拍拍大姨的肩。大姨懒得动,要大姨夫给她带上来。

“你俩也一起去吧。”母亲对我和妹妹说,又转向二舅,“建民,你咋吃?叫子辰你给带碗羊肉烩面吧?”

二舅左手正托起姥爷的头,右手冲我们摆了摆,然后把枕头正了正。他眼睛通红,已经好多天没怎么睡了。

我走出病房时,听见二舅的叹气声:“得的这是什么病!”

04姥爷

关于姥爷的记忆并不十分美好。上五年级时,父母到外地做生意,我转学到了姥爷村的小学,成为在他们家中生活的第二个女孩。

另一个女孩是姥爷的孙女,名叫芊芊。芊芊只有五岁,长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和粉嘟嘟的小嘴,每次姥爷带她出门,都会有一群人围绕着怀抱芊芊的姥爷,夸赞他孙女的长睫毛,圆脸蛋儿和大眼睛:“啧啧啧,这个美人胚子。”她们最惯常说的就是这句话。姥爷眼睛弯成一条细缝,神情骄傲地看着芊芊。而我外表普通,圆方脸,塌鼻子,一双又细又长的丹凤眼,实在难以被夸赞,只能警惕而木然的站在一旁。

那个时候,只要有什么好吃的,比如果冻、牛奶、鸡蛋,姥爷都会把它们藏在冰箱的最上面,然后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这些东西给他最疼爱的那个孙女吃,而我馋的厉害了,就会趁大人不在家时,搬来一个小凳子,站在上面偷吃。

人是不能比较的,芊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芊芊的衣服总是五颜六色的,芊芊的头发扎什么颜色的皮筋都好看,芊芊撕烂了一本书,大家都发笑,芊芊甚至把姥姥喉咙上的肿块都按消失了……有芊芊在的地方,我总是暗淡的。

我决心扭转自己不受宠的境地,努力讨大人欢心。在姥爷家的最后一个月,每天一放学,我就跑到厨房生火煮饭:削土豆皮,切土豆片,拌面粉浆糊,然后把炒好的土豆、煮好的疙瘩面汤摆在一张矮桌上,放好碗筷给大家吃。我的努力有了一些成效,姥爷开始对我有一些和颜悦色了,有一次他端起饭碗,突然间摸了下我的头:“丫头,这汤煮的不错。”

得到鼓励后,我决心做得更好。有一天趁大人外出,我从屋里搜集了一大堆脏衣服,从井水旁费力挑来了几大桶水,歪歪斜斜的倒进洗衣机里,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旋转好洗衣机按钮,我已经等不及看到五颜六色的衣服挂满院落,姥爷推开门一脸惊喜的样子了。

谁知意外发生了,由于衣服填得太多,洗衣机突然失控,一股塑料烧焦的味道飘了出来,我跑回屋内,发现连在插座上的插头已经烧坏。这洗衣机可是很值钱的东西,姥爷知道后会怎样?我不敢细想。我慌忙跑到村头,在一群纳凉的老头里找到他,他坐在一截横卧的树桩上,一边抽烟,一边爽朗地笑着。

我战战兢兢走近他:“姥爷,洗衣机可能坏了。”他收起笑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就往家走。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慌乱中竟一脚踩进一个臭泥坑,泥巴瞬间漫进裤筒,等我好不容易把脚拔出来,凉鞋的带子已经断了。一旁的老头们同情地看着我,姥爷却一脸嫌弃,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你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干不了!”

回到家我就痛哭了一场,不论我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他的喜爱。这就是我幼时对姥爷的印象:固执,冷酷,不爱我,一个月后,我考入了县城的初中,从此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

05羊肉烩面

大姨夫带着我和妹妹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烩面馆。

晌午时分,烩面馆挤满了前来用餐的人,大多是病人家属,大厅里摆放着几张油光蹭亮的方桌,空气中不时飘来一股散发着膻气和香料的肉汤味,一个围着红色方肚兜的青年小伙,端着两大碗面,在嘈杂的人群中不停大声吆喝着:58号,58号,58号哪位?

我们三人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空桌坐下来,大姨夫点了三碗羊肉烩面,又从店里摆放凉菜的玻璃橱窗中,端来一盘凉拌黄瓜和一盘卤牛肉,笑嘻嘻地放在我和妹妹面前说:“好久没吃家乡饭了吧?来,多吃点。”

据母亲说,大姨夫年轻时,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可怜人,但这个可怜人却有一颗好头脑。他早早拜师成了一名兽医,因为嘴巴甜,技术又过硬,很快乡里乡亲,但凡家中有生病了的牛羊鸡鸭的,都去找他看。

大姨当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女。一米七几的大个子,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不画而黑的柔眉,一张又薄又白的瓜子脸,配上杨柳细腰的身段,远远走来,就像画报中的人。大家背地里给她取了个外号:样板。因为不管什么样的衣服,她一穿,总是那样好看。

那天傍晚,大姨牵着家里的老黄牛来看病,稍早前刚下过雨,晚霞把整个天空都渲染成金色,大姨站在院子里,温柔地摩挲着老黄牛的眼睛,一束金色的余晖打在她的发辫和睫毛上,阳光透过柳梢斑驳跳跃着,大姨夫一下被击中了。

因为姥爷是村里的干部,身边又有几个关系深厚的铁党恰好认识大姨夫,聪明的大姨夫便想起了曲线救国,频繁和姥爷身边的人来往起来。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村里不少仰慕我大姨的年轻人狠狠的啐道。他们觉得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长相,那样的职业,竟然也敢觊觎这样一朵鲜花,他们更瞧不起他低眉顺眼的样子。

但大姨夫不在乎,继续为姥爷和他的铁党们的家畜免费看病,秋收夏收的,总帮着割麦浇水除草,时间久了,这些人就一个两个地在姥爷耳边吹风:“总归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家境虽然差了些,但好在有一门手艺,大妮儿嫁给他,日子至少稳当。”

姥爷是个看重表现的人,而大姨夫的表现一直都挺优秀,思来想去后,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几个月后,大姨哭哭啼啼上了一辆戴着红花的架子车,敲锣打鼓的被娶走了。大姨夫心怀感激,临走前朝姥爷深深鞠了个躬:“爸,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苦着大妮儿的。”

婚后不久,大姨夫到南方开了一家面粉作坊,迅速成了万元户,在村里盖起了大楼房,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

饭吃到一半,大姨夫突然起了兴致,问店家要了一杯二锅头,就着凉菜小酌起来。

“姗姗不喝一杯吗?”大姨夫把酒推到我妹妹面前,眨眨眼,有趣地看着她。

妹妹大笑:“姨夫,你又捉弄我!”大姨夫大笑着的把杯子收回来,一饮而尽。

妹妹小时候在大姨夫的面粉厂待过几个月,那时我爸在大姨夫的厂子里帮忙,赶上秋收,我妈一个人在老家实在忙不过来,妹妹就被送到了厂子里。

那是2000年,大姨和大姨夫的一对儿女,一个19岁,一个17岁,正在老家上高中,9岁的妹妹自然就成了大姨夫寄托父爱的对象。“走,吃夜宵去喽!”忙活完一天,大姨夫就会让我妹妹骑在他的脖子上,双手高高拉着她的小臂,欢快地冲到街上:炸粘糕,盐水鸡,鸡汤豆腐脑,麻汁面,冰淇淋,炸鸡腿,只要妹妹想吃,他都会买。

妹妹要了炸鸡腿,大姨夫就要盐水鸡,大姨夫要了年糕,妹妹就要吃豆腐脑,两个人就像两个顽童,叫着劲的比拼看谁吃的香甜。有一次,妹妹看到大姨夫在喝酒,以为是好喝的饮料,嚷着非要尝尝,结果刚喝了一杯,就醉到在地。被抱回家后,大姨夫把这件事当做笑话笑了好长时间。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厂里的机器从凌晨就开始轰鸣,换面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喧闹直到晚上。入夜,大姨悠悠地躺在床上,数着红彤彤的票子,数起了一打,用橡皮筋扎好,又数另外一打。

妹妹和大姨夫一边吃饭一边欢快地聊着,彼此打趣对方的体重,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我在一旁安静地吃面,时不时瞄一眼他脸上那条竖形的刀疤。那刀疤就像一条暗红的蜈蚣趴在他的上嘴唇,说话的时候,被掀的一动,然后又一动。

好多年了,刀疤还是那么明显。

06 守夜

当晚大家简单商量了一下分工,决定让我和妹妹,还有表哥留下来守夜。

连日来守夜,二舅已经精疲力尽,大姨夫和大姨扶着他走出了医院。母亲简单吩咐了我和妹妹几句,提着包也跟舅妈消失在了门口。

病房里冷清下来。两个输液瓶并列挂在天花板下方,一个大瓶子已经空了,另外一个小的还有半瓶,透明的液体从瓶子底部,啪嗒一声掉下来,再顺着细细的管子慢慢爬,爬进姥爷干尸一样的手臂里。

小军哥在一旁玩手机,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们看婷婷,是不是越来越好看了?”小军哥将手机屏幕移到我和妹妹跟前,一个扎马尾的俏皮小女孩正咧着嘴巴笑,门牙掉了一颗,手上拿着一颗硕大的棉花糖。

“哇,大眼睛,小脸蛋,高个子,标准的美女一枚呀。”我和妹妹恭维着,彼此对了下眼神,知道表哥对家人的外表很在意,我们说话也尽量投其所好,“越来越像表嫂了。”

小军哥比我和妹妹年长好几岁,再加上很早辍学,我对他的印象也就不多,但有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就是他的婚事。

那时小军哥在村里是响当当的人物。因为打小不爱学习,被我大舅送到了少林寺,习了几年武回来,正值青年,出落的挺拔俊逸。有一回,外村来了一群地痞流氓,调戏村头的妇女,正在推搡间,被农忙回来的小军哥撞见,他卸下锄头,上前一个千斤神腿,几个流氓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砰砰砰的倒地上了。

战斗很快结束,一群本村少年人在见识了小军哥的武功后,气势也随即雄壮起来,押着这群流氓跟在后面,小军哥则揪着龇牙咧嘴的流氓头目走在前面。一行人来到村口的小河边,小军哥按着这些痞子的头,逼着他们吃了一口泥巴,又灌了一口浑水:“还敢不敢来了?嗯?”

一战成名。村子里的的小姑娘、大媳妇沸腾了,那个时候,军人是有市场的,小军哥虽然没有当过兵,但在院子里裸着上身打沙袋的情景,荷尔蒙是足的,帅气的一个回旋踢也是让人心动的。 

随着前来提亲的人越来越多,小军哥不耐烦了,他对我大舅明确表示:媳妇这件事,你别干涉,我得自己挑。

挑来挑去,挑中了我表嫂。表嫂在这一群姑娘里,个子是最高的,身形是最窈窕的,皮肤是最白的,眼睛是最亮的,这让一向爱美的小军哥觉得面子十足。最关键的是,表嫂性情温淑,有一次她拿了不锈钢的小挖耳勺,坐在院子里给小军哥掏耳朵,掏啊掏啊,结果一不小心,把他戳痛了,小军哥回手给了她一巴掌,她也没哭,她也不怨,她还爱他,小军哥当即决定,就她了。

婚礼前一天,小军表哥兴致勃勃地带我和妹妹参观他的新房。大舅因为大姨夫的缘故,也在外地经营面粉厂,早已是当地富户,楼房早早建好,小军哥的新房占据了整个二层楼。

屋内装修得金碧辉煌。大理石地板,浅咖啡色的木纹墙纸,墙上垂下来一盏巨大水晶玻璃吊灯,正对着大床,一排排打好的欧式衣柜,气势雄伟地站在那里。那时候的农村,这样的装修真不多见。小军表哥指着东介绍一番,又指着西炫耀一气,我和妹妹不停感叹着。然后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新娘的照片,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看她到底长得怎么样?是漂亮的吧?”

得到我和妹妹肯定的答复后,他很高兴,开心的奔下楼,像个拾到宝藏的孩子。

然而,吃晚饭的时候,他又神经质的贴近我和妹妹,忐忑、严肃地质询道:“认真地看过了吗,果然是漂亮的吧?”一遍又一遍,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婚礼正式开始。

这件事给我和妹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们那时一致觉得,小军表哥娶表嫂,一定是因为表嫂美貌的缘故。大约爱情就是跟外貌有关的吧,漂亮的女人可以嫁给村里最俊的小伙子,漂亮的女人也可以住进村里最好的房子,不漂亮的女人,大抵是既没有青春,又没有运气的。

夜已经深了。小军表哥呆坐在病房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些年他的肩膀变得越来越厚实,眼睛却像有人拿画笔进去涮了涮,不似从前清澈了。缭绕的烟味一阵阵从他那边吹过来,我和妹妹赶紧捂紧鼻子。

些许是真的想家了,也许是除了漂亮这个话题以外,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他整个人越来越深地陷在椅子里,脸上的疲态越发明显。吊瓶中的水终于流尽,我和妹妹赶忙喊来护士换上新的,护士走后,他突然凑过来小声说到:“要不你们守下半夜,我来守上半夜?”

惊讶于他的提议,我和妹妹面面相觑,记忆中那个见义勇为的小军表哥,跟眼前这句话形成的反差,让我们很是吃惊。

“可是我姐刚坐了一夜火车啊。”妹妹显然不太满意表哥的不体贴。

“哦哦,瞧我这脑子,那就算了,我就随便说说。”小军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吐了一个长圈。

一夜无话。

07 争执

姥爷已经昏迷很久了,开颅手术还是没有做。

大家迟迟做不了决定,后开干脆起了争执,妈妈和大姨觉得应该让姥爷在医院里再待久一点,但是小军表哥和大姨夫则基本达成了统一战线,他们倾向于让姥爷赶紧出院。

闲暇时刻,他们就拼命观察一些征兆,一些证明我姥爷已经不行了的蛛丝马迹:

“这几天我怎么发现老头都不睁眼了。”

“是啊,是啊,昨天我拉他的右手,更加硬了。”

“昨天夜里喂他水,不怎么喝。”

大姨夫和小军表哥,将这些新发现孜孜不倦的透露给大姨和我妈,又透露给每一个前来探望姥爷的人。

二舅夹在中间,态度暧昧不明,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站起来叠枕巾,然后再把叠好的方方正正的枕巾,轻轻地放在一旁的柜台上。

二舅妈则总是很匆忙,匆匆地去食堂打来饭菜,然后再匆匆离去,但脸上却是顶放松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跟她无关,她也从来不在这里多留。

不久四姨打来电话,她是姥爷的幺女。她气愤愤地责问,为什么要让老人出院。我们可以找更好的医生,给姥爷安排转院。

这种情形下,我选择了向医生求助。

我和妹妹走到医生的办公室认真地询问:“以姥爷的病情,治愈率到底有多高?”

姥爷的主治大夫,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看了看门外,有点警惕地说:“这主要是看家属的意思吧。”我不解,继续问:“我姥爷是不是已经完全没有治愈的希望了?是不是就应该放弃了?”我一再追问,医生只好小声说:“你看一下九楼的那个老头就知道了。他比你姥爷还大,已经八十多岁,但跟你姥爷的病一模一样,他十多天前做了开颅手术,现在已经在恢复中,你姥爷现在就是要做开颅手术,如果出院,那他基本上就救不回来,如果做开颅手术,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医生的说法显然和大姨夫、小军哥的说法不一致,我隐隐地感到,必须要尽快做抉择了,不然姥爷凶多吉少。

姥爷和姥姥一共生养了两儿四女,按着家里头商定的规矩,姥姥被分给了大舅抚养,姥爷则被分给了二舅。前几年,大舅已经为姥姥送了终,这次姥爷生病,二舅的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既然医生说可以治疗,那么也许我可以说动二舅,让他来主导这件事情。

我跑回病房,对站在床头折枕巾的二舅说道:“医生明明说是有救治方案的呀,医生没有说他没救了啊!”

话一刚出口,旁边的大姨夫和小军哥就像被戳中什么了一样:“就你知道的多?你懂个屁!”他们从坐位上弹跳起来,一边向我咆哮,一边紧张地看着二舅。

我转头望向一旁的母亲和大姨,期待她们对我予以支援,又转过头期待地看着二舅,希望从他疲惫的脸上看到救治姥爷的希望。

但母亲和大姨都干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二舅则沉默着叠好了最后一块枕巾,对我摆了摆手:“小女孩家的,就不要掺合大人的事儿了。”

我已经感知到姥爷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我转身跑到卫生间,在那里痛哭了一场。

08 耶稣

空闲的时候,我问母亲和大姨:“姥爷有清醒的时候吗?”她们点头。然后我问:“那我姥爷是想治疗还是不想治疗呢?”她们都陷入沉默。

事实上,前几天姥爷曾清醒过一段时间。大姨觉得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给他传耶稣,让他将来有个好去处。

大姨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印着十字架的小册子,凑到姥爷耳边:“爸,咱信主吧?啊?信主吧,爸。”

大姨几年前因为肝腹水差点没命,吃了很多保健药后,又得了糖尿病,生病垂危之际,村里几个老太太开始登门劝她信耶稣。

“大妮儿,你信耶稣吧,耶稣是天国的大医生,啥病都能给你治好。”一个老太太上前亲热地按着她的手。

那时大姨正在床上细细嘱咐大姨夫如何料理自己的后事。听到耶稣能治病,大姨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管用吗?”她全身浮肿,疑惑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大姨夫也扔掉手里的烟蒂,竖起了耳朵。

“哎呀,别的不说,这个绝对管用。”另外一个老太太信誓旦旦的保证。

几个老太太就开始一五一十地,将耶稣怎样治好了她们的关节炎、耳鸣、肾炎,说相声一般的讲给大姨和大姨夫听。

大姨和大姨夫似乎被说动了。

“这个神啊,灵的很!”等到这个感叹句重重地从几个老太太嘴里发出的当下,大姨彻底信了,肿胀的小眼睛里射出了希望之光:她仿佛看到了来自遥远的白色国度,一位金发碧眼穿白袍的救世主,飘然而至,就像观世音一般站立在她床头,闪闪发光。

大姨信主后不久,身体奇迹般的好转,她仍掉了以前在庙里烧香用的物件,专心拜耶稣为自己的保家仙。在大姨的心里,神仙也论资排辈,显然这个耶稣神仙,吃了自己的一些小钱,还是管用的,不像有的神,干吃不办事,白嫖。那还信个啥。

姥爷正在努力消化鼻饲管中的面,他的意识这会儿清醒了很多,知道大妮儿是想让自己死了以后去天堂,他努力张了张嘴巴,想要说话。

“爸,你大点声,我听不见。”大姨把耳朵凑近姥爷的脸,但也只是听到几句单薄的啊啊,从姥爷的咽喉里艰难地吐出来。

姥爷最后使劲眨了眨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他这是惦记着咱妈呢。”一旁的二舅给疑惑不解的大姨解释。

“咱妈走的时候,没有信主,他怕信主后,没法去阴间,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二舅最懂姥爷,说完这话的时候,屋里站着的儿女都红了眼眶。大家想到了前几年姥姥刚过世时,姥爷曾是多么的消沉,以至于他最爱的去庙会听豫剧的习惯,也停了好几年。姥姥走了,姥爷觉得戏再也唱不进他心里了。

他太想念她了,只想跟她再见一面,哪怕是去阴间。

信耶稣的尝试失败后,姥爷又陷入了昏迷,大家也开始安排姥爷出院。

临出院的前一天上午,姥爷再一次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母亲和大姨凑到他耳边:“爸爸,我们要出院了,你愿意出院吗?”

姥爷瞪着浑浊的双眼,大张着嘴巴,费了好大工夫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一时之间怔住了,他大约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出院。然后,这个虚弱的老头,努力摇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用全身的力气说明他的立场,他说不,他想要留下来继续治疗。

然而谁也没有听从他的意见,第二天他们就把姥爷接回了家。当他被抬上担架时,原本插着的胃管也被大姨夫拔了出来,这个胃管是他昏迷期间能够维系他生命的唯一工具。

母亲告诉我,姥爷在被抬上担架的时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09小屋

姥爷终于回家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小屋里,一群人聚在他身边。

我们做了一些非常细的流食给他吃,我在旁边喂他,一口一口,但是他很难咽下去。我听见他喉咙里非常沉重的呼吸声,好像整个人被一口沉重的痰窒息着。从他的肺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火车一样。

我喂他时,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眼睛里现出一种非常迷惑的神情,好像已经认不出来我是谁了。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我是谁。但是等到我把勺子移到他嘴边,他一脸不悦地扭了扭头,不愿意接受我喂食给他。

我只好跟大姨一起去村头的诊所,给姥爷拿一些输液用的药水。她跟我并排走,一路上不住叹息。

大姨有很多伤心的往事。她一向身体孱弱,常年服药,就是一件,嫁给大姨夫后,跟着大姨夫在南方经营面粉厂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候,但最辉煌的时候,也发生了最悲伤的事情。

2001年的一个夜晚,结束了一天劳作后,大姨早早进入了梦乡。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她惊醒。她拍醒正在打鼾的大姨夫,让他起身看看情况。

门外是一个带着刺青的男子,摩托车上载着一个3岁的孩童,他听到屋内有人应声,高声喊道:“有人吗?我是来买麸皮的。”

大姨夫被打扰了好梦,一脸不悦:“都九点了,已经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刺青男子继续央求道:“自家养的鸭子,没有吃食了,我这都到你门口了,你就受受累再卖我一份吧。”

大姨夫见这人不肯罢休,正要下床,大姨却拉住了他:“不卖!就是不卖!告诉他已经卖完了,让他明天再来!”

大姨夫只好回到:“已经卖完了,明天再来吧!”

刺青男听到后,来到院中的厂房玻璃前,凑近一看,小山一样的麸皮堆在那里,立马有些不悦,又跑到门外继续敲门:“明明还有很多啊?为什么不卖!”

见屋内好久没有回音,刺青男开始大声骂起来:“你是搂着老婆就不能撒手了对吧!那就搂着你老婆好好干吧!”

大姨立马怒火中烧,转身对大姨夫说:“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吧,还不出去撕烂他的嘴!”

就这样,大姨夫手里拿着皮带,出门和刺青男扭打在了一起。厂房里的几个年青伙计被惊动,出来帮着大姨夫狠狠地教训了一通刺青男。

刺青男口里冒着血,载着坐在摩托车上受了惊吓哇哇大哭的孩子,大骂着离去,临走时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这一等就是十几天,风平浪静。再加上大姨夫自认为已经跟镇上的地头蛇打过招呼,就放松了警惕。

那天下午,风和日丽。大姨夫把脚翘在桌子上,悠哉悠哉地吐着烟圈。一群持刀的年轻人在刺青男的带领下冲了进来。

还没等大姨夫反应过来,他的头顶就中了一刀,立马血流如注。接下来的一刀砍在了脸上,大姨夫和厂里的青年人根本不是这帮人的对手,拿着铲子、木棍拼命抵抗,然后伺机跑了出来,才算没有丧命。

大姨夫那天被砍了十几刀,捡回来一条命后,大姨就再也不敢呆在那个地方,两个人把厂房转让给了大舅,匆匆地回到了老家。

风波过去后,大姨夫开始在老家做生意,但不管是开油厂还是开面厂,都以失败告终。不是遇到欺诈被卷走几十万,就是亲戚内讧不和。背了巨额债务,又缠上了官司,日子越来越不景气。大姨夫万万没有想到,那条留在脸上的刀疤,竟然成了他们运势由盛转衰的标志。

50多岁的时候,大姨夫彻底丧失了斗志,和大姨蛰居在城里的小房子里,帮儿子带娃做饭。因为没有收入,大姨又常年生病,婆媳关系越来越糟糕,日子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这战战兢兢就反应在她颤颤巍巍的身体上。50多岁,她却呈现出来一种老态龙钟的模样,往年的风华早已不见,她逢人就仰着那张爬满皱纹的脸,眼神绝望地念叨:不中了,不中了。

天气寒冷,一些村民在道旁搭起塑料小帐篷,点燃捡来的干树枝就地取暖。我们沉默着走在村里的小道上,不时遇到村民同情又好奇的眼光。

姥爷的事情显然大家都知道了,这大概给他们的谈资里又注入了新的题材,他们带着了然的表情跟我大姨打招呼,然后又带着八卦的表情重新聚在烟雾中窃窃私语。

走进小诊所的一刹那,大姨忽然转变了一种姿态,就像演员听到了Action的号令,又像是表演变脸戏法的人脱下旧的脸,换了一张新脸。她变得比之前更加悲凉,但这悲凉却带着一种佯装,一种讨好,延伸到她颤颤巍巍的肢体。

大姨不住地叹气:“唉呀,没办法呀,情况越来越差……在那里住了几天,没法子啊,只能回来了呀……”

那诊所的女大夫,也被这刻意的氛围感染了:“哎呀,你们都尽力了,证明是真没办法……”

在诊所输液的村民也跟着一起被感染了,不停地安慰她,又像是要她放心似的说:“你们尽了力而为之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老了,没办法……”

大姨听到这些话以后,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恢复到原来的神情,然后迅速拿了药就回来了。

我无法确认她的伤心有多少是真实的,更分不清她的伤心有多少是给姥爷的,有多少是给自己的。这悲伤不真实,真实的悲伤有一种说不出的层次,层层叠叠,交杂在一起,让你跟着也悲伤。

10探望

姥爷回到家后,清醒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多了。清醒时,他仍旧是粗重地喘着气,两眼无力的望着天花板,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来看望姥爷的人络绎不绝,有重要的,也有不那么重要,但需要在这种场合出现一下的人。其中就包括村子里的一群基督徒,她们在一个妇女的率领下,浩浩荡荡走进来,遮满了这间小屋。

姥爷自从回家后,经不住大姨和母亲的各种劝说,在一次清醒中,竟然点头表示愿意相信耶稣。既然点了头,就算是入了门,大姨迅速请来了这群人为姥爷施法,想再一次经历神迹重演。

她们开始奉耶稣的名为姥爷祷告,这祷告通篇只有一句话,像是一个粗暴的教官在训诫士兵:

“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命令你康复!”

“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命令你康复!”

“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命令你康复!”

“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 ..............”

“我奉主耶稣 ..............”

“我奉主 ..............”

众人被这聒噪无比的嗓音惊吓,但又带着几分期待,期待奇迹可能真的会发生。但他们却在嗓子喊哑后,迅速撤离了,像是做法求雨失败的道士,迅速收拾起画符祭坛。大约是失败的经历太多了,他们意识到这一次耶稣也绝不会被他们差遣。

天使和希望刚被基督徒带走,门外立即传来一阵非常响亮的哭喊声,接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蹒跚着进来,这人是我大舅。

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喊着:“我的爹呀,我的爹啊!”他哭喊声太大,以至于最后所有人都劝他离开。

“你不要在这里叫了,这样会影响病人!”大姨夫忍不住开始呵斥他。

他悲伤难忍,涕泗横流,仿佛躺在床上的姥爷已经死去,最后被小军表哥架着拉出去了。

大舅其实最像姥爷,也最爱美。年轻的时候,他和姥爷,穿着姥姥熨的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梳着油光程亮的背板头,两个板正条顺的人,像领导视察一样走在大街上,活脱脱一对亲兄弟。

他头脑精明,天生就是个生意精。大姨夫出事以后,他接手了面粉厂,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甚至开了分厂。他在老家盖了最好的楼房,花重金为儿子娶了最美的村花,他一向是个意气风发的人,凡是都要做第一。

但这个顶爱美顶要强的人,却在前几年中风偏瘫。

他的嘴巴不受控制地歪向一边,哈喇子随时流一地,一只手向内勾着,腿也瘸了。

这对他是最残忍的打击。他不能接受这丑陋的外表,更加不能接受自己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汉,再也抱不动一袋粮食的事实。虽然勉强康复到能够生活自理,但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价值,从此一蹶不振。

把厂房交给小军表哥后,他回到老屋,几次吞药自杀,他变得脆弱、敏感,哭哭啼啼,像个孩子。

据妹妹回忆,在出院前的一次吃饭间隙,大姨夫曾一直不停骂我的大舅。他骂大舅的原因是,作为姥爷的长子,大舅一开始还愿意垫付医疗费,后来就坚持让姥爷赶紧出院,并且放话说,如果不出院他就不再继续支付医疗费。正是大舅的这种行为,促使大姨夫、小军哥还有二舅在救治老人的信心上更加溃败。大姨夫咒骂大舅才是罪魁祸首,说他是一个恶毒小人。

此刻,大舅的眼泪让我感到非常疑惑。难道不是他不愿意支付自己父亲的医疗费吗?为什么他好像却是最痛苦的那个呢?

后来我猜测,他跟姥爷一样爱美、讲究体面,他最理解失去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他宁愿死也不愿成为累赘、被人嘲笑。父亲应该也一样吧。

这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滋味,大概他也不想让父亲吞咽。

11儿女

全家人24小时守着姥爷。在家里的守夜和在医院不同,一群人围坐在火炉前,磕着二舅妈买来的瓜子,吃着新疆大甜枣,守候着一旁没了呼吸机和鼻饲管的姥爷,大家的心情介乎轻松和听天由命之间。

二舅妈将甜枣分给众人,趁着二舅出去抽烟的间隙,和大姨母亲唠起了家常。

“你们快劝劝建民吧,他就是心多,前些天还跟我抱怨,说是鹏鹏跟他不亲。”   

“都是一家人,咋会不亲呢?”一旁的大姨说,“不过鹏鹏这孩子确实不咋爱说话。”

“他是什么吧,有些内向,感情不外露,并不是他没感情。我自己的小孩我知道。”二舅妈半是对别人半是对自己说。

我妈立马安慰二舅妈:“还是时间的问题。处着处着感情深了,自然就亲了。”

二舅妈是二舅的续弦,鹏鹏是她嫁给二舅后带过来的儿子,二舅自己没有亲生子女,就连女儿芊芊也是抱养来的。他总是抱怨继子和养女跟自己关系不亲密,体会不到作为一个父亲的快乐。他跟二舅妈说,担心自己老年后,没有人会真正的关心他,为他养老送终。

其实多年前,二舅有过一个非常恩爱的发妻,美丽温柔,深得姥爷和姥姥喜爱。妻子怀了孕,临产的时候,二舅提议要送到县里的诊所生产,但被姥爷拒绝了:普通人家,不值当,去镇上就可以。

于是二舅妈就被送到了镇卫生所,不幸的是,当时值班的年轻女护士是一个新手,而经验老到的助产医生,刚好在那天请假回家看望父母。

在女护士一系列的失误操作下,二舅妈发生了难产。二舅看情况不妙,再次提议要把二舅妈往市里送时,又被姥爷阻止了:正常情况,等等再说。

以姥爷的经验,二舅妈的那些症状,都在正常范围内,毕竟姥姥生养了那么多儿女,都平安无事。

姥爷绝对想不到他的决策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那天晚上,孩子胎死腹中,二舅妈也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本来应该喜当父亲的二舅,却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儿子,二舅承受不住打击晕厥,精子也从此失去了活性,不能生育。

二舅不能生育后,姥爷姥姥出于愧疚,就给二舅抱养了芊芊,再后来,二舅娶了现在的二舅妈,又得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姥爷担心后妈偏心,对芊芊就格外无微不至、宠爱有加,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姥爷爱这个抱养来的孩子比爱我这个亲外孙女更多,现在想来,未尝不是他把对二舅的感情寄托在了她身上,他希望这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能安慰儿子的孤单和苦闷,将来也能给二舅养老送终。

长夜难熬,时间久了,熬不住的人就去别的屋子睡一会儿。二舅眼睛通红,捧着一杯浓茶强打精神。二舅对不停打哈欠的我说:

“去睡吧,别熬了,这边有我呢。去吧,看看芊芊睡了没有。”

自从姥爷生病,芊芊一直非常冷静,没有哭喊,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只是木然地看着姥爷躺在床上,木然地看着我们守夜,好像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别人问她说,你伤心吗?她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太多反应。

12眼泪

我在那里守了几宿,渐渐不耐烦。我心想,别人都去哪儿了呢?我一个外孙女,凭什么要在这里一夜又一夜地守着呢?与此同时,我也抱怨没有人真正在乎姥爷。大家只不过在等着他断气,等着解脱那一天。

有一天,我又一次忍不住在大姨和母亲面前抱怨:“为什么不救姥爷呢?”

一向沉默的大姨突然爆发了,她几乎是吼叫着,冲着我大声说:“你来养他吗?!”

“你来养他吗?”这句话像是一根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心。

是啊,我来养他吗?如果姥爷偏瘫在床,伺候他的不太可能是我。大舅生病,二舅妈也不会甘心,大姨没有钱,四姨一向跟姥爷生分,我母亲则常年在外地。

大姨对我的抱怨相当不满,虽然她自己的儿女一次也没出现,她却带着失望的眼神看着我,直到我低下头,里面生出一股强烈的羞耻感。

母亲把我拉倒一旁,小声嘱咐我:“我和你爸现在都在外地做生意,忙得不可开交,你姥爷要是偏瘫在床,我可怎么腾出时间来养他啊?”

是啊,谁来养他呢?谁在他床前伺候呢?我不过是守了几次夜,就开始抱怨,那么有谁会真正在他床前守候多时呢?

麻木是会被传染的,我的心也开始跟着麻木。

我开始每天都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前来登门的人络绎不绝,我需要保持妆容的完整。

姥爷临死的那一天,大舅姥爷来了。

大舅姥爷是姥爷的内兄,两人一直关系甚笃。姥姥在世时,两人因着共同的戏曲爱好,常结伴逛庙会,晚间回到家,坐在院子的葡萄藤下,吃着姥姥炸的花生米,就着二锅头,两人一起侃大山。他是姥爷人生中唯一的知己,姥爷的心事,向他倾诉得最多。

大舅姥爷踏进门框时,姥爷刚好是清醒的,一看到他,姥爷的眼泪突然就不住往下掉。哗啦啦啦,大舅姥爷也不再往前一步,站在门口,望着姥爷开始掉眼泪。

两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不说一句话,就在那里相顾无言地掉眼泪。

他们都说我的姥爷眼窝子很深,母亲死时,他没哭,姥姥死时,他没哭,这一次,他却哭了。

13哭声

那天晚上,我也哭了。姥爷的眼泪促使我跟上天作了一个祷告,我说耶稣啊,如果你是真的,我真心祈求你把他的生命收回去吧。

第二天早上起床,客厅地板上铺着一张草席,一具头盖白布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姥爷死了。守夜的人告诉我姥爷过世的时间,就在我祷告后不到两小时。

大家迅速披麻戴孝,发出通知,等着人来吊丧。

大舅二舅母亲大姨小军哥和其他亲戚们,头上身上白花花的,跪在姥爷尸身旁,我也跟着一起跪在门口,迎接着一个又一个吊丧的人。

有时候大家兴高采烈的聊天,转眼之间又会整齐地放声大哭,然后我望向门外,发现是有人来了,等到吊丧的人走了以后,大家又迅速止住了哭声,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我被弄的不知所措,大姨解释说这是规矩,进门人要听到家属的哭声,哭声越亮越好。我却觉得这哭声异常荒诞。

很快我听到门外一阵激烈的脚步声,是三姨夫背着三姨匆匆赶来了。三姨一路哭喊着:“我的爹啊,我的爹呀!我从此以后没有爸爸了,我从此以后没有爹了!”

三姨从小罹患脑膜炎,8岁就被医生宣判了死亡,姥爷用架子车把她从医院拉回家的时候,她的瞳孔已经扩散了。当所有人都劝他放弃这个女儿时,他却到处寻找偏方,一遍遍找医生治疗,直到最后硬是把女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虽然最后三姨手脚残疾,无法行走,终生害癫痫,但他还是为她找了丈夫,成立了家庭,生养了儿女。

姥爷让三姨活到如今,可是等到他自己年老,突发脑中风的时候,身边的人却不让他活下去。这就是生活吗?

“我从此以后没有爸爸了,我从此以后没有爹了!”三姨像个摔了跤爬不起来的孩子一样,瘫坐在地上,反复哭喊着这句话。那么多人中,只有她在真真正正地诉说着发生了什么。

14好日子

姥爷下葬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抬棺人穿着胶鞋,小心翼翼地在泥地上行进,我们一行人不紧不慢行走在漫天飞舞的冥币间。再过几天就是春节,村里人都说,姥爷死的真是吉利,不仅生病没有花儿女太多钱,连死期都不早不晚地赶在了春节前,一点都不耽误大家过年,真是个到死都为儿女着想的老头。

姥爷顺利入土为安,大家松了一口气,坐上事先准备好的车去吃丧宴。坐在颠簸的车上,我想,如果结婚的喜宴,是因为高兴,那么失去亲人的丧宴,是为了什么呢?大约,人在高兴的时候,食物是他们的庆贺,悲痛的时候,食物又成了安慰吧。

这世间,能够安慰人心的东西,确实不多。

丧宴被安排在一家乡村饭店,院子里停满车辆,姥爷生病后还没来得及出现的亲人,现在全都到齐了。跟姥爷一直生分的四姨,还有好多表哥、表姐、表妹、表弟们,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刚从外地赶回,一大家子人像过年一样聚在一起,热闹极了。

酒过几巡,二舅话变多了。上菜的人端来一盘红烧鲤鱼,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跟大家介绍自己最近钓鱼的战绩,讲到在哪儿挖到了黄鳝,在哪儿摸到了草鱼混子,在哪儿又钓到了又嫩又肥的鲤鱼。我忽然想起姥爷最拿手的菜就是红烧鲤鱼。

他继续讲鱼的制作方法,讲如何保鲜贮存,讲着讲着,突然哭了。他嚎啕了起来,比姥爷断气时都要悲痛万分:“妈走了,爸也走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真心疼我了!”

大家纷纷停止了吃喝,看着他抽泣,然后又不痛不痒地劝说了一番,接着便重新投入到食物带来的安慰中,砸着嘴纷纷夸赞着:“这菜,做得真不赖!”

我突然想到多年前经过的一处丧宴现场。热烈的阳光下,一个比阳光更热烈的泥炉子,被鼓风机吹得火苗四窜,一口油锅冒着青烟,一筐小酥肉被大厨滋啦一下丢进去再捞出来,被送到十几张沸沸扬扬的桌子上,划拳声、杯盏声、叫嚷声、孩子哭闹声交织在一起,响器班正在兴高采烈的吹奏《今天是个好日子》。

不远处站着一处画满魑魅魍魉的黑色灵棚,棚内,重重叠叠的花圈簇拥着一只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张黑白遗像,里面的人正安静地看着日光之下的世界。

我真心希望,姥爷现在是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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