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辽沙 1


小时候,我和大家都一样,也是不听家长话,不听老师话,最后长大工作了还不听领导话,“不是个好东西”。但我又始终没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小坏蛋,一个“讨狗嫌”的恶童。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个原因,那就是我常常只是跟年龄大我一段的孩子在一起玩儿。因为自己小,在大孩子每天的童戏里定是演不上主角儿的,大多只能充了看客和帮衬。简单说句哈尔滨话,就是“显不着我”。人家扶老太太过马路,做了好事。招猫逗狗,拉开弹弓子打玻璃,积了恶行。不管好赖的事件,我在其中最多是跟班、尾巴、跑龙套的从犯。板凳队员坐板凳,不管拿金牌。

不过,板凳也好,看客也罢,我这眼珠儿可是管事。那些大我一段的孩子,每天里上演的戏码,十分地生动有趣,被我一一看了个真真切切,又在脑袋瓜儿里记了个牢。就算到了年长时,还常忆及,反复倒片儿,竟比当年那些主演都用情其中。等到偶尔相聚,和他们唠起来,有些老哥哥竟都忘记了自己好玩儿的行为,反要我这当年的小板凳复述一番,供大家回味、咂摸,最后,摇动空拳,伸出食指,傻笑着。

我们家偏西一隅的前院儿,原来是一大栋俄式房子,俄罗斯人走了以后,省政府把那儿拆了,连着盖了两栋家属房,安置住上了保姆、厨师、放电影的工作人员、下级官吏等十几户人家。每天穿过后来的院子,走来走去,就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俄罗斯人,就没有过他们的生活,甚至没有过那些生命的存在。而事实上,那里真的有过一家人,一家俄罗斯人,和他们活生生的日子。那家俄罗斯人的小孩子,是个男孩儿,他叫阿辽沙。

在我的印象里,阿辽沙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但是,他的个子明显要比同年龄的中国孩子高。不过,他瘦,还长胳膊长腿、大手大脚。他跑得快,跳得也高。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让人感觉着有点笨,尤其在一弯腰、一转身那工夫,看上去,就比差不多大的中国孩子慢半拍儿。

阿辽沙有劲儿,他帮家里干活儿,能用四股叉叉起大捆的谷草,举到高高的草垛上。他也能不太费劲儿地提起一桶水,再倒进另一个更大的水桶里。那个大水桶的桶沿儿都有他的肩膀高了。阿辽沙的个子快赶上大人了,可要是只看脸儿,一眼就瞧得出来,这还是个小孩儿,最多算个半桩子。当然,半桩子和半桩子还是不一样。中国小孩儿和俄罗斯小孩儿两相比着,那差别可大了去了。我看比猕猴、金丝猴之间,德牧、柴犬之间,棕熊、黑熊之间,那差别还大得多。

就说这脸儿,阿辽沙往近了来,一入眼,先就来了鼻子,鼻子那叫一个大。俄罗斯人鼻子倒是都大,小孩儿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小孩儿的脸上,要是长了个成年人的大鼻子,就让人心里画魂儿,这孩子怎么满脸都是鼻子?看着阿辽沙脸上的大鼻子,和还算是儿童的眼睛、嘴巴,我就犯过寻思,莫非,这俄罗斯小孩儿脸上先长鼻子?其他的部件在那候着,耐心等待,等到鼻子长熟了,红辣椒似的,不能再大了,完了,再长眼睛、嘴巴和耳朵?阿辽沙的鼻子不但大,上边还长了很多雀斑。那些雀斑小米粒儿大小,颜色深浅不同,鼻子尖儿上少,越往鼻子根儿去,就越多越密。鼻子成了阿辽沙独一无二的特征,在一大群相比之下鼻子都小得多的孩子中,阿辽沙“鼻立群雄”。大家玩瞎子摸脸,一个孩子用毛巾蒙上眼睛,其他人一个一个,挨排儿让他摸脸,然后猜被摸的是谁。小孩子脸之间区别不大,因为各自的特征尚未明显,再加上被摸的孩子都故意挤鼻子弄眼儿,扭歪腮帮子。那“瞎子”要想在五个数的时间里肯定被摸的是谁,还真是不太容易。可是,只要是摸了阿辽沙,十摸十准。“瞎子”一把抓住他的大鼻子,大叫阿辽沙。没办法,伙伴们想着换了他当“瞎子”吧!也不行,因为,其他小孩儿的脸,平时在他眼里都差不多,现在到了手里,就更分不出来了。结果,一到玩“瞎子”摸脸,阿辽沙就踢着个小石头,低着头往家走。别人问起来,他就嘟嘟囔囔地说:“爸让我回家喂牛呢。”

阿辽沙的嘴好看,那嘴不大,还总是抿着,露出的嘴唇窄窄的,近似于一条缝。再看我们的嘴,却大都噘着。噘得少还算说得过去,有的噘得严重了,那架势那嘴都翻翻着,像肿了似的。而且,嘴要是噘着会拐带了脸上的表情。阿辽沙经常问我们,“怎么了?怎么又生气了?”结果遭怼“谁生气了?就这嘴唇子!咋的?”不过,这话说是说,老祖宗给咱这噘嘴唇子,真就容易让老外错以为这人生气了。那咋整?告你,用腮帮子上的肌肉,去牵着嘴角往上翘一点。不信照镜子试试去,好多啦!咱中国人那不叫天然生气,那叫认真、沉思。

其实,真正让这个俄罗斯男孩儿神采飞扬的,还是那双眼睛。眼珠子大,一个顶咱俩。双眼皮儿,那架势双的,赶上妈蒸的包子上边的褶儿了。眼睫毛长,还往上挑,一眨巴眼儿直扇乎。就是眼睫毛的颜色儿太淡,是浅黄色,这不好,这有点吓人是不?他身上有毛的地儿都这色儿,头发、胳膊上的汗毛,脸上的小细绒毛儿都是浅黄色。

他眼珠儿也是浅颜色。我们曾经让阿辽沙站好了别动,干瞪着自己的眼珠儿,让大伙仔细瞧瞧,他那眼里到底是个什么色儿。最后,我算是看清楚了。阿辽沙的眼睛最中间的瞳仁,也是黑色的,可是,他的瞳仁周边是灰色的。千真万确,灰色的眼睛。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一圈儿瞪圆了黑眼睛,仔细地瞧着他的灰眼睛。那灰眼睛又大又圆,有点像羊的眼睛。不过,阿辽沙的眼睛里可不是羊眼那样茫然。阿辽沙要是生气,就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那条缝儿里,会闪出一道灰光。而当他有了猜想的难题,就会皱了淡黄色的眉毛,让那对灰眼珠儿慢慢地在眼睛里转。

想着也是,老天把人都安排得妥妥的。这长相上鼻子、眼儿、嘴巴子、脸儿等都挺四趁。阿辽沙这大鼻子配大灰眼珠儿、小嘴,正好,一正宗俄罗斯小孩儿。咱们这些黑眼珠小孩儿,也是正好,般配着小巧的鼻子、噘嘴儿……你说这要是整反了,给阿辽沙来一双刀子割缝儿的小眼儿,完了,再弄一安哥拉的大翻嘴唇子在他那撒满了“小米粒儿”的大鼻子下边那么一横,那可有得看了。再排《西游记》,选人演妖怪头儿,他去就行了,连妆都不用化了。反过来,给那些中国小孩儿,扁鼻子扁脸儿的,冷丁弄一大灰眼珠子。瞅你包子褶儿的双眼皮,吓不死你!

若论穿戴打扮,阿辽沙也有些他的特点。在整个夏天里,他都不穿鞋,就是光着那双大脚丫子,跑来跑去。结果,全院儿的小孩子见样学样,也都光脚丫来去,一个暑假里练成了健步如飞的赤脚大仙。眼看着,就要开学了,一双脚早被磨起了茧子,根本不在乎什么沙子、尘土、小石头。这样习惯了,小孩子反倒犯愁去穿那双球鞋,纷纷抱怨,说那玩意儿捂脚,有臭味儿,说着,赌气把球鞋扔出去多远。当然,最后还是得穿鞋,上学么,可不兴光脚。光脚的学生没有不怕穿鞋的老师的,到时候人家眼睛往你脚丫子上一瞅,赤脚大仙们就早都穿好了自己的鞋了。

在家里院里,阿辽沙也不穿上衣,光着。但是,他永远穿着那条黄色的小帆布背带裤子。那条裤子有前襟,能挡住前胸,这下帮着阿辽沙省去了穿上衣的麻烦。背带裤本来有两条带子,一左一右地在背后交叉一下,再搭过肩膀在裤子前襟处扣上扣子。可是,阿辽沙显然长得太快,两条带子都需要不断地放长。可是,放到最后,没了相同的黄帆布。他的妈妈只好干脆剪掉了左边的背带,做了备品,预备着,去加长剩下的那条。于是,残余的裤带,从右后面绕过来,扣在裤子前襟左面的扣眼儿上。阿辽沙穿着一条背带的裤子,该干什么干什么。爬树、上房、掏家雀、喂奶牛、弹玻璃球儿……啥都不耽误。而他那唯一的裤子背带上,每年都被加上一截儿,成了他生长的年轮。

阿辽沙胆子大。他家养奶牛,有牛棚,那牛棚和正式的房子一个样,有门、有窗、有房顶,只是比正房略低一些。有时候,孩子们会攀着梯子上牛棚房顶去玩儿。那一次,院里的乐昌开玩笑,给阿辽沙出难题儿。他自己先偷偷下了房,随手把梯子也放了横。等到阿辽沙也想下房子时,一看没了梯子,急得在上面团团转。在这时, 恰好他的妈妈又急着喊他:“ 阿辽沙!”阿辽沙急了,瞅了瞅地面上的两捆谷草,纵身跃下。我们所有的小孩子都吓傻了,干瞪眼儿,说不出来话。再看阿辽沙,从谷草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进了屋。第二天,大家早早就去他家门口候着,等着瞧瞧他,担心他可别真出了什么麻烦。阿辽沙来了,腮帮子上被草秆划破的伤定嘎呗儿了,可脚腕子还肿着。乐昌帮他揉了揉,他倒好像不太在乎,笑嘻嘻,招呼大家找地儿去弹玻璃球。

玻璃球,在哈尔滨都叫“琉琉儿”。那时候的小孩子都喜欢这玩意儿,小男孩玩儿琉琉儿,天经地义,几乎无一例外。琉琉儿亮晶晶、光闪闪,滴溜儿圆。透明的球心里,有五彩的花色瓣,各种红、白、黄、蓝、绿间杂着,又漂亮又有些神秘。那简直是孩子的珍宝和梦想。小孩子当然不是收藏家,琉琉儿也不是用来把玩的。

哈尔滨的孩子们,玩琉琉儿是用手指头弹那些琉琉儿。用食指的指肚和拇指的第一个关节,夹住玻璃球,然后,靠手指头发力,把琉琉儿弹拨出去。弹出去的琉琉儿要有准头,要击中预定的目标。高手甚至能让弹出的琉琉儿在击中目标后,按自己事先预测好的方向滚动,到达预定的位置。这有点像台球,都是球动量守恒的弹性碰撞。而在碰撞后的角度和滚动的距离这些方面,两种球的运动原理是一回事。当然,真正的台球,是绅士的运动,在大理石的台面上进行,讲究起来,说道就多了。琉琉儿是孩子们在街头巷尾设下的擂台,远没台球那么严格,更没那么雅致。但是,对孩子们来说那就是地上土里设下的战场。那里也同样有风云,有决战,有失声叫好,有击节赞叹。

孩子们靠准确、靠预判、靠胆识,也靠运气搏输赢。琉琉儿既是玩具,也是赌具,还是赌资。大家玩琉琉儿,输琉琉儿,赢琉琉儿。输的人奉出自己的珍宝,心里难过,口里叹息。赢的人则心花怒放,喜形于色,积攒着自己的财宝。

大院孩子中间,不乏琉坛宿将。一双小手又脏又皴,探指捏起琉琉儿,大概是为了增加摩擦力,指间夹着琉琉儿在嘴前哈了口气,然后,翻腕曲指弹射而出。琉琉儿玻光一闪,竟击中了几米开外的另一个琉琉儿,一声脆响,引来了禁不住的惊呼和赞叹,乐昌、铁柱、亚光几个都有这般手段,是我们大院里的真正琉琉儿高手。他们的辉煌,不在老师那里,也不在学校的奖状上。他们在“琉场”上的神通印在我们的心里,他们是野路子英雄好汉。

通常情况下,大家假玩儿。只练“琉技”,并不动真输赢。可是,常常就这样玩着玩着,勾起了干脆一搏又怎么样的欲望,最终甩手大战起来。赌上了琉琉儿的输赢,地上就立马起了突变,夹雷裹电起来。而提出真打真赢的,常常就是俄罗斯男孩儿阿辽沙。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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