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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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骨节主题。


难得一个悠闲午后,服务员艾琳独自坐在包房里。

空调还开着,地面还残留水迹,只有窗外的日光还在标榜着仲夏的热力。她揉着脚心,脚掌和脚跟处的丝袜露出两个大窟窿。她太累了,有些头昏脑胀,便躺在一排椅子上。冷气吹干了她身上的汗,这让她感到很舒服。

窗外是十分忙碌的热闹路。五爱市场刚下行,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车站里的人却依旧不减。人行路上,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边走边闹,其中一个长相普通的笑得最来劲。说着笑着,旁边女生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推到旁边的小男生怀里,那个男生也没怜香惜玉,一把又将她推开。大家又开始嘻嘻哈哈,看着那个女生红着脸追逐另一个女生。

艾琳望着那些学生,微微扬起嘴角,闭上了眼睛。

明明自己才脱下校服没多久,怎么觉得校园生活是很遥远的事了。操场上一排排柳树,柳树下挂在单杠上的少年。花坛里香气袭人的鲜花,上面是迎风摇曳的五星红旗。教室黑板上的版画。值日后放学回家路上的夕阳。操场上奔跑的少女....这些画面一帧一帧地从她脑中浮现出来。

那个少年......一笑便会露出一排剥皮杏仁般的牙齿。他从不穿校服,即使升旗仪式也只穿类似校服的名牌运动装。他调皮捣蛋。个子很高。在球场上,他用一次灌篮便抵消了整个学期日常所犯的错误。他的书包里总是塞满了昂贵的连环画,还十分慷慨地借给同学们看。他永远精力充沛,积极乐观,即使爱说些黄段子,也丝毫不影响他在女生心中的完美形象。她在这种甜蜜的回忆里昏昏欲睡。就在她马上要睡着时,忽然感到有人在摸她大腿,她一下子跳起来。原来是后厨的小李,一个刚到酒店不久,一脸青春痘的小伙子。最近他在追求她。他穿着满是油渍的白色工作服,十根手指都贴上了创可贴,一头乱糟糟的棕色头发,鼻子虽然还算挺拔,上面却满是黑头。

他紧挨着她坐,一只手揽住她肩膀。她试图甩开,但动作并不激烈。他在沉默中得寸进尺。直到她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他才停下来。“不闹了不闹了”,他告饶,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他开始寻找话题,谈到她的家乡,她所在的村子,她的家庭。自打初中毕业后,还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她的过去,这使她情绪得以缓和。他向她询问酒店的情况,她热心地向他介绍,说到其中一个具有喜剧色彩的人物时,他们还一起捧腹大笑。时间过得很快,可他们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于是,他跟她约好明天落场时还在这里聊天。她答应了他。

经过了几次交谈后,他们再次并排而坐了。

“我爸以前可不这样。妈在世的时候,他眼里只有妈,俩人从来没有吵过架。爸没什么朋友,外面要是没有活儿干,就整天围着我妈转。他对别人说自己喜欢做菜,喜欢收拾屋,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心疼我妈。有好吃的,他也总会留给妈而不是留给我,搞笑吧?”想到父母与她之间的感情,艾琳心里很复杂。

“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小李一点点地靠近她。

“就是妈的病花了太多钱,最后的日子,她一小时的花费就相当于我几十个小时赚的那么多。我头一回感觉人的命这么值钱。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我还哪有心思上学啊。”

“那你以后怎么办?想过吗?”

“以后的事不清楚,可目前只能这样了。”她有些沮丧。他抓住机会,再次靠近她,当他感受到她的体温时,不禁浑身颤抖,一股热浪冲向头顶。

“我要留在这城市。”她目光笃定,望向窗外,远处的铁轨向北通往她好不容易逃离的小城。

她没有注意到他突然凑近的脸。他要吻她嘴唇,她迅速躲开,狠狠地抡起胳膊赏了他一耳光。他蹲下泪流不止,是她的指甲划到了他的眼睛。她惊慌失措,弯着腰看着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小李。

“你没事吧?”她问。

小李没有说话。她去拨他的头,看到他虽然满脸泪水,但还笑着。于是她便松了口气,坐到一边。

“小李,你要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她严肃认真的样子,让他对她产生了敬意,让他的目光避开正对着他的那双笔直的腿。她的脸是小圆脸,总是十分自信地把头发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来。她长得虽然不是很惊艳,却比谁都要亲切,使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小琳,对不起啊。”小李红着眼眶说。

他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愧。

从那天开始,他们的心中都为对方留下了位置。他们就像同一片森林里的两只刚成熟的小鹿,在绿树和鲜花的渲染下,自然而然地恋爱了。

因为酒店禁止同事恋爱,他们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感情。正因如此,他们才能享受到暗里调情的甜蜜和其他同事投来的暧昧目光。他们经常压马路,在包房里偷偷约会,发工资后的几天里,在小旅馆中渡过一个又一个美妙的夜晚,躺在床上共同畅想之前一直不敢想的未来。

酒店后身的小南街,是他们经常散步的地方。当走到小南教堂门口时,他们就会坐在椅子上,依偎在一起,看着眼前这栋漂亮的建筑。

若不是他,她一直也不知道酒店附近竟然有这样一座教堂。在此之前,她只在电视里见过,可远没有实际中看到的这般气势恢宏。教堂青砖素面,两边高耸着哥特式的塔尖,两塔之间,金灿灿的耶稣敞开胸怀,拥抱着这座北方城市及这片天空下勤劳的人们。要论结构和色彩,附近的故宫和其他中式建筑丝毫不落下风,但它的异域风情,以及被赋予的宗教意义,还是会让第一次目睹它的人灵魂产生震颤。

“你看那边,有人在拍结婚照。”艾琳指了指教堂门前那个穿着婚纱的姑娘说,“新娘真是太美了,拍出的照片也一定很美。”

“你比她漂亮。”

“骗人。简直太羡慕能在这拍婚纱照了。”

“我们结婚就在这拍。”

“真的假的?”

“多大点事儿啊。”小李狡黠一笑,说,“咱们先把婚纱照拍了,结不结婚以后再说。”

艾琳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自那以后,艾琳每次和小李路过小南教堂,都要为他们的婚礼凭空设计一番。

谈及婚姻还太过遥远,眼前的恋情却岌岌可危。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主管发现了他们的恋情。她决定做出牺牲,重新找了一份餐馆的工作。好在他们住到了一起,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和许多小男孩一样,这只尚未成熟的小鹿也开始向往森林外的世界。一成不变的同居生活,逐渐让他感到厌倦,他用忙来当借口,隔三差五回宿舍住,这让她十分担忧。最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她紧紧攥着刚从药房买来的验孕试纸,竭力不去回想刚刚药店的人向她投来的鄙夷目光。她一整天都没吃饭,面色苍白,很少说话,下了班刚进家门就瘫在床上,独自忍受着失眠,焦虑,还有恐惧。午夜静悄悄的,临近年关,窗外繁华的街道也变得凄凄凉凉。说明书上写着晨尿的结果最准,她不得不继续挨上好几个小时的鞭挞。此刻,她多希望小李能在她身边,可小李已经休假回老家,她在电话里无论怎样描述自己的心情,换来的都是小李一句,“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测完就放心了。”

她焦急地等待着结果,直到那一道红线幽灵般地浮现出来,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她不相信,又测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晨光熹微,屋子里面一片幽兰,她仿佛置身于海底。

小李提议她用药物解决。虽然不是最安全的办法,但她权衡利弊后,还是接受了。发热。腹痛。颤抖。心跳加速。坐在马桶上大汗淋漓。那些组织随马桶冲走,仿佛也冲走了她青春的活力。她并不怕宫缩带来的疼痛,她怕的是孤独地承受未知以及杀戮后的空虚。窗外烟花璀璨,仿佛在给她素未谋面的孩子举行升天仪式。她这只受伤的小鹿,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明天还要上班,她得尽快好起来。

在电话中埋怨小李,成了她每天生活必做的一件事。她们先是争吵,逐渐发展成谩骂,到后来小李干脆不接电话。起初,她认为彼此需要一个缓冲期,所以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也没通电话,她赌气,在QQ空间的留言板里宣泄着自己的悲伤,当朋友和同学看到留言后,都来询问她情况,她却一条也没回复。一个礼拜过去了,她还是忍不住拨通他的电话,结果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方一直显示关机。第二天,她请好假,穿上新年送自己的一件羊绒大衣,来到了他之前工作的酒店。在和老同事寒暄了一番后,她问起小李。

“你还不知道?小李过年就提离职了,人也没回来,宿舍里的东西都不要了。对了,你抽空把他的东西拿走吧。”

她强颜欢笑,说,“那你知道小李家的详细地址吗?”

“不知道,老板应该会有吧,要不我给你问问。”

“不,不用了。”

“琳,你怎么了?你和小李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趁着自己还没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她迅速离开了。

这就是她初次体验到的爱情,疼痛使她清醒地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像自己父母那般美好。是她自己的问题吗?还是因为孩子?一想到孩子,她又开始浑身颤抖了。究竟是孩子因为爱情而死去,还是爱情因为孩子而死去,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对于两个人来说,孩子会不会只是爱情的附属品,遇到美好的爱情,锦上添花。遇到破碎的爱情,便视若鸡肋。他的离开,是因为害怕面对吗破碎的她吗?一定是的,在他的世界里,恋爱一定是甜蜜欢愉的,所以他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可是,她就要独自承受这一切吗?....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小南教堂外。

她不了解天主教和基督教,不过空中那个金光熠熠,挂着慈祥微笑的雕像,让她感到了久违的平静。她擦干眼泪,双手合十,对着空中的耶稣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同许多女孩的初恋一样,留给她的同样是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她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该怎样面对以后生活?

这个问题每时每刻纠缠着她,使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从容面对一切。自那之后,她似乎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即使别人向她投来一些微不足道的好意,她也加以防备。因此,她的人缘糟糕到了极点。

因为害怕人际关系会影响到工作,所以她比其他同事干活都要卖力。当然,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自从和小李分开后,为了节约开支,她再次搬进了女生宿舍。不过自打入住以来,她的床铺上面总是湿乎乎的,东西也总是不翼而飞,就连自己的洗发水也成了宿舍公用的。除此以外,她们宿舍卫生条件极差,剩菜剩饭总盛放在桌子上,白天用报纸盖住,晚上回来时甚至都生了蛆。卫生间更是惨目忍睹,用过的卫生巾就贴在水池边,如果不是她努力维持,这里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最令人愤慨的是,她们有时还会领男朋友来过夜。那天晚上,房间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女生,在半梦半醒间,她听到屋子里有男人的声音。那些腻腻歪歪的话别提多恶心了,好不容易挨到完事,那个男人还恬不知耻的问窗台上晾晒的内裤是谁的,虽然那个女生没说话,但从她俩刺耳的笑声来判断,此刻那个女生一定在指向她。她委屈极了,不敢哭出声音,她暗自发誓明天就去找中介,即使每个月不买化妆品和衣服,也要搬出去住。

“这一带的单间都给你看了,便宜的你嫌装修差,装修好的你又嫌贵。这房子我没法给你留,我们同事晚上还有带看呢。中介费?妹妹,我们中介费真不算高,你可别在中介费上打主意了。”

“....你就想想办法呗。”

在中介门口,小张坐在电动车上面抽烟,九月毒辣的太阳烤得他满头大汗,湿透的衬衫下,小麦色的肌肉隐约可见。

干中介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客户。房子起码看了十几二十套了,没成也就罢了,可她一点也不难为情。他早就向老板提议像连锁中介那样收取带看费,否则遇上这么个主儿,一天什么活儿也别想干了。他后悔当初第一次带看时,就不该跟她说他们是老乡,这下好了,她一来中介就只找他,也不管他手里有事没事。这次好不容易有个条件都符合的,又在中介费上出了岔子,小张欲哭无泪。

小琳最后还是如愿搬进了新家。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在新家迎来的第一个客人竟是小张。

小张摆着一张臭脸,也不进屋,站在门口就开始大喊大叫。

“你可真行啊艾琳,这事你办的真漂亮。”

“你听我说老乡....”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乡,老乡就活该被耍吗?刨地沟我见过,像你这岁数的我可真是头一回见。”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三个月房租我还是费了好大劲凑的。”

“没钱,没钱就别租房子啊,大热天我陪你看房,没喝到你一瓶水吧,结果你还私自找房主,你把我当什么了?别哭了,你哭也没用。你这种人还是趁早回老家吧,在沈阳混不出什么样儿来。”

小张走后,小琳坐在地板上哭得喘不过来气。他并不怕被责骂,只是为自己的堕落感到羞愧。这是她这辈子第二次做坏事,不过比起第一次打胎来说,实在微不足道。经过了这一回,她那颗濒临破碎的心脏,竟然滋生出一种新的因子,正是这种因子激发了她的斗志,让她把一切苦难化成动力。

她一定要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而且还要活得很好。

休息时,她会去网吧,不是为了消遣,是为了查看招聘网站信息。想要了解这座城市的劳动市场状况,招聘网站是最便捷的方式。她还年轻,她不想在饭店里荒废青春。在网站上,除了服务员外,对学历没有要求的大部分都是些销售工作。当她看到一些洗浴中心和酒吧发布的高薪职位时,还是忍不住扫一眼,然后又慌慌张张地将其关闭。

中午,她从网吧回到家,刚准备洗衣服,就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小张,他不会又来数落她的吧,她心想。

“早上就来过,你家没人,我来给你送钥匙。”

小琳接过钥匙。考虑了一会还是说了声谢谢。

“对了,我劝你还是换一把锁,这个房子很多中介都有钥匙,你一个人住,不太安全。”

她心中流过一股暖流。

“你有换锁电话?”

“嗯,我知道一家很便宜,你要是今天换,我可以等换完锁再走。”

一来对于这种事情她也不懂,二来有第三个人在场也会避免尴尬。只是经过上次的事,她还是对他有些心生愧疚。

“还是不用了吧,那样太麻烦你了。”

“这有啥麻烦的,反正我也没事。”

自打小李消失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受别人的善意。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脱掉一件又厚又重的棉衣,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里,她跟老母鸡似的拼命维护自己的利益,可越是这样做,别人就越和她计较,实在邪门得很。小张的出现,终于使她卸下防备,也找回了几片原来的自己的拼图,至于到底能不能回到从前的样子,对于她来说还是个未知数。


第一天到中介上班,老板给她的任务就是守在小张身边,了解他一天的工作。

在外网找新房源,打电话核实信息,录入系统,网站上发帖子,约客户带看,打电话沟通,跑售楼处,催单,约谈....天啊,这一切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这一整天她都晕晕乎乎的,像颗被霜打的狗尾草。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卖房好难啊...”

“有句老话说的好,条条蛇都咬人呐。”

“那是什么意思?”

“自己去悟。”他说。“慢慢来,这才第一天,记得我第一次打电话时,挂了电话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

“卖房子虽然也不稳定,不过好在还有希望。要是做服务员那就真的是一眼望到头了。”小张一边收拾桌上的文件夹,一边说。“走吧,晚上请你吃饭。”

“还是我请你吧。”艾琳站起来说。

“也行,你应该请我的。”

说完,小张绕有兴致地笑着看她一眼。艾琳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就这样,小张成了她的师父。他教她话术,教她房产知识,怎么和房主和客户沟通,偶尔还要对她进行心里疏导。中介的实质就是一手托两家,让买方和卖方都觉得是为他们着想,这样才好从中周旋,促进成交。这份工作的丰富性和挑战性让小琳觉得很充实,自身独有亲和力也带给她很大的信心,她决定在此一展身手。

入职第二个月,她签了第一份租房合同。第三个月,她签了第一份房屋买卖合同。虽然果实来得有些晚,可她依旧很兴奋。当然,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小张的功劳,他总是把客户分给她,催他跟进,教她怎么说话,这一单前期都是小张在跟,成交后,他也一点也没失落,甚至比自己开单还要高兴。她感觉自己越来越依赖小张,这不单单在工作上面,在生活上,在精神上,小张已经成为在这个城市中她仅有的依靠。她第一次觉得,有人关心照顾的感觉是那么踏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正渐渐变得开朗活泼,在忙碌与安稳中,她终于恢复了元气。

时间过得飞快,从西伯利亚飘来的寒流,拉开了沈阳漫长冬季的序幕。在一次同小张看房回来时,他们正好路过小南教堂,尽管她有意避开视线,可还是忍不住停下脚。太美了!她看着被白雪装饰的心中圣地,不免惊呼。若是在其他季节,青灰色的教堂难免会给人庄重之感,可经过白雪的一番装饰后,让人仿佛置身于童话之景,严肃的教堂也变得温暖可爱。她忍不住拍了好多照片,并且将一张照片当作屏保。

“你喜欢这里?”

“嗯,我一直都想在这拍结婚照。”

“想不想进去看看?”

“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

第一次走进教堂,一切对她来说即陌生又新奇。十几根大理石柱排成两排,仿佛十几名身穿白色凯甲的士兵。每个石柱顶端都有一只金色的小天使雕像。教堂里座位干净整齐,从侧面看上就像一层层的木质阶梯。哥特式的彩色窗户,子弹头状的屋顶以及下方的白色吊灯,无一不彰显着教堂里的庄重氛围。红色天鹅绒被青砖和白漆衬得愈加夺目了。目及之处,是祭台和耶稣的圣象,两旁有天使守护,基督象上也披上了红色的袍子。艾琳和小张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走进。

正在这样的场景,在未来的日子里,反复出现在艾琳的梦中。

在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临下班时老板突然通知大家开会。又不是月初和月末,开哪门子会呢,大家都表现出不满来。突然,有人关掉了会议室里的灯,她还没反应过来,小张便端着一个生日蛋糕走了进来。大家唱起生日歌,老板也给她发了一个大红包。自从妈妈去世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过生日,她在烛光中默默地接受大家对她的生日祝福。

她和小张恋爱了。没有表白,没有誓言,从朋友到恋人,就像光谱过渡般自然。尽管自己十分不愿回想,但她还是会拿上段感情和这次来做相比。她小心翼翼,避免犯错,后来才发现这一切是多余的。小张细心,温暖,果断,即懂得人情世故又具备农村孩子的老实本分。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他都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他会照顾她的感受,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他们的爱情不是那种激情澎湃,却像夫妻一样安稳妥帖。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只有上班才是真正的生活,下班后,她也想方设法和小张待在一起。都怪他,是他的温暖让她无法再次忍受的孤独。

她向他提出了同居的建议。起先他有些犹豫,并且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骨子里就很保守的他,觉得婚前同居是不妥当的,而且,近阶段他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她不知道究竟该高兴还是难过,他们认识已经快一年了,可他对她还是客客气气的,她甚至对他的身体产生怀疑。

“我不是第一次了,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

因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所以她决定还是要互相坦诚些。

“如果你觉得....”

“没关系,我不介意。”他打断她说。

“所以,你也不要有负担....”

让艾琳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发生的第一次,竟然也像老夫老妻一样。他太礼貌,太温柔,太小心翼翼了,期间不断地询问她疼不疼?这样有什么感觉?力度可以吗?就像按摩师询问顾客一样。这种感觉让艾琳感到很奇怪。一次亲热结束,她趴在他的怀里说,“我们以后不要孩子好不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怕我不能生育。”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能生育?”

“万一呢,万一我就是那一部分天生不能生育的呢?”

“不可能,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别说别的,你就说,我要是不能生育你还要我吗?”艾琳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要,当然要。”他安慰着她,来不及多想,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和大多情侣一样,他们把整个城市都装在了他们甜蜜的小房间里。在大悦城里闲逛,淘一些打折的衣服。拿着看完电影剩下的爆米花,搜罗街边小吃店,然后在城市地图上标记好值得再去小店位置。在家乐福超市试吃甜品和火腿。在小河沿农贸市场和买菜大姨讲价。实在无聊时,他们甚至还去4S店里试驾,试驾完,小张总是表示出马上就要签合同的架势。这时销售顾问就会两眼放光。艾琳总会拉住他的胳膊说,再看看吧,使使劲再上一个档次。听到这番话后,销售顾问便大失所望,眼睁睁看着二人大摇大摆地走出展厅。

他们相恋的第二年,春节前他决定带她回家。

她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筹备礼物,好不容易备齐,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形象问题。

“你们家那么保守,你说我是不是该染个头啊?”

“不用。”

“我穿蕾丝领裙子是不是不太妥当,要不要换一件啊?”

“不用。没那么夸张。”

可尽管小张嘴上不说,她还是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女高中生。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她既紧张又兴奋,甚至开始期待自己的婚礼。她和小张曾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了解了小南教堂举行婚礼的费用,价格也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关键是,在沈阳他们没有多少亲戚朋友,而且大部分是年轻人,可以接受这种形式。至于老家,他们准备举办答谢宴,简单省事,便宜快捷。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临近春节的那几天小张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他以彼此年龄还小为由,取消了今年带她回家的计划。为此,他们一个礼拜也没理对方。她哭肿双眼,他不闻不问,仿佛看仇人似的看着她。她实在经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尽管痛心疾首,尽管言不由衷,她还是向他提出了分手。

“我就想知道一件事,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小张沉默了好久才开口。“我朋友说,二手车可以开,但死过人就另当别论了。”

艾琳脸色苍白,不禁苦笑。“是,我打过胎,我配不上你。”

“我从你空间留言里看到的。艾琳,这不是配上配不上的问题,而是....而是这件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都应该坦诚相待对不对?我不跟你提,也是为了让我自己冷静下来,至少给我时间让我接受吧?”

小张用半年时间,让艾琳明白了一个道理。一,时间并不是最好的良药。二,爱情不是什么都可以战胜的。半年来,他们相互折磨,直到榨干对方最后一丝对爱情的幻想后,彼此消失在了对方的生命之中。


艾琳三十三岁时,认识了老余。那一年,她和老余从老家来到沈阳,准备给未来的公公婆婆挑选礼物。

逛了大半天,在兴隆大家庭给老余爸买了一件羊毛衫,给老余妈买了条金项链。从兴隆西门出来时,看到刘老根大舞台门口正在表演节目。除了极具东北特色的舞团表演外,几个颇为脸熟的本山弟子也来到了现场。届时,几个小吃摊瞬间被人潮挤压成一个个孤岛。分不清是保安还是警察的人努力维持秩序,以免那些人占用马路,导致交通堵塞。

“我们也去看看吧。”老余说。

“别去了,人太多,也没什么意思。”

“走吧,你在沈阳总能看着。我可是第一次见。”

老余拉着她使劲往人群里钻,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的位置,可老余还是觉得不够,继续往前排使劲。艾琳被挤的够呛,白色板鞋上多出好几个脚印。

本山的弟子们只是简单的打了声招呼,接着就有人开始兜售门票,大家觉得没趣,人群也很快散开了。

“二人转我们从小看到大,搬了个地方没承想值这么多钱。”老余对刚才的票价表示不满。

他们随人群往前走,来到了小南街上集中租赁婚纱的地方。老余示意她进去看看,艾琳知道这个地方的价位,何况她要回法库结婚,来回取送婚纱很麻烦。

“试试呗,怕什么。遇到合适的心中有个数,回法库找类似的不就得了。”

艾琳只好答应。他们走进其中一家,服务员热心招呼,并且贴心的递上拖鞋。在门口换鞋时,艾琳闻到了老余脚下很重的味道,以至于整个谈话中她都十分窘迫,她把服务员推荐的几款婚纱全盘否定,也顾不上服务员阴沉的脸,她只想赶快让老余穿上鞋离开这里。

“这款不错,你可以试试。”老余指了其中一件端庄大方的传统婚纱说。

“先生有眼光,这款穿着很大气。你可以试一试,肯定适合你。”

经过一番劝说后,她很无奈地同意可以试穿一下。

从试衣间里走出来,她看着镜中身着婚纱的自己,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从她不满二十岁时,就幻想着自己能穿上婚纱,而如今,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她从六岁时就开始做家务,从不向家里索要漂亮娃娃。上小学,她同一个穷小子穿一样的廉价帆布鞋,因此遭到同学们嘲笑,于是她把鞋剪了好几个窟窿。妈妈去世后,爸给的零花钱少得可怜,即便食堂做了她最讨厌的菜,也不敢去外面吃,因为还得省下钱来买卫生巾。她身材很好,却从不卖弄,穿暴露的衣服。卫生纸一次最多只用两节。买来多种口味的糖果,她总是挑难吃的先吃。她从不搬弄是非。别人欺负她也很快就能原谅。工作上,她兢兢业业。感情上,她至诚至真。即便屡遭打击,她还毅然决然选择相信爱情,可是呢,一次又一次,她的爱不是被自己挥霍掉,就是被其他女孩夺走。她在巨大的痛苦中反复轮回。除此之外,为了留在这个城市,难道她牺牲的还不够多吗?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去小商品批发整箱方便面。因为父亲一次交通事故,她每月还要寄一笔不小的医药费。当地产行业迎来寒冬时,纠结很久,她还是决定做兼职,结果第一个男人就往死里折磨她。她愤怒极了,一边使劲推他一边说,服务时间半个小时已经到了。谁成想那个男人狠狠地掐她脖子,说,“别他妈废话,信不信我让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菩萨,基督,圣母玛利亚,如果你们真的存在,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我?当所有回忆潮水般地接踵而至,他也顾不及店里的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们走出婚纱店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楼宇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这是个不胜凄寂的冬季,整个城市都灰突突的。老余一直没有说话,他被她刚刚的状况吓到了。同那些小李小张小王小刘相比,老余平凡得像只土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最终跟她走进婚姻殿堂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路牌,这是小南街。离小南教堂应该不远了,要不我们去看看。”老余小心翼翼地询问。

刚刚情绪有所缓和的她,听到这句话后,眼泪再次夺框而出。

“去他妈的小南教堂。”她恶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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