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
李兆亮 在有风的阳光里倾听 6月12日
村庄种有很多很多的树,最最令我想念的是村后路口的那棵老樟树。出村,往村后窑的方向,沿棉花塘,过细塘,右转,再穿过一条隐约于几座杂草丛生的旧坟间的小窄路,便是老樟树所在之处了。村人因之给这里取了个名字,叫“樟树下”。
记忆里,老樟树至少有二三十米高、约二米长直径,冠盖如云,枝繁叶茂、葱葱郁郁。在夏日的阳光里,一阵清风吹过,那浓密的枝叶随风婆娑摇曳,洒下一大片一大片斑驳的影子,美极了。
我常常喜欢伫立老樟树下抬头仰望。老樟树虽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冠盖如云,但却不曾将整个天空遮蔽,那枝叶间透出的一抺抺湛蓝在绿叶的衬托下反而显得更加宁静、深遂、高远。樟树的叶子椭圆形,不大,在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随风翩翩起舞时,那叶面就像是河面起伏的涟漪,有时又似是夜空中眨着眼晴的点点繁星。
有大风吹过时,伫立在老樟树下就如同是伫立在一片森林中,耳畔是一阵又一阵连绵不尽的松涛声。无风的日子里,老樟树的枝丫间则是喜鹊们举办音乐会的殿堂。印象中,在这里,除了喜鹊欢快的歌声,我似乎从未听到过别的鸟鸣声,甚至连无处不在的知了声声,我似乎也未曾听到过。
老樟树肤色灰中偏黑,黑中偏灰,皮肤的纹理朴素而粗糙,处处透着岁月的古老与沧桑。老樟树的树干接近地面一两米处有个大空洞,洞阴暗、黑且深,在我们幼小时,那是一个极神秘的所在。多年来,每每看到、想到或说起神秘的事物,很奇怪,我的脑海里总不禁会浮现起这树洞的画面。
老樟树的根极虬劲,伸出地面延展而距树干至少有十几米远,仿佛一幅年代久远的中国古画。人们常常把其中粗壮的部份当作天然的“小矮凳”,我年幼时就常坐这“小矮凳”。
在常坐“小矮凳”的日子里,蚂蚁是我最忠实的伙伴,黑蚂蚁、黄蚂蚁,大蚂蚁、小蚂蚁、小小蚂蚁,单个的蚂蚁、三五成群的蚂蚁、浩浩荡荡的蚂蚁兵团,我都见过。蚂蚁游行、搬家、觅食、过节、盖房子、作战我都见过。因着年幼的无知,我用小树枝指挥、训练过它们,用童子尿阻挡过它们行进的路线。调解过它们的纷争,也对它们施以过酷刑,毁坏过它们的兵营和家园。记忆里,蚂蚁们却从未因此停下过它们忙碌的身影。
那时我所做的一切,在可怜的蚂蚁们看来,或许就是“天的意志”吧。换作今天,我想我一定不会再以“天的意志”施己之意于蚂蚁了。有时细思量,我们人不也是有如这蚂蚁一般吗,密密麻麻生立于这世界,忙忙碌碌过着这一生,我们也终究无力于某一种“天的意志”。
樟树喜光、耐湿,略抗寒,适宜生长于土地深厚肥沃处。老樟树下自是良田沃土,田地里有的种水稻,有的种生姜,有的种西瓜,有的种棉花,有的种甘蔗,有的种芝麻,也有的用来种各种豆类和蔬菜。
美丽的田园背后并不是所谓的“诗和远方”。炎热的三伏天里,靠天从土地里求生活的人们也依然需要劳作的,这世上从来没有谁给这土地上的劳作者发过“降温费”,估计连想都没人想过!只有老樟树总顾念着人们的艰辛与不易,以它的那一片绿荫年复一年尽着自己的全力为村人提供着一份庇荫、一丝慰藉。
没有人能说得清老樟树的具体岁数。我曾问过父亲,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他小时候老樟树便已是这样高大葱蓊了。长大后,我远离了村庄,也远离了老樟树。当青春渐渐褪去激荡的衣衫,我不觉间已成了曾经的“父辈”,也开始爱回忆、思索村庄。
仔细回忆,在九江很多个村庄似乎都有一棵老樟树,而且都是独自伫立于村庄后不远的大道口。查阅资料,据说浙江、安徽、江西上些年代的村子里全有1-3棵树龄600年以上的古樟树。以此推测,元末明初,江南一带或有村庄初建伊始必须种植一棵樟树的习俗。是否都必须种于村后的主路口,还有待多方调查考证。但就此推断,李河村后的老樟树该是有600多岁,近700岁。
有人①说“樟树不随俗、不喧哗,一年四季,始终不懈地维持着常绿乔木的形象,默默进行着错季的落叶程序,几乎不为常人所觉察,表现出谦逊淡然的操守。古樟树是江西人心中的风水树。老百姓一般不轻易动它,即便是大炼钢铁的‘大跃进’时期也是如此。”
确实,老樟树之于村庄,就如精神图腾。从小,大人们就一再告诫我们:对老樟树要有敬畏心,不能爬,不能无礼,不能折枝,即使枯枝也不能折。我们一直谨记于心,最调皮的小孩好像都不敢不遵从。几十年前,曾有大人不信告诫而遭过灾难。
江南是雨的故乡,尤其是炽热的夏日里,常常雷雨、暴雨不断。大雨时老樟树被笼罩在一片朦朦的迷雾中。老人们传言在电闪雷鸣之际,树的顶端会有一条大白蛇现于苍茫中,仰头直对着苍穹。只是,我一次都没见过这神圣的场景。我只见过形状、颜色、大小都普普通通的蛇在老樟树的树洞里及附近的草丛中出没。
2012年冬,我回村庄过年,偶然看到家里碾米房外的电闸烧焦了,问起家人,家人说2009年夏的某天,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电闸被雷击成了这样,老樟树也在那一场狂风爆雨中被电击中,于一阵清烟中灰飞烟灭了。我闻言踉跄的跑到村后,视线里再不见那老樟树磅礴的身影了,樟树下只有丛生的杂草和荆棘。仿佛老樟树从未曾在那存在过。那一刻,我就那样呆呆的站立着,站了很久很久。
村庄再没有老樟树了。老樟树曾见着、护佑着这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没有了年轻人的村庄,樟树下的田地早已荒芜,老樟树是以为人们不再需要它了吗?没人喜欢贫穷,可是物质的追求没有尽头,老樟树是悲恸于人们唯金钱是首失了敬畏心吗?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就如我们逝去的祖上,就如现在的我们,就如樟树下曾经的蚂蚁们,如同日月星河,如同这世界上的一切存在。老樟树的走,亦或无悲无喜,只是因了岁月,行了它应有的轮回!
2020.6.12 写于哈尔滨
注:
①此引号段文字,摘自《树木传奇 | 樟树与江西的非常渊源》
作者:郭英荣、卢建红、晏雨鸿、揭二龙。
来源:搜狐网﹥生态活题2019-07-04
②文章配图:除老樟树外,其它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