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儿

      我记得,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还是1940年的冬天。

我爹说:“小柳儿,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了。”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大上海所潜伏的重重危机,我只觉得,上海的夜晚可真亮真热闹啊。

  我爹在德国研究了半辈子的化学,年过五旬的时候,终于回到了这片被称为故乡的土地,那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微微泛黄的头发和浅蓝色的瞳孔感到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我不自觉的紧了紧围巾,跟在爹爹身后,住进了一个大大的院子里,院子的样式和我们远在德国的家很像。

  我爹爹的研究所就隔了家一条街,只不过,那里的看守是十分森严的,有黄色衣服的士兵,半人高的大狼狗被拴在墙角,警惕的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院子的大门总是紧闭着。我想出去看看,去看看这里的繁华,但每每却因为自己异样的外表和听不懂的方言而一次又一次的放弃了,我只好在院子的柳树下搬了一个凳子,成天成天的坐在那里,看着院子外面的风景,爹爹忙着工作,除了一同带来的几个保姆,没有什么人能顾得上我。

  从冬天到夏天,从院子里的水结冰到柳条儿抽芽儿,大门终于被推开了,是爹爹回来了,距他上一次回家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了,他依旧穿着白大褂,只不过眼里的红血丝没有了,脸上的胡茬也都干净了,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在逆春寒的天气里居然不怕冷的穿了天青色旗袍,身段苗条,不得不承认,她是极美的,窈窕婀娜,是典型的东方美人。爹爹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叫我过去认人。爹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揉了揉,笑道:“小柳儿,这是你知画阿姨,以后就是你妈妈了。”我微微偏头躲开他的手,警惕的盯着那个女人,她倒是也不在意,嘴里说着夸奖的客套话,带着浓浓的上海口音,眼里盛满了笑意,我不屑的看了她一咱,继续做回凳子上。

  从那天之后,这个叫知画的女人就正式住进了我们的院子里,不管天气如何,她总是变着花样的换旗袍,天青色,白色,浅绿色…她身上也总带着一股好闻的香粉味道,口上擦的胭脂也是全上海最好的,两道柳叶眉在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挑起。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却十分的不屑,认定她是因为爹爹有钱,所以才攀上爹爹的。我倒也并不是十分在意,我从小就没了母亲,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个眉眼深邃的德国女人,渐渐地模糊在了记忆里。

  她不会讲德语,不能同家里的仆人交流,我也懒得同她讲中文,只不过,随着她的到来,爹爹回家的次数多了起来,她会讲一口正宗的上海话,也会做一手正宗的上海菜,从没有生气的院子,好像随着她的到来,有了些许生机,院子里的杨柳也长出了毛茸茸的柳花儿来。

  我仍旧是成天成天地看风景,也瞧不出个什么新鲜玩意儿,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罢了,那天我照例在凳子上打瞌睡,东倒西歪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惊醒。我愤怒的吼道干什么呀?她捂着嘴笑了,戏谑地说:“呦,黄毛小丫头,会说中文呢?”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我才不是黄毛小丫头呢”她笑道:“那好吧,我要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你要不要也一起来呀?”我盯着她漆黑的瞳孔,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她倒也是个只会花钱的主儿,哪里的丝绸最上乘,拿里的貂皮最柔软,哪里得金子成色最好。她总是一清二楚,我跟在她身后,看她兴致勃勃地买东西。自己也因为走出了院子欢喜的紧。我挨着她坐在黄包车上,手里捧着她给我买的糕点,吃得津津有味。她问我:“小柳啊,你为什么叫小柳儿呀?你长的一点也不像中国人。”我嘴里包着点心,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因为我爹爹是中国人呀,我的中文名字叫杨柳。”她笑道:“你爹爹可真厉害呀,成天弄的东西都好高深,我看都看不懂”我不以为意的回答道:“这有什么呀,我也会呢,以前在德国的时候,安德利亚老师就总夸奖我有天赋。”我想看在她带我出来玩的份上,还给我买糕点,我就不针对她了。关了几年的话匣子,一打开我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对她说了很多,讲在德国的生活,讲在中国的生活。她也只是微笑地默默听着,不做任何回答。

  她到也确实是个贤妻良母,每天都在家里做好饭菜,装在精致的盒子里,拉着我的手,给爹爹送饭去,时间久了,门口的几个士兵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后,也不拦着我们了。爹爹的工作似乎更忙了,总有实验数据莫名其妙的错误或者丢失,实验进入了关键阶段,

离不得人,也分不得心,爹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只有见到我们时他紧绷的脸才会露出一点微笑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平静毫无波澜。

  爹爹的依旧研究豪无突破,而远在德国的阿德利亚老师的电报也一封一封的催着爹爹快些回去。她手里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研究需要我爹爹协助完成。僵持了两个月,爹爹最终还是订了回德国的机票。

  当那群黄皮子士兵闯进院子的时候,爹爹已经去了码头联系,我坐在柳树下的凳子上,她在给我梳小辫儿,阳光透过柳树细碎的洒在我的脸上,晃的我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慌忙的将我拽起来,藏到身后,一个黄皮子士兵上前,问道:“安德烈呢?”安德烈,是我父亲的名字。她淡淡的回答道:“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们要去德国了吗?”那个士兵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把她打了一个趔趄,她抬起微肿的脸庞,冷冷的看着那个士兵,那个人接着又问道:“是不是你在偷实验数据?”她冷冷的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们。那个人急了,用枪托狠狠地砸了她一下,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流了下来,我吓得缩到一旁,不敢开口。那几个人将她死死地按住,问道:“你是不是被派到上海的奸细?”她并不回答。那个士兵左右开弓的甩了几个巴掌。她狠狠地啐了一口血,骂道:“卖国贼!”

  她艰难的将腰挺直,用眼神示意我藏起来。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了一把手枪,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挣开手,快速的将子弹送进了士兵的眉心。她转身试图逃走,几颗子弹穿透了她的腹部,雨过天青色的旗袍上开出几多鲜红的花,她倒在了柳树下,再也没有办法起来,远远的她冲我笑了笑,弯弯的柳叶眉不自觉的挑起。嘴边的两个梨窝若隐若现。那一刹那,我的脑海中一片轰鸣,我想起她对我说的话,她说,她的家乡在苏州,那里很美,她说,上海很冷,她说,中国很美很大,她说中国不应该被瓜分,她说中国人不能被欺负,她说:“小柳儿,你也是中国人啊。”

  几天后,我站在宽阔的甲板上,看着大陆的轮廓慢慢淡出我的视野,海风将她送给我的丝巾卷起来,还能隐隐的闻见她身上的香粉味道。爹爹知道真相后,悔痛不已,本就花白的头发白了一大半,他悔恨自己无知,悔恨她的死。那是对他背叛的最好的惩罚。

  但我一直明白,也一直坚信,终有一日我还会再次回到故乡的土地,到那时,再去看看阳春三月的柳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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