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

各位好,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是李碧华老师的小说《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李碧华(1959--),女,原名李白,广东人。出生成长于香港。任职记者、电视编剧、电影编剧以及舞剧策划。代表作《霸王别姬》、《胭脂扣》、《饺子》、《青蛇》、《生死桥》、《诱僧》等。专栏及小说在陆港台新马等地区报刊登载,结集出版逾七十多本,并有多国译本。擅长写辛辣、凄艳悲凉的故事小说,故事别出心裁、瑰奇诡异、雅俗共赏。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这篇小说收入其短篇小说集《饺子》,另有四中短篇小说《钥匙—吃燕窝的女人》、《寻找蛋挞—吃蛋挞的女人》、《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饺子—吃婴胎的女人》。主打作品《饺子》改编成的同名电影由杨千嬅、梁家辉、白灵等著名演员主演,创下年度惊悚片最高票房,获台湾电影金马奖多个奖项。《潮州巷》和《饺子》这两篇看完带给我极大地生理不适,尤其是《饺子》,也怕各位对饺子产生阴影,所以今天给大家介绍《潮州巷》。


PS 喜欢吃卤水鹅并且胆子小的看客老爷们请火速离场。

故事发生在全港最有名最美味的卤味店。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这是一大桶“心血”。       

我家的卤汁出名到电视台的美味节目都来做访问,企图解开美味之谜。主持人问妈妈卤汁秘方,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卤水料很重,还要舍得:每三天捞起更新一次罢了。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这卤汁从从祖父传到父亲手上,现在又归母亲所有,到今日已有47年之久了。为何归母亲?故事还得从我七岁那年说起。

我的爸爸是谢养,取“天生天养”,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有着宽大的胸膛却生的一张孩儿笑脸,不免引得很多女人搭讪。

我的妈妈从前是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她生的美丽,也很骄傲、执着、有主见。

许是命运,当妈妈还是少女时,有一次游泳不慎遭遇危险,幸得杀出一个强壮的男人救了她。这男人,就是我爸爸。妈妈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潮州男人,大男子主义,虽是如此,他们依然夫妻恩爱有了我之后,爸爸把我当洋娃娃一般宠爱,甚至连妈妈都会吃醋。宠爱归宠爱,但我也知晓潮州人家重男轻女,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这也是他离开我们在大陆包二奶的原因吧。

接下来便是我了。我叫谢月明,我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本事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大学时住在寝室,毕业后在外面租房住,只在周六或周日回家吃饭,那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转新工后我成了律师楼的女秘书。经济低迷,世道不好,很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我的情况略微好些。

唐卓旋,律师,我老板。杨莹,他女朋友。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所以对我的态度很傲慢。

再后来,唐卓旋邀请我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出海钓鱼。本是晴朗的天气,到了下午忽然出现阴霾,我便邀请众人去我家小店常常天下第一卤水鹅。再去小店的路上,我把自己的经历说与唐卓旋听,他递手绢给我抹掉眼泪,这年头,还会有男人用手绢?

卤水鹅果然“征服”了他的胃。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手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蒜茸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蚝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去了二十只卤水鹅。亲友大喜。我,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高等教育,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对他的工作、生活、起居、喜怒哀乐,了如指掌。我们一起看电影,喝咖啡,拥吻做爱。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俩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一天,我接到了杨小姐的电话,一如既往的傲慢,我平淡有礼的回话,因为,下个月,我是唐太。

婚礼前两天,母亲说要送我特别的嫁妆,对,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我推辞,我想吃时自会同唐卓旋一起回家吃。妈妈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我知道,卤汁有妈妈的心血,也有爸爸的心血。可是妈妈,正色的,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那一年,爸爸妈妈吵架吵得很凶,还不都是因为爸爸包二奶?!那女人还给爸爸生下一个男孩。我从没见他们吵的那么凶,忽然妈妈闯进厨房想要自焚,爸爸连忙拦下,说算了,不要那个女人了。我们也以为他真的断了。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直到那晚,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大家都以为爸爸抛下我们走了。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怪异,“他死了!”

我们住在小店附近的旧楼,三楼连着天台。天台是爸爸的秘密,他在那里练功,练功很吵,所以安装了隔音设备。爸爸为了保持功力,经常“请师公上身”练刀。他也不让我和妈妈上去—身子不干净,月经来时,会坏事,甚至毒过黑狗血!

妈妈说,那晚爸爸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颈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妈妈没有救他。没有报警,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第二天妈妈便把我送到外婆家。我猜得出这三天妈妈如何克服恐惧,在练刀房,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彻夜分批地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双魔掌,揪住所有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听到这,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我并不意外。

我怎么会让妈妈知道,事情发生前的那一晚,我看见了—

妈妈悄悄上了天台,取出一块用过的沾染一片腥红的卫生巾,把经血抹在刀上。到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连黑狗血都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我拥抱着妈妈,安慰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本文对原小说有较大删改,如有兴趣,读者可自行阅读原文;若对本文有不同看法,欢迎留言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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