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村·少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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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七期征文!

图文自摄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登鹳雀楼》

                    1.山村

清澈的溪水,高耸的群山,喧闹的校园,天真的笑脸。阵阵山风吹来野花的芳香,给人以无边的遐想和惬意。同事们亲切的问候,孩子们热情的欢迎,也给人以无边的温情与慰藉——这是我走进这所山村小学时的第一感觉,那是2001年春天。

2000年,千禧龙年,我高中毕业,因几分之差与大学府门失之交臂。在家赋闲半年后,我应邀来到这所山村小学做了一名代课教师。

这是一座比较小的小学:红墙青瓦,门窗斑驳,两层楼房,上下各四间教室,之前分为了一二三四个年级,现在因孩子们少了,就把两个年级合并在一个班级里面。一楼两间教室就成为孩子们的活动之所跟礼堂。教学楼前是一个操坪,还没有打水泥坪的地面略显得有点简陋。不过山村的乡民是非常淳朴的,对老师们也是特别地尊敬,而那些孩童们纯真的笑容也是对我最好的欢迎,让初出校门的我也深感欣慰。

开学第二天,上课清点学生名册时,我发现有个叫曾运鸿的四年级学生没有来报道。翻看一下他的成绩档案,竟还是年年稳坐第一的“状元”,一时间略有点疑惑。

“同学们,你们有谁知道曾运鸿的情况吗?他为什么没有来报到?”我问。

“老师,他不来读书了,他爸爸身体不好,家里面没钱!”一个留着平头,身穿花格条夹克的小男孩嗡声嗡气地答道,红红的脸颊有点像红苹果。

“不读书了?”我有点惊讶,“才读四年级就不读书能做什么?我们的学费也才两百块钱,他家里面很困难吗?”

“他爸爸叫他去学画匠了,给别人做灵屋子”,另一个瘦瘦的,头发乱乱的小男孩答道,“他爸爸跟他爷爷都是做画匠的,他爸爸身体有病,干不了活,他妈妈是个傻子,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妹妹又在读二年级,家里面供不起两个人的学费!”

原来是这样!

画匠在我们那里就是专门给死去的人用竹篾跟彩纸扎房子的,叫灵屋子。去世的人在出殡前一天会烧去到另一个世界,以免死者去那边后露宿街头,家庭条件好点的房子扎得挺大的,亭台阁榭,彩瓦飞檐,挺漂亮。不要说,画灵屋子还需要一定的绘画与书法的功底,象曾运鸿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就去学画匠,又能帮上他老爸什么忙呢?

我望着孩子们眼里流出的一种纯真的关爱,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面有种命运弄人的感慨:为什么许多有才的学子都有着一个困难的家庭?为什么许多好学的孩童偏偏会面临失学的痛苦?曾运鸿,一个才十岁的小男孩,一个年年稳坐第一的“状元”,却要因家庭生计而放弃读书的机会,命运,是不是过于残酷了点?

我决定去做次家访,去曾运鸿家里看看,看看这个“状元”有着怎样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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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家

程家山,是这个山村里最高的一座山。山势高耸入云,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从山脚爬到山顶。而在半山腰上,稀稀落落地住着好多户人家。曾运鸿和其余几个孩子就住在这里,每天下山要走上半个多小时的路才能到达学校。

放了学,我看时间尚早,就跟着孩子们爬上了程家山,在孩子们的带领下,来到了曾运鸿家里。

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啊?几间破败的木屋略有些倾斜地立在山凹里,屋柱与墙角因时常漏雨而出现了霉烂的迹象,不是很平整的黄泥地面上滋生着暗绿的青苔。屋檐下,坐着一个痴呆的女人,长长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破破烂烂、污渍斑斑的衣服上。旁边一个穿着暗紫色花格子上衣的女孩正用力挥动着手里的菜刀斩着猪草。屋里面昏暗难辨,看不清什么物件,只有张贴在门框上的几幅春联和倒贴着的“福”字才让人感到有点生机与温馨。出于一种对书法爱好的习惯,我仔细地看了那几副对联,其中一副写的是“门前枫叶,雨露千古秀。屋后楠竹,风雪万年青。”字体笔墨淋漓,铁画银钩,一笔一画透着一种深厚的功底。那个“福”也是自己写的,一起一落,力透纸背,如果不是听同学们说过曾运鸿的家境,我一定会认为这一家应该是个有文化的人。

我的到来,给这个沉闷的家带来几些许忙碌,爷爷、奶奶、父亲、孩子一家人忙着问好,搬凳子让座。山民们的淳朴和热情让我有种莫名的感动。

“曾大哥,我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运鸿的情况的,他的成绩那么好,如果现在就退学的话也真是太可惜了!”我说。

“唉,每年到开学的时候,你们老师个个都会来接他,其实,我们做父母的也不想让孩子退学啊!”曾运鸿父亲,一个身材消瘦,脸色蜡黄,神情黯淡,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满脸无奈地说道:“孩子命苦,我身体不好又不能做什么事,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和他爷爷给别人做几间灵屋子来维持,现在的学费又这么贵,两兄妹读书哪里供得起啊!”

我默然,在那个时候,农村里的生活条件还是有点差,尤其是这些住在高山上的人们,交通闭塞,土地薄弱,一年下来的辛苦耕作往往只能填饱肚子,如果再有个什么三灾病痛,那一家人的生活就更苦了。

火塘里的火苗渐渐暗了下去,曾运鸿往里面添了一块柴,火苗再度升起,红红的火光照亮了孩子亮晶晶的眼睛。

“这样吧!曾大哥,你明天还是让运鸿先去读书,至于学费可以晚点再交。再说现在政府不是有什么贫困孩子的减免政策吗?我们可以去尽力争取一点。他们也太小,现在退学也太委屈他了,困难总难免会有的,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吧!”

“唉!为了运鸿这孩子,每年都要让老师费心费力,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真的好过意不去。”曾运鸿爷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一脸凄楚地说道:“你们就让运鸿去读书吧!不要辜负了老师的这番心意,至于学费,等我感冒好了后再慢慢想办法!”

曾运鸿奶奶也说了些生活的苦楚及感谢的话语,一边用手拭着浑浊的泪水,听着,让人感到几分凄凉。

我心下黯然,也只能说些安慰与劝勉的话。

暮色渐沉,山谷里升起青色的雾霭,屋子里的光线也更加昏暗了下来,看看天色不早了,我也起身告辞。

“运鸿,去拿个手电筒送老师下山。”他父亲吩咐道。

“好的!”男孩答应一声,进屋去了。

下山时,曾运鸿很少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简单地回答我一些问题。

到了山脚,走上大路时,回望高高的程家山已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了。

我停下来,说道:“运鸿,现在上了大路了,老师可以自己回去了,你也回去吧,记得明天早点来上课哦!”

他轻声答应了一声,慢慢地转身离去。

我翻了翻了口袋,掏出身上的三十块钱,追上去塞在他手上,吩咐道:“拿去给你爷爷买点药吧,回去路上小心一点!”

他推迟了一会,最后还是收下了,一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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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少年

第二天,还是看到曾运鸿高高兴兴前来上学了。这是一个长得特别清秀的男孩子,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剪一个小孩子常留的小平头,一件有点泛旧的黑色外套却洗得很干净,脚上穿着一双洗得有点发白的黄胶鞋。看到我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神情很是腼腆,有点像个女孩,昨天晚上在他家里还没怎么特别留意。

曾运鸿的成绩真的不错,接受能力也极快,记忆力也特别好,一篇课文别人要读上好几天,他读上两三遍就能背诵,一首唐诗更是过目不忘,一道数学题也只要稍加指点一下就能完全理解。在解题过程中有时还运用上五六年级的解题方法,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告诉我是他堂姐教的。

更难得的是,他还写得一首好字,无论是钢笔还是毛笔,笔力、架构都有了一定的功底了,画画也不错,花鸟虫鱼、高山流水各俱神韵,这可能是源于他在家里经常帮父亲爷爷给别人画灵屋子的训练。

有一次聊天时,我问他,“运鸿,你的字写得不错, 在家时是不是经常练习毛笔字?”

“是的,老师。”他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从小就跟着爸爸和爷爷学着画灵屋子,就要学会用毛笔,自己没钱买纸,我爸爸会把人家那些没用完的彩纸拿回来让我练习。”

听着,我不得不感慨,生活虽然有时很残酷,但也确实很公平,它给了你艰苦的磨练却也给了你不一样的才能。按曾运鸿的毛笔字跟绘画功底,如果能持之以恒又能得到好的培训与指导的话,以后在书法上肯定会有所成就,只是这孩子的家境也确实太让人担忧了。

在学习上曾运鸿最拨尖,而在生活上他是最节俭的。因程家山的孩子离学校比较远,他们的午饭都是自己带的,当别的孩子带着一个好看的饭盒还有那些可口的饭菜时,曾运鸿两兄妹却带着一个老式的饭碗盛着一碗米饭,上面放着一点咸菜或是青菜。他妹妹也是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学习成绩也挺好。只是,看着两兄妹那清瘦的样子,让人有种莫名地心疼,也担心着两兄妹的营养是否跟得上。

学习不错,生活节俭,但是在帮助同学上,曾运鸿是最热情的,只要有同学问他什么问题,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也极有耐心细细地去讲解。因为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所以有时班里学习任务也就交给他去做了,他也完成得很好。平日里,班里的什么劳动课或者大扫除时,曾运鸿他们几个班干部也会带头做得挺好,毕竟是山村的孩子,都很勤劳刻苦,一些劳动不用自己有太多的操心。看着他,有时感觉他根本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而是具一定工作能力与管理能力的大男孩了,在某些地方甚至连我这个老师都有点自叹弗如。

有时,望着这个“德才兼备”的孩子,我常常会感叹命运的多桀,人生的无奈,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好学生,在读完这期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读下去?而今后,迎接他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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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画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一个学期很快也结束了。

当最后一门课程的期末考试考完后,我也将结束我半年来的代课生涯。望着那一双双天真纯洁的眼睛,看着这熟悉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心中有种难舍的留恋。

放了学,当看着那一个个欢快的身影飞出校园后,我也慢慢地下了楼,回到房间,准备收拾行李回家。

“吱呀”一声,门开了,我扭头一看,是曾运鸿?一脸的汗水,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一张白净的脸因剧烈运动而泛着红润,手里面还拿了一卷纸。

“运鸿,你怎么还没有回去?”我有点惊讶,看着他气喘嘘嘘的样子,给他倒了杯水,问道,“有什么事吗?”

“老师!”他喝完水,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有点羞涩地低下头,声音轻轻地像蚊绳,“我,我,我欠你的学费……”

“哦,那没事的!”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也只有几十块钱,就当作老师给你的奖励吧!暑假里多复习一下功课,进入了五年级更要继续努力读书,知道吗?”

那时候他们的学费的两百多,三月份他爸爸给别人做了几起灵屋子赚了几百块钱,留了点家用外,又给两兄妹交了两百多的学费,现在还欠我这里八十多。

“我,我……”他又低下了头,用手搓揉着衣襟的一角,神情低落了下去,“读五年级要去乡中小,我可能去不成了。”

我心中黯然,想想他的家庭条件,也有点很无助,只能安慰他说:“不会的,你的成绩这么好,你爸爸、爷爷会想办法让你读书的,放心吧!”

他低头不说话,沉默了良久,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坚定地说:“放心吧,老师,即使我不能去中小读书,我堂姐他们也会教我的,我会继续学习的!”

我有点惊讶,一个才十来岁的小孩子竟然有这份意志?而自己,从走出校门后就很少看书,以前那种继续自学并参加自考的想法早就不知道丢弃在了何方?相比之下,还真有点深感惭愧了。

“你很聪明,也很有志气,人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都少不了知识,什么时候也要不断学习。记住老师的话,即使是没去上学了,也要你堂姐他们好好地教教你,知道吗?”

“嗯,知道,我会的!”他坚定地看着我,从背后拿出那个纸卷略有点颤抖地递给我,说:“老师,这个送给你吧!”

“呵呵,什么东西?”我笑着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幅画,两头还用木棍简单地装饰了一下。画的是他们语文课本里的一幅插图《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楼台树影,夕阳黄河,远山隐隐,飞鸟还巢。画面色彩艳丽,字体笔墨淋漓,颇具神韵。

“你画的吗?”我赞叹道:“画得不错,比老师还画得好,以后可以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还有你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也要坚持练下去,做什么事都要‘更上一层楼’,知道吗?”

“知道的!”他羞涩地搔搔后脑,像是给自己安慰又像是在安慰我,说:“老师,放心吧,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们家也会好起来的!”

我抚摸一下他的头,有种难得的感动在心中缓缓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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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我

八月,我辞去了代课教师的工作,拿着同学给我的地址,一个人离开家乡,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走上了漂泊的打工之路。

时光易逝,出门在外的日子,一路烟雨,一路征尘,随着自己越走越远,故乡的一切也渐渐远去了。只是,每当月白风清或者晨昏暮色一个人无语凭栏时,总是会静静地回想家乡的一切,回想故园那青山绿水,斜阳晚雁。而在深深的记忆中,时常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坚定地看着我,还有那幼稚的童音也常常在耳畔回响,“老师,放心吧,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们家也会好起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曾运鸿家中是否真的好起来了?他爸爸的病情又怎样了?他的学习,他的画,还有他的毛笔字又有没有更上一层楼?

只是这几年,在外东奔西走的日子,自己也未敢有所懈怠,在工作上兢兢业业,尽心尽责做好自己的一切事务,学习自己想学的东西,在写作上也未敢有所放松,偶尔也会有几篇小文字见刊于一些打工杂志。而每当夜深人静,偶感倦怠或是想偷懒时,我总会默默地回想起家乡的一切,想起那个小男孩明亮的眼神和那坚定的话语。于是,在静夜中点燃一支烟,继续写自己那悠悠的文字!

                        ——2022.11月于越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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