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

高铁普及后,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变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变长了。今天,旁边坐着一位女士,留着直的黑发,遮住部分脸,皮肤不太白,有点接近小麦色。上车后,她就在睡觉,直到快下车才醒。醒来后,对我说了句,借过,谢谢!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吃了一个苹果,搬出电脑,开始工作。我们再没说话。

多年之前,往来家乡和学校之间,火车是我唯一的交通方式。绿皮火车多数没有空调,夏天很热,即使开着窗子,转着电风扇,有时也阻不住汗水顺着后背下流。座位是对着的,如果运气够好,就有机会和一位眼中的美女面对面,甚至和她共享一张小桌子。

记得有一次,从北京回家,对面坐着一个女孩,车厢总共不到10个人,矜持一程之后,慢慢就聊起来,她晚我一站下车。女孩不漂亮,有点胖,健谈,几乎是她一直在说,我一直在听。大概在一个科研院所做保洁,离家已有几年,年龄还不到二十。和我小妹经历类似,诱发了我极强的同情心。中午,我们分享了彼此带的吃食,我拿出面包和水,她拿出方便面和火腿肠。旅途因此显得短了,我下车时,有了一点期待再会的感受,不知道她怎样想,那时没有手机,下车后,再也没有相见。

还有一次,我对面坐了一家人。两个女孩相差不到一岁,大的刚刚学走路,妈妈抱着妹妹,爸爸领着姐姐在车厢跑来跑去。姐姐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小脸上,让脸显得特别圆,又红,真像一个小苹果。妹妹安静地躺在妈妈怀里,偶尔睁开大眼睛四下看看,有时还盯着我的眼镜,看一会儿,自己就笑了,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几秒钟后,又抬起,重复刚才的动作。爸爸妈妈都比我小,很羡慕我出来上学,将来能找到坐办公室的工作,不像他们打工东奔西走。姐姐跑的饿了,爸爸泡了一碗方便面,拿了一根火腿肠,姐姐吃的高兴,妹妹却哭了,妈妈掀起来衣服把乳头往孩子嘴里放,她很自然,对面的我却有点不好意思,装作凝神看窗外,心里却跳着。爸爸又从行李包里掏出两张烙饼,一块咸菜,咬开,递给妻子一份。一口饼,一口咸菜,喝一口水。看的我肚里咕咕直叫。正犹豫要不要掏面包吃的时候,一张饼递过来,是年轻的爸爸。吃吧,咱山东人,都喜欢吃这个,出门前刚烙的,这会儿还软乎着呢。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吃到那样好吃的饼。

第一次坐火车,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妈妈陪着我回家。打开一包瓜子,我们边磕着,边聊天,窗外的月亮很大,感觉伸手就能够到。我高考没有考好,一位远方亲戚联系了一所名校,说可以上它的自考。自考是什么,不知道,只知道这所学校名气很大,大的让我们认为这事是不可能的,是上天掉下来的大馅饼。因此,亲戚让筹集钱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像战斗一般去借、去卖东西,有种强烈的神圣感。入学一个月,梦幻就破灭了,我明白了自考的含义,了解了所谓名校不过是挂着名校名义的社会学校,看到了同学的斗殴、酗酒、颓废,懂得了这种学习方式不是我这样的孩子所能拥有的。什么都没有说,妈妈就来了,接我回家复读高三,倾家筹集的学费、亲戚的活动经费全部就扔在了那里。列车员走过来,看到我们丢在地上的瓜子壳,劈头盖脸一顿骂,妈妈和我面对面盯了许久,从此记住了火车上不能随便丢东西。

很有意思的一次是暑期返校。火车严重晚点,抵达家乡小站时,已经是深夜。候车的人特别多,火车上人更多。把上下车门挤的紧紧的,列车员挤下来,把下面的乘客一个一个往上推,每推进一个,里面就一阵喧哗。终于排到我的女友了,我们合力将她推上车,似乎再也推不动了,我在车下,她在车上,列车突然传来即将启动的鸣笛声,列车员对我说,等下一趟吧,转身就要上车。我看着女友,瞬间爆发了,我拼命抱住了列车员,我要是上不去,你也别想上去了。僵持了一会儿,列车员终于叫来临车同事,把我推了上去。乘客挤在门口,贴的一丝缝隙都没有了,女友在我怀里,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过。我的屁股挨着什么东西了,软软的,腻腻的,我想转身去看,却丝毫动不得,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悬在几个腿之间。七个小时后,终于到站了,我们随着人流,被推下车,女友惊呼起来,她一瘸一拐,仔细看看,不是腿折了,是高跟鞋的一只跟断了。我的屁股上,湿了一大片,旁边一个小伙子,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的几根香蕉,此时完全成了果泥,混浊的液体,还在不断地从袋子的裂缝中渗出来。

工作后,出差频繁,坐火车也就成了常事。最初是硬卧,后来有软卧,有了动车,直到高铁。速度越来越快,条件越来越好,可记忆的事却越来越少,终至模糊一片。统一的外观和内饰,相似的乘务员和乘客,即使我拿出一沓沓的火车票,看着电脑上一行行的行程记录,也已经很难追忆起,从北京到上海、从广州到西安,这些密集的火车旅途中,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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