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母亲

母亲是我的穹窿,养育了我,又压制着我,塑造了我,又毁灭着我。

母亲大人今年七十九了,退休前是中学教师,性格争强好胜。工作时年年先进,教数学被评过全国优秀教师。天资聪明,属于一学就会、无师自通的类型。做得一手好菜,会编织各种花色款式的毛衣。中年学裁剪,很快就可以用马尾衬制作传统西服。现在参加老年兴趣班,画画、书法提笔就比其他老人更像模像样,手工课上也是老师的“宠儿”。大概被肯定赞扬是她的人生常态,养成了她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模式,又或是智商太高,占用了情商的份额,我母亲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没同理心的人之一。

极少听到她肯定过谁,从小就听得她抱怨同事教学效果不如她,领导待她不公平,兄弟不孝敬,老母亲(我外婆)乱花钱闲话多,我爸话少不体贴……作为女儿的我在她嘴里更处处不如人,楼上王曦楼下王琦隔壁王丹都比我勤奋聪明成绩好,都是我的榜样。我小学四年级某一天突然被妈带去做了一套试卷,几个月后就升了中学。参加全校英语朗读比赛,话筒前一站矮了一大截,台下哄堂大笑,忍住惊恐委屈朗读完,下台见到班主任“哇”地哭出了声。10岁进初中,13岁上高一,体育永远不达标,每周两节的体育课成了我最大的噩梦。中考体测也摔得头破血流。从初中开始就被我妈要求制定以半小时为单位的计划表,并且要严格执行。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睡觉,电视只能每周看半小时新闻联播。因为我瞌睡多,早起或熬夜困难,被我妈各种批斗和强制,比如给睡梦中的我灌食物,请老师和她一起多对一与我“谈心”等等。读书就是生活的全部。暗无天日中我曾经想一死了之,电糊了手指皮。这事她至今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当年我为了对抗渴睡常常咬破舌头。我高中开始记日记,主要就是吐槽我妈,高三的时候甚至在日记里诅咒到“我要报复”。

那会儿以为进了大学就可以摆脱母亲的控制了,人到中年才醒悟我从来未曾自由过,我的整个人生都已被她操控。大学毕业毋庸置疑地按照父母的决定回了家乡,子承母业地做了教师,高校教书也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罢。大四的初恋毕业后随我到了家乡,等待他的是和我妈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为了截断我和他的联系,我妈在我和他的单位都安插了眼线,把我上课的课程表压在书桌玻璃板下,严密监视两个人的行踪。没收了我的身份证和户口薄。隔三差五开家庭会议,每天不给我好脸色,最后是在我面前晕倒以死相逼。这种日子一年多以后,男朋友不能再忍受看不到未来的飘零感,决定另木而栖,迅速和一个幼儿园老师相亲订亲了。我万念俱灰浑浑噩噩地度过,我妈热情高涨地拿回成打的相片张罗相亲。半年以后我说:好,我去相亲,谁家官大就谁。

每每她又在我面前唠叨我先生的不是时,我只有一句话:是我和他过日子不是你,你自己相中的女婿,你向我抱怨?

有人说“认命”就是接住抛向你的石头。你决定不了什么时候抛向你的是什么,你只能在遭遇这一切时选择自己的行动。我大概就是早早“认命”的人。我选择不了父母,抽中了强势的母亲,切割不断血脉亲情,以退缩腾挪空间,以放弃对抗来缓和压迫。如她所愿考上大学,首份工作如她所愿当了老师,如她所愿找了“门当户对”的老公。每一个重要的人生路口我都顺从了她的选择,并且努力把她设计给我的角色扮演好,让她引以为傲。我的一生都在为他人而活。

母亲进入暮年,长年的节食造成了不可逆的营养不良和骨质疏松,身体机能弱如耄耋,到了生活严重依赖他人的阶段,强势的个性反而变本加厉。无论求医问药还是日常起居,我的话都是白讲,做得了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在她面前只是一个工具人。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无论多忙或多丧都要和她每天视频,听她重复身体不适的话题,否则就是她十几二十条60秒语音轰炸,朋友圈里发“人生本过客何必千千结”“人生短暂一定要爱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就是她的牵线木偶,不停地拉拽,治病、理财、购物,端水、洗衣、做饭、整理……母亲把老小孩的骄横发挥到极致,你坐下的时间很难超过十分钟,她不是头痛头晕就是胸闷腿痛,测血压、测心率、测血氧,吃药、打针,窗帘拉开拉合,空调打开关上,饮水太冷太热,米饭太软粥太稠……很难理解的是浑身不舒服的人怎么精神又好过正常人,不停地评判、指挥。晚上睡觉不让关窗帘,我说光照影响睡眠,她说戴眼罩。要喝柠檬水,我切片泡水是错的,要先榨汁再把柠檬皮泡下去。别争,不照办会被她叨叨到你屈服为止。总有不舒服,总是不满意。被迫听她责怪亲戚、管家、医生、邻居、儿女,全世界都对不起她。

回想不起在哪个阶段我和母亲之间有过思想的沟通,我和她之间的话题小时候是我的学习,成年后是生活日常和她的病痛,从未了解过我的爱憎和喜怒,更牵涉不到人生理想和三观的话题。其实,母亲的很多思维模式行为方式恰是我最讨厌的样子。自我中心、悲观计较、信口开河、占小便宜。庆幸我有那么宽容、善良、勤劳、无私的父亲,遗传给我阅读和写作的喜好,指引了我自我发展的方向。而母亲更多的是以对照的方式成就了我——不要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以浅陋的世俗社会观念为标准,一切为了获得他人的赞扬,一切为了显示我比你强,我永远是对的,我是中心。

因母亲摔跤骨裂,今天是我在她床畔的地铺上度过的第二十一夜,几乎与世隔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千里之外的家,回到我的生活。面对这座生命的穹窿,我想逃脱,又明白无法实现。母亲的一生已注定是无自觉的人生,已没有丝毫改变的可能,逃脱的路只有一条——成为穹窿之上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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