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冷,阿黄约我去吃狗肉》第六章

作者 苗术

  菜上得差不多了,大家也已经吃得浑身发热,脑门子冒汗。阿黄还在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

  阿黄今天自我感觉很好,情绪特别地高涨。老张同志便夸赞似的说,看不出来,小黄还是个美食家呢。

  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阿黄何等聪明的人,他马上觉察到自己只顾卖弄口才,一时性起发挥得有些过头,喧主夺宾篡夺了老张同志的领导地位。他赶紧自谦了两句,将饮食文化的普及工作告一段落,腾出时间来聆听老张同志的指示。

  老张同志并不急于发表指示,却微笑着看戴师傅。他的微笑意味深长,那是一种品味错误的微笑,明显地预示着不良后果,好比交警站在车门外向你打敬礼。他这一看,其他人也都顺着他的眼光看戴师傅。法警小杨也从百忙中停下来,抽出宝贵的时间朝戴师傅看,手里的筷子还夹着一块狗肉停留在张开的嘴下面。

  原来戴师傅的络腮胡子太浓密,吃起东西来不大方便,一不小心就沾上了些肉屑菜渣,还有葱花辣椒片什么的,看上去愚蠢极了。他发现大家在看他,一时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有些不知所措。大伙看他那傻样,哄地一下笑了。

  我说戴师傅哇,法警小杨将狗肉塞进嘴里,边嚼边晃动筷子指点着他说,能不能把你那宝贝胡子剃了呢?你看你,一张嘴被包围得严严实实,就跟虾岗职工堵在ZF门口似的,进出都成问题。

  阿黄也说,你一个开车的驾驶员,又不是马克思恩格斯,留满脸大胡子干什么,难不难受啊你。

  戴师傅勉为其难地笑着,嗫嗫嚅嚅地说,看相的说留胡子驱凶避邪,所以就没剃。

  老张同志嘁了一声,态度严肃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邪说,跟F*L*G差不多。

  老张同志一批评,戴师傅马上端正了脸色,表示回去就把胡子剃掉,改头换面,一定跟歪理邪说彻底决裂。看他把决心表达得坚决而诚恳,大家这才放过他,眼神和话题从他那倒霉的胡子上挪开来。

       戴师傅终于松了口气,抬起屁股去上厕所。

  戴师傅离开了桌子,一时有点冷场。

  老张同志冷不丁提出个问题,你们养过狗没有?他说,眼睛还扫我们一圈。

  法警小杨发言,我到警犬队喂过警犬。

  老张同志一哂,说你那不算养狗。

  阿黄递上话茬,张庭长您是不是养过狗哇?

  老张同志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一双筷子在狗肉里扒拉来扒拉去,却不急着说养狗的事。大家便催他快讲。

  小时候,我家在农村。老张同志搁下筷子,不紧不慢说起来,眼睛望着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读书的那个小学在镇上,有二十多里山路。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上路往学校赶,晚上放学回来也得摸黑,那可真叫披星戴月。小时候我胆子小,怕鬼,晚上一个人在山路上走,老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我,恐怖得很。后来我们家养了一条狗,是我父亲从亲戚家抱来的。黑狗,黑得油亮亮的,皮毛跟缎子一样。我很喜欢它,总把饭食省下来喂它,它也喜欢和我玩。星期天上山打猪草背柴禾我都带上它,那时候儿它还小,爬坡下坎过河沟还得我抱着。我管它叫黑子。

  长大一些后,黑子就总跟着我。早上我一起床,它就从狗窝里头钻出来,摇头摆尾地缠我。我背着书包去上学,它跟着我脚前脚后跑。我边走边吃干粮,随手给它喂一些。过了杨家岭,离学校不远了,天也差不多亮了,它就自己回去。晚上放学,它也到杨家岭来迎接。看见我就欢天喜地扑上来撒欢亲热,跟好久没见似的。有黑子给我作伴儿壮胆,走夜路我也不害怕了。我一边走路一边跟它说话,尽是些平时不敢讲给别人听的心里话。坐下来歇脚的时候,我就把一些好玩的东西从书包里翻出来给它看。你们别笑话,狗是最通人性的东西,你说话它都听得懂,它还知道你的心事,只不过它们说不出来罢了。

  我小时候性格比较孤僻。我们生产队到镇上上学的就我一个,所以每天独往独来。班上的同学大都是镇上的,城镇户口,吃商品粮,他们看不起我们农村同学。那段时间,要说我有过什么朋友的话,那就是黑子了。在语文课上第一次学到相依为命这个词,我一下想到的,就是跟黑子一起走夜路的感觉。

  后来我考上了县中,到县城去上学。初次离开家乡,很不习惯。想家,想父母,不过说实话,最想的还是黑子。以前天天跟它在一起,现在见它见不着,唤它听不见,心里难过得不得了。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上课也上不踏实,在课堂上打盹儿还梦见它。

  我离开家乡不久,黑子就出了事。我不在家,黑子也不习惯,转着圈儿到处找,还每天跑到杨家岭去等我,等到黑更半夜不回家。有天下午它也是跑到杨家岭去,待在那儿,我们生产队有人从镇上回来,还看见它,唤它它也不走。那天晚上它就没有回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家。估计多半是被打狗的人炸死了。

  我是在月底一个星期天回家拿粮食才知道这个事。当时我根本不相信黑子会没有了,就跑出去找。我在杨家岭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又在回家的路上来来回回地找,逢人就问逢人就问,却始终没有打听到黑子的下落。唉!我真是伤心得要命啊,哭得呼天抢地的。回到县中后也好长时间打不起精神,一想到黑子就哭。班上的同学听说我为条狗搞得那么伤心,就当成笑话来传,弄得我抬不起头。

  老张同志说到这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龇着牙嘘出口气。人哪,是最没有良心,什么都吃。牛呀狗呀驴呀马呀,为人效劳一生,都头来都没个好下场,被人千刀万剐,一口一口吃到肚子里去了。特别是狗,对人忠心耿耿,却被人当成最下贱的东西。狗之所以下贱,就是它对人太忠心了。

  老张说到这儿摇了摇头,眼睛仍然望着那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都被老张同志的情绪所感染,都很感慨,都停了筷子。我脑海里浮现出少年时代的老张,他背着书包在寂静的山道上走,背景是黑黢黢的山形,和成片的树影,还有高高低低的庄稼地,黑子在他的脚前脚后跑,东嗅嗅西闻闻的。但我想象不出老张同志少年时代的模样,浮现出来的倒是那个到狗肉馆来要狗的瘦弱少年。

        我看看老张同志,又看看桌上狼藉的杯盘碗盏,忽然就有些担心:今天我们这伙人吃进肚子里的狗肉佳肴,不会就是瘦弱少年家的那条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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