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Photo by 薄稚安

我身后有人在抽烟,山里的叶子烟带着浓郁的味道,是一种我无法形容却分外熟悉的味道。我望着我眼前的火盆,刚刚挤得满满当当围坐在火盆边谈笑聊天的人就只剩下了我一个,大堂里不知什么时候起跪满了人,我所熟识的哥哥姐姐无不例外都在那些戴着白色长帽的人堆里,而剩下那些我脸生不认识的却也都是和我有至关系的人。

天越来越暗,高山上的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一次又一次的袭来,那气势似乎在跟这个几乎立于山尖的小房子里的热闹叫嚣,火盆里窜起来的小火苗顽强的挣扎,在寒风里拼命求得一线生机,只是这一点点的热度温暖不了周身被寒风袭击的我,温暖不了跪在大堂里失去亲人致爱和后辈们。

叶子烟的味道越来越浓郁,我似乎听到老人轻轻地咳嗽声,看到她吸一口烟,舒心的长呼一口气,然后把烟杆靠在火盆边敲两下,发出“当——当——”两声响,火盆里的火苗随着突如其来的震动摇曳着身子,飞舞出不少火星,向上扑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样子,蜷缩着身子窝在火盆边,我甚至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平行时空里出现的差错,几缕烟草味竟让我想起她的一切,可是我却不敢,不敢回头,不敢回头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谁勾起了我幼时的记忆。

我的外婆,若还在世,今年也将近九十岁了。我的外婆,去世那年,也才八十岁。外婆的葬礼,我没去,安然无恙在学校度过,后来被父母一句“你在学校读书也没时间赶回去”搪塞过去,我也不辩解,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只是一个很老的人,一个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不常见更谈不上亲密的老人,而老人,距离死亡,总是近的很。

我跟我外婆一点儿也不亲近,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说过的话。我们回湖南的时候,我大多是缠着我妈要去溪里捉螃蟹,去山里摘果子。比起我母亲的父母——我那跟我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的外公外婆,我更感兴趣的是山里那些我没见过的一切。

后来他们的死讯也变成了一句语调平平的陈述句,简简单单的通知着我,他们走了,我的妈妈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以前我不太懂,只是知道他们年纪大了,死亡是最后的一段路,只是等我懂得其中的苦楚时,我已经不能凭借幼时的记忆在心里刻画出他们的样子。

我以为我都忘了,只是在这个夜里,无端入鼻的几缕烟草味,竟让我想起了她。我突然觉得时空大概出现了错乱,大堂里的唢呐断断续续,道士有时候咿咿呀呀唱几句,周遭那些戴着白色长帽来来往往的人,据说都是跟我至亲关系的人,可是我大多都不认识。而我身后的时隐时现的烟草味却成了我这一刻心安的原因,抽烟的应该是个老人,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的模样,或者就是她呢?可能真的是她回来了,回来看看她的儿子女儿,还有孙子孙女,趁这个乌压压一片人都是自己孩子的机会,可是我不敢回头。

时间倒回昨天的夜里,我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我大姨夫去世了,让我跟着我哥哥他们去一趟湖南。这一路大概真的要用跋山涉水来形容了,天还没亮就出发,到时却已是下午的四五点,舟车劳顿的我们到达目的地后还来不及稍做休息,就又马不停蹄的上山。我下车的时候,一个哥哥笑着冲我说“你等会要磕头”,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兴奋的告诉我,似乎参加的是一个喜事。

我学着哥哥的样子,认认真真的磕头,抬头却瞥见灵堂上摆放着的慈祥笑意的老人,对我来说分外陌生。我突然就觉得可能就像我看他的陌生一样,他若在世,也不一定知道我的名字。

天色越来越暗,周遭却越发嘈杂,有人过来寒暄,他们总是忍不住指着我笑着发问,“你认识她吗?”,被问的人一头雾水,却又不得已的认真看我几眼,而我不好意思的稍稍低头,我似乎永远无法直视他们炽热的目光,不愿意打断他们绞尽脑汁的回想,更不愿接受他们最后淳朴的微笑和不在意摇头,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种无形责怪,责怪我的母亲和我没能时常回这儿看看,才至于到了我们这些血亲成了相见不识的尴尬境地。

听我母亲说,大姨家旁边有一棵很大的野生猕猴桃树,我吃过不少,却不知道那棵树到底长什么样子;听我母亲说,山里有很多的草药,背着背篓去挖,也能贴补当时的家用;听说,五月的大山会被映山红淹没,大团大团的红色美丽到无法形容;听说,我妈当时要远嫁,外公外婆生气了很久都不同意。

这些都是听说,而听说的故事永远无法考证。而我的母亲在时间的流逝里,似乎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里败下阵来,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湖北人。时间总是很强大,慢慢磨平了在故乡生活二十四年所携带的特征,又在不声不响中改变习性,潜移默化的改变她,直到最后她没有力气抗争了,直到一切似乎真的定性了,她的方言里不再带着湖南的乡音,没有人因为她的口音问一句她的来处,她似乎终于成功了,可是又彻彻底底的输了。

她这一路啊,在她终于胜利的那一刻开始,也没有归途了。

我有时候替她后悔,因为她曾认为靠得住的爱情最后也变成了一段曾经,可是这段生活不长不短的持续了二十年,让她没有余力开始重新的生活,让她无法抛下这里的一切回到故乡,可是那些她放不下的似乎也只是一个我啊,而她的故乡是不是也在时间的转变里没了她的容身之处。可是置身事外的人永远无法评价,或好或坏也不过是说的轻巧,再说二十岁的我们选择的路哪会考虑二三十年后的结局,至于归途在哪,末路如何又有谁会计较,会计较的人苦苦哀求也没留住女儿的心,会计较的人早已逝去,成了向阳茶园的一堆白骨、两座墓碑。

午夜梦回的时候,外公外婆常常会进入我的梦境,我能听到他们弥留之际的呢喃,是母亲的乳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是最后一声的叹息和遗憾;有时候,他们会小声的嗔怪,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们嘘寒问暖,似乎要把生前没有机会说出来的想念一股脑倾倒完。只是等到我从梦境中抽离出来,早已分不清是真是假。

伤痛会逝去的,可是逝去的不是都能得到补偿。就像这条路,走到底都没有归途,最后成了一粒无家可归的种子在这个苍穹世界里颠簸流浪,回头望时,终究明白了“父母在,不远游”,只是明白时,她在这时间已经没有了归途,剩下的都是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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