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逢老家做好事（所有红白喜事之称），大姑与我们聚在一起谈天时，聊着聊着，大姑总爱说:“我死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就想你们这些侄男侄女都能去送我。”
我们总是笑着说:“您就这点愿望还怕不能实现？您放心，真到了那天，不管我们在哪，我们都会赶回来。您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好好享几年福。”
我想，大姑这么渴盼热闹，恐怕与她这一生总与孤独为伴，息息相关吧！
所以只要我回老家，我就想着去看她。
2019年4月27号，我照例到老地方找大姑时，怎么也找不到了。她常住的大表姐家，一个人也联系不上。后来还是在襄阳当律师的小表哥告诉我，大姑住到了偏远的二表姐家。他说，等大姑以后回到大表姐家，再看她也不迟。
可是我们万万没想到，我们满有把握的重逢和许诺，被一场疫情顷刻化为乌有。
大姑因感染新型冠状肺炎，于2020年2月16号（农历正月二十三日）下午5点18分，在仙桃第一人民医院悄然离世。
大姑走时，身边只有穿着隔离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医生和护士们，没有一个亲人。
她期盼的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圆满，老天也没有满足。
细细想来，大姑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 “苦”与“悲”中“熬”过来的。
01·徒入书香之家，唯留贤良美德
关于大姑的人生经历，大部分是母亲断断续续告诉我的。
我祖父饱读诗书，是本地有名的私塾先生。他育有六个子女，大姑是长女。
大姑出生于1933年，当时祖父家是大户人家，且是书香门第，按说大姑应该受良好教育才是。可大姑只字不识，只缘于祖父的封建思想在作怪，他的学识传男不传女，他认为女子要德不要才，严格按封建礼教养育大姑。
当时祖父三弟兄未分家，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家里长工多，大姑虽不用做农活，但家务事多如牛毛。她从小就乖巧懂事，七岁开始抢着做家务活，十一二岁女红、纺织做得顶呱呱。深得祖父母的喜爱。
对长辈们更是百依百顺，大姑有个堂伯母，很早就双目失明，都是大姑精心伺候，如同亲闺女。
大姑手下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姑秉承长女如母的观念，对他们细心照顾，疼爱有加。
大姑十二三岁就是村里公认的，温良恭俭让的典范。
当母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问母亲:“大姑为不识字怨过祖父吗？”
母亲说:“那个时代，农村女孩很少读书的。你大姑就当你爷爷不是教书先生一样对待。”
我心里觉得大姑肯定有委屈，只是她觉得孝敬父母才是首要的。
02·喜得如意郎君，苦于封建余毒
大姑十五六岁时，出落得如花似玉，加上品行端正，十里八乡提亲者不在少数。祖父都以孩子还小为由拒之门外，实则想留大姑在家多帮两年忙。
大姑十八岁那年，乡里土改，家里所有田产全部归公。祖父的光环褪尽，昔日巴结者大多避而远之。祖父懊恼不已，觉得愧对大姑。
这时，离祖父家十多里的一个村子里，一户贫农家的儿子，他不管不顾大姑的身份，执意要媒人提亲。他一表人才、能说会道，还是村里的干部，祖父自然暗自欢喜，很快答应了这门亲事。
1952年，十九岁的大姑嫁给了二十一岁的大姑父。祖父还把自己私藏的现洋，给了几块大姑作陪嫁，也是为了弥补对大姑的亏欠。
新婚伊始，一对新人自然你浓我情，恩爱不已！可好景不长，随着三个表姐的轮番出生，大姑父“重男轻女”的思想也冒了出来，对大姑没了往日的恩爱。加上大姑夫当干部，不免会得罪一些人，他们也落井下石，戏谑大姑生不出儿子。大姑没文化，有理也说不清，只得忍气吞声、里外受气，其委屈可想而知。
好在三表姐之后就有了大表哥和二表哥，最后还有个小表姐。
没儿子的烦恼消除了，可这像母鸡下蛋生孩子的频率，加上自然灾害导致当时普遍的物质匮乏，月子里没吃的，也没好好休息，还有繁重的体力劳动，大姑的身体迅速衰老，三十多岁就成了驼背（背脊弯曲）。
其中的冷暖心酸，恐怕只有大姑自己最清楚！
03·盛年痛失夫君，勇挑如山重担
大姑不怕苦，大姑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就行。
但是，美好的愿望总是很快被残酷的现实所摧毁。
1970年，大姑夫被诊断为癌症，医了一年多，最后还是人财两空。
当时大姑只有38岁，她的六个孩子中，最大的14岁，最小的才三岁。
有些好心的旁人劝大姑：“你这么年轻，不能守活寡啊，还是找个人帮你一起抚养孩子吧！”
也有人给大姑出主意：“这么多孩子，你一个怎么养得了，要不把老幺送给条件好点的人家吧！”
大姑从小就受封建家庭的严格管教，“从一而终”的思想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她就是死也不会再找第二个男人。
至于把孩子送给别人，那是万万不可的。孩子是大姑的心头肉，血管里流着死去丈夫的血液，她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流落外头。
大姑想，我就是讨米也要把这六个孩子拉扯大。
04·孝女为母分忧，慈母心有愧疚
从二表哥凭记忆讲给我听的那些事件中，我才知道，大姑为自己的选择所付出的代价，非常人所能比。
那时是合作社，大集体搞双抢是很拼人的事。
大姑因小时候没做过农活，做起活来就比别人慢一拍。姑父在的时候，大姑可以大树底下躲阴，少做一点不要紧。姑父不在了，必须靠工分养活这一大家人口，只有做与别人一样多的 活，才能拿一样的工分。所以大姑往往是别人都走了，她一个人还在田里干活。
那天烈日似火，高温达40度，田里的水像烧 开了似地烫人，大姑还是坚持把落下的活做完。
当她穿着汗湿得可以拎下水的衣服，拖着泥泞的双脚，踩在滚烫的土路上，歪歪撇撇地撑到家里时，一下子昏倒在地，腿上还有两条肥大的蚂蟥，美美地吸着她的血……她中暑了。
这件事后，成绩很好的大表姐和二表姐再也不肯读书了，她们要与母亲一起挣公分，养活弟妹们。她们怕没有了父亲，又失去母亲。
大姑有了两个表姐的帮助，体力上轻松多了，可心里却总觉得是自己的无能，耽误了两个孩子的前途，一直愧疚不已！
05·为儿顺利长大，慈母吃尽苦头
那时，大姑他们总是缺吃的。一个月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靠盐糊糊度日。以致二表哥得了肾炎。不能吃盐，大姑想办法谋糖，喂了二表哥一个多月才好起来。
离大姑家两三里路远的大队部，有家豆腐铺。每逢冬季没农活时，大姑每天鸡没叫，就到大队部帮打豆腐的师傅推磨。每次点豆腐前，师傅都要给一碗豆腐脑大姑喝，大姑从来不喝，都是端回家给孩子们喝。
有天大雪过后，天寒地冻，弯弯曲曲的小路到处是冰。大姑端着豆腐脑，走一步滑一下，控制不好就摔跤。大姑为了保护好豆腐脑，腿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回家看到孩子们每人能喝上两口豆腐脑，她就好开心，也不知道痛了。
那时，大姑总是穿着补丁搭补丁的衣服，但每年过年时，她都保证她的孩子们有新衣新鞋穿。
那时，大姑他们住的房子破旧不堪，每逢下雨时，总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有天夜里下雨，大姑与二表哥床上垫的稻草都湿透了，大姑只好用被子裹住二表哥，自己端着盆子接漏下来的雨水，看着二表哥到天明。
那些年的日子实在是苦，好多年纪轻轻的女孩都选择轻生。我的大姑为了她的孩子们，选择了坚强地活着。
06·为儿早日成才，慈母煞费苦心
好不容易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大姑又为她们的前途操心。
大表姐与二表姐是大姑的大功臣，大姑一定要把她们安排好才放心。
大姑先是让大表姐体面地出嫁、又找人把二表姐弄进了农科所；
让三表姐把高中读完，考上了国家教师；
大表哥初中毕业后不肯读书，大姑让他学了三年木匠，后来改革开放他改行做了生意；
二表哥和小表姐正是读书的时候，大姑严格要求他们好好读书。
二表哥读初中时很皮，常常躲到窑洞里打牌不上学。大姑就跑到学校找校长，安排老师把他拽到学校里狠狠地教育。
二表哥快高考时又得了脑膜炎，大姑跪求医生，日夜守护。用旁人的话说，是大姑感动了上帝，二表哥才逃过这一劫，考上了大学，后来成为国家栋梁。
这一件件安排下来，大姑为筹钱不知伤了多少神，费了多少心。
不管日子多苦，大姑都没忘记过对孩子的教育。
她常常教育她的孩子们：
做人要诚实善良，言而有信；
要勤俭节约、自立自强；
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要尊老爱幼、积德行善；
要乐于助人、知恩图报。
她所说的这些，就是祖父常常教育我们的。
07·料想苦尽甘来，无奈离殇重重
1978年，正当大姑以为日子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我祖母突然中风驾鹤。
近十年来，大姑自己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没有闲暇顾及祖父母，倒是祖父母时时牵挂着她。她总想着等日子好过了，好好照顾祖父母。丈夫离去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老母又撒手而去，无以名状的痛苦吞噬着她，她哭得死去活来……
没有了祖母，大姑心里空落落的，好在祖父与父亲比以往更加关心她，尽可能帮助她。给了她些许安慰。
十年之后，大姑的孩子全部成家立业，上面的四个，每家都有了两个孩子。大表哥生意做得好，二表哥成为有名的律师。
每每与我们聊起时，大姑眼里满是欣慰与骄傲。
大姑一高兴，就有悲伤找上门。
1988年底，我的父亲，大姑最爱的二弟，也随祖母而去。
看到自己的悲剧，在弟弟家重演，看到自己的老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姑心如刀割。
大姑还没从失去弟弟的悲伤中走出来，1991年，我祖父也含恨而死。父母都走了，那个最初的家还有吗？大姑的悲伤无以复加。可是，大姑做梦都没想到，更悲惨的事还在后面。
1996年，大表哥英年早逝。大表哥的葬礼，我去过，大表哥不到三岁的儿子，拿着我们给大表哥敬的香，当礼花在大表哥头前晃来晃去。大姑有气无力地哭着，谁去她也看不到。
从此，大姑一心想死。这个苦难压不倒的女人，再也承受不了这不能承受之痛。
大姑想死，孩子们不允许，老天也不收。
大姑的孩子们个个都是孝男孝女。大姑的孙辈们全部是大学生，且个个都对大姑好。
大姑在一边是天伦之乐，一边是痛苦的思念中，忽喜忽悲地过了二十多年。
现在她的外重孙都上学了，她才寿终正寝。享年87岁。
她临走前的最后一刻，医生想办法让她用电话给她的孩子们留言，她只说了三句话：“我-要-走-了……你们一个-也不要-回来……你们-要注意-安全啊……”
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大姑已经过世100天了。但愿大姑在天堂一切安好，从此再无苦难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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