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像道催命符,一大早便长久不绝地响彻耳畔。乔伊在床头柜上摸了又摸,揉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来电显示,方才接通了电话:
“乔伊,我失恋了。”是贺方清的声音,阴郁沉痛,乔伊想象得到电话那一头的他是怎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可是,连续奋战三天三夜才做完手头项目的乔伊,现在被电话吵醒,痛苦程度绝不亚于失恋。
“失恋?你失恋不就等于人家穿衣吃饭?又不是什么稀奇新闻,用得着一大早搅人清梦?”乔伊揶揄道。
“我妈将我拜托给你,你不能见死不救——我的心已经碎了。”贺方清抬出长辈。
“我是答应过宋阿姨要看顾你,可我不是医生,没有甚么补心术。”乔伊叹口气。
说到看顾,实在是为难了她,她不过就比贺方清大几天而已,可贺乔两家长辈却仿佛觉得她是长姐就应该照顾小弟——责无旁贷似的,更可气的是,这小弟也觉得受人照拂是理所应当。
“我需要你,你的安慰就是灵丹妙药。”贺方清在电话那一头道。
瞧瞧,又来这一套!关照一个人还要做到随叫随到?贺方清是自由撰稿人,时间当然随心所欲的支配,她乔伊可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作为一名凄凄惨惨兮兮的给排水工程师,熬夜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叫她陪贺方清玩,还是随时随地,那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还能开玩笑,看来死不了。”
乔伊撂下这句话,就挂了电话,继续蒙头大睡。刚合上眼十分钟,电话铃声大作,又是贺方清。乔伊捧着疼痛欲裂的头,抓起手机,冲着电话里没好气道:
“老兄,拜托,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再叫醒我好不好?”
“你还没起床?这会儿不是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吗?”贺方清在电话那一头大惊小怪。
“你再这般催下去,我的确会在路上——不过,应该是在黄泉路上。”
“你这样狠心——”
乔伊打断贺方清的话,道:
“我替你说了得了——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是不是?”乔伊到底硬不起心肠,按下免提键,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早餐还是照旧老三样?”
“如果再多加一杯咖啡就更感激不尽了。”
半个小时后,乔伊拎着早餐出现在贺方清家门前。摁了几次门铃,无人应答,乔伊只得从口袋里摸出备用钥匙,打开门,房间黑黢黢的,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贺方清斜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面前桌子上、地上堆满了空的啤酒瓶。乔伊又是皱眉又是摇头,这情形,估摸着贺方清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了。
乔伊勥着鼻子,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打开窗户,一缕缕阳光迫不及待钻进房间,将室内的颓废腐败之气扫除大半。乔伊将早餐用保温盒盛了,帮贺方清脱了鞋子,又自卧室取出一床毛毯,替他盖了,挽起袖子将房屋收拾打扫一番。末了,在早餐盒边留了便签纸,起身要走,却绊到贺方清的鞋子,严重缺觉、精神恍惚的她身子一晃,未站稳,撞到贺方清的腿上。贺方清吭哧几声,睁眼见是乔伊,坐起身来。
“看来尚未烂醉如泥。”乔伊奚落道。
“你知道的,我一向千杯不醉。”贺方清用力掐一掐太阳穴,瞥见桌上的保温盒,并不去打开,拽住乔伊衣角,笑嘻嘻道,
“到底还是兄弟好!兄弟是手足,女友如衣服。”
“你换衣服也太勤。”乔伊挣脱贺方清的手,坐在旁边沙发上,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有洁癖——确切的说,是读者有洁癖。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桥段,换汤不换药,届时读者会腻,不再买单,我只好喝西北风去。”贺方清替自己辩解,还振振有词。
“就不能在长久的关系中寻找灵感?”
“当然能,不过那会是白日焰火,有甚稀奇?”贺方清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刘慈欣并未乘坐过宇宙飞船,怎的能写出皇皇巨著《三体》?”乔伊哪里死心,继续追问。
“所以他是世界一流科幻作家。我只能做一个十八线的写手。”贺方清就是这点好,尚有自知之明。
“你这样做对女孩子不公平。”乔伊替贺方清的那些前任们不值。
“拜托,每一段感情我也付出了绝对真情,我也被狠心地甩掉过,我也狠狠地失恋过——我现在不就在承受不能承受的失恋之痛?”
“呵,当自己是段正淳?”乔伊一脸鄙夷。
“鄙人尚缺一位皇帝哥哥。”贺方清打蛇随棍上,叫乔伊哭笑不得。
“那你打算谈一辈子恋爱?”乔伊气馁。
“一辈子?那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我想象力再丰富,也鞭长莫及。”贺方清挠挠头。
“你把恋爱当滑轮,有朝一日滑轮失灵,当心跌得鼻青脸肿。”乔伊无不担忧道。
“那是以后的事——活好当下已经千难万难,谁还有精力管以后?”说完,贺方清肚子发出咕噜声响,打开保温饭盒大快朵颐。
乔伊见贺方清一切如常,已放心大半,要回去补觉,贺方清哪里肯依?非但不依,嘴上还不肯饶人:
“回去?得了吧,奔三十的人了,日日守空房,别告诉我你不孤独!”
“喂,留些口德行不行?我是孤独,但我享受孤独,不像你,熬不住孤独,耐不住寂寞!”乔伊并不恼,自顾自朝门口走去。
贺方清光脚追了上来,一把扯住乔伊,嬉皮笑脸说:
“好乔伊,好姐姐,咱俩我未婚你未嫁,要不来场姐弟恋?指不定……”
未等贺方清说完,乔伊转身照脸狠命啐了他一口,道:
“你再要胡说八道,咱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还有,”乔伊甩掉他的手,接着道,
“又不是小孩子了,以后少动手动脚、拉拉扯扯,没的叫别人乱嚼口舌。”
贺方清嘟哝道:
“索性连玩笑也开不得了。算了算了,我这里有两张音乐灯光秀的票,朋友送的,下周六晚上,有空一起去。”
乔伊接过票胡乱往包里一塞,道;
“你在家好好疗伤,我这儿有伴儿,就不劳你当灯泡了。”
贺方清瞪大眼,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怎么?枯枝发嫩芽?”
“到底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现在自顾尚且不暇,有在这儿挖苦人的工夫,不如想想怎么多出几篇稿子才是正经!”
“别打岔!快说快说,是不是咱们的老姑娘春天来了?”贺方清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乔伊只得举手投降,叹口气:
“尚未遇见那个能叫我洗手作羹汤的男人。”
贺方清对答案显然很满意,这才肯放乔伊出门。
接下来一周,乔伊手头的大项目暂告一段落,只剩几个没甚油水的小项目,工作起来得心应手,相当轻松。临近周末,想想长长的两天时间,乔伊便觉落寞。真不知道那些家庭主妇都是怎样打发漫漫长日的,没有工作傍身的女性,简直可怜到恐怖!突然想起音乐灯光秀,乔伊赶紧翻找门票,所幸还在,当下便约了一向要好的同事周欣。
周六晚上七点的票,在家昏天暗地看了大半天金庸小说,待乔伊赶到检票口时已是六点三刻,偏巧遇见同事唐克维,寒暄两句,乔伊便在人群中四下张望,却并未瞧见周欣的身影,掏出手机,正要联系她,唐克维清咳两声,晃晃手中的票,道:
“周欣在公司加班,来不了了,她叫我过来陪你。”
乔伊一刹那间略显失望和尴尬,周欣酒壶里卖的这是哪门子药啊——摆明了乱点鸳鸯谱,她不是不知道唐克维不是她的菜啊——乔伊自然不知道,唐克维为了这张票付出的代价叫周欣“卖友求荣”绰绰有余了。
不过很快地,乔伊就恢复如常,既来之则安之,和同事看场电影、吃个饭又无伤大雅,更何况只是个把钟头的灯光秀而已,念及此,心中便即释然,两人找到位子刚刚坐定,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乔伊眼前晃过,大大咧咧在乔伊旁边的座位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冲着乔伊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又是挑衅又是得意。
乔伊正要开口,手机嘀嘀嘀三声响,拿起来看,是收到的三条微信新讯息:
“还好我还留了张门票,想见一见你男朋友还当真不易啊!”
“别说话,就当不认识我,叫我好好给你参谋参谋。”
“十分钟后给你鉴定意见。”
乔伊不便当场发作,回了条“只是普通同事”,索性把手机塞进背包,就再不理会贺方清。贺方清也还算老实,期间一直规规矩矩.
直到从舞台两侧荡悠悠飘进来数朵巨型白云,每一朵白云下面都悬吊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色蝴蝶。远远望去,那扮演蝴蝶的女子大抵上都身形苗条,身材颀长,相貌自然是错不了的。
贺方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讲给乔伊听:
“一个月后,中间那只蝴蝶会成为我的女友。”乔伊佯装未听见,继续看秀。
临近散场,贺方清起身离座,也不打招呼,径直朝后台方向走去,乔伊知道他去追他的小蝴蝶去了。
时间还早,乔伊和唐克维邀乔伊喝一杯,乔伊推说累了,他坚持要送乔伊回家,乔伊推辞不过,只得应允。
乔伊预备睡下时,贺方清的电话追了过来:
“怎么样?小蝴蝶的电话要到没?”乔伊忍不住八卦。
“难不倒我。”电话另一头是贺方清懒洋洋的声音。
“现在还有空给我电话,看来人家尚未以身相许。”乔伊开玩笑道。
“乔伊,你竟把我当成玩一夜情的风流浪子?”电话那头贺方清竟然生气了。
“去去去,心中有佛,所见便是佛——索性连玩笑也开不得了。”乔伊忍笑截住“心中有屎,所见便是屎”,下半句话换成贺方清的口头禅。
电话里一阵沉默,乔伊以为贺方清睡了,正要挂断电话,这时,听筒里又传来贺方清的声音:
“乔伊女士,你跟他不合适。”
“谁?”乔伊一头雾水。
“你没看我发的微信?”
“一早就删了——纯粹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我何苦浪费时间?”乔伊一早料定自己和唐克维之间不可能有故事发生。
“乔伊,你一米七的身高,更兼才貌俱佳,恋爱乃至结婚对象,至少得是像我这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绝不应该是一米七四、其貌不扬、木讷乏味的人,至少不该是今晚那小子。”贺方清好似故作严肃,一副大人说教的模样。
“喂,说话公道些,唐克维要是知道你这样损他,当心隔天找你拼命——你这样背后论人长短,不是君子行径。”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哼,不识好人心!”贺方清恨恨道。
“好好好,咱们都是狗,就你一个人是吕洞宾——不同你讲了,妈妈有电话打来。”乔伊笑着摇摇头,接通母亲电话。
不知从何时起,乔伊顶怕同母亲通话,说不了三两句,就往婚姻大事上扯,今晚也不例外,方才还在担心乔伊工作累、吃不好、穿不暖、住不惯,乔伊这边思乡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乔母倒好,早已换上一副晚娘脸:
“非要跑去读什么工科、做什么工程师!当初要是听我的,读个中文什么的,现在不也像阿清这孩子一样,没事儿写写文章、交交朋友、轻轻松松赚钱多好!”
中国教育一向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近年风向有变,略有好转,但老一辈一向以为谦虚才是美德,不仅自己谦虚,还要替做子女的谦虚,以致子女自信心严重缺失,走到社会上,做子女的吃尽了自信不足的苦头,觉察出源头是父母教育方式种下的祸根,便不再心甘情愿做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子女。
“妈妈,你女儿也不差。现在早已进入了全民写作时代,人人皆有可能成为作家。工程师么,却不见得人人能做得。”乔伊反驳道。
“你这么有本事,天天扎在男人堆里,怎的却不见有一个成为男朋友?”乔母见女儿顶嘴,狠下心来,说话便失了分寸。乔母一早嫁得如意郎君,全心全意做家庭主妇,一辈子顺风顺水,就只女儿老大不小尚无着落,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叫她头痛,叫她在一众亲朋面前抬不起头。
“妈妈,那要人尽可夫才行。”乔伊不肯示弱,气得乔母浑身发抖,却也没奈何。
“早知如此,当初妈妈还供你读研做什么,倒不如胡乱念所大学,认认真真挑个好人家才是正经!”
乔母开始哽咽,乔伊一下子慌了神,欲待不劝吧,又于心不忍;要安慰吧,没准就要答应一连串的相亲安排,妈妈的一串眼泪,这是要叫乔伊用一连串“丧权辱国”的相亲条约去拭干,乔伊后悔不该贪图一时口舌之快。
正踌躇间,乔父在边上抢过电话——真是知女莫若父,问乔伊手头项目进展如何,和领导、同事关系相处如何,算是帮她解了围。
挂了电话的乔伊还未来得及长长松口气,隔天老爸的一个电话又让乔伊背脊发凉、如临大敌:他们要同贺叔叔夫妇一道来旅游!乔伊心里直嘀咕,只怕妈妈这是打着游玩幌子来逼婚来了!乔伊不敢轻敌,绞尽脑汁设法将他们的行程排满,至少要叫妈妈无暇对她说教。
贺乔夫妇赶来,是工作日,贺方清陪同他们先在本市兜兜转转。到了周末,乔伊一早预订了大亚湾的听海轩。贺方清自由散漫惯了,不愿和长辈同乘一辆车,本想约上乔伊另行驾车前往,却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阵骂,只得作罢。两家一行六人坐了一辆七人座的商务车,浩浩荡荡出发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下午三点多便即抵达。
听海轩是临海公寓式酒店,十七层,贺方清放下背包,一早不见了踪影。贺氏夫妇和乔氏夫妇坐在偌大的阳台上,看海喝茶聊天。自打乔伊、贺方清出生,贺乔两家便做了邻居,也算是故交了。那时贺家做生意折了本,房子抵押出去才勉强把债务还清,夫妇两人抱着刚出生的贺方清租住在了乔伊家隔壁,虽然后来贺家改行做房屋装潢发达了,搬走了,两家人却仍旧没有断了往来,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宋阿姨经常聊的话题就是那时候穷到连奶粉钱都买不起,若不是乔母刚生产完、奶水足,贺方清这个儿子只怕养不下来。乔伊笑着陪长辈们喝了会儿茶,心中却不想将这美好时光尽皆辜负在房中,找了个借口,溜下楼去。
大亚湾的十里银滩,海水并不甚蓝,沙子并不甚细,风景亦非顶尖绝妙,却胜在名声不响、游客不多,实在是难得的好去处。
乔伊喜欢大海,喜欢海浪,喜欢沙子。一到海边,乔伊便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在沙滩上慢悠悠地走着,感受着白软沙子亲吻脚底板的温柔。海水不时地涌上来,漫过脚背,退潮时沙子从脚底下一点点塌下来,陷进去,说不出的酥痒和享受。时不时有小游船招揽生意,乔伊尽皆摆手。
不知走了多久,又一艘游船驶来,那船家并不卖力招揽顾客,乔伊忍不住多瞟了两眼:只见那船主约莫五十岁年纪,站在驾驶位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极其和善地朝乔伊憨厚地咧嘴微笑,一张黝黑的脸却顶有魔力,和年轻时的周润发倒有三分相像。乔伊问了价钱,不自觉地上了游船。
游船上的大海又自不同,在太阳映照下,海面像是铺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金子。乔伊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向船家打听一些当地的风土民情。
船家话并不多,乔伊问一句他答一句,末了,船舱静下来,只听见游船的马达声和船只翻起的海浪声,乔伊顺手拍下游船屁股后头翻起的一条白花花水龙的照片。
乔伊见过许多次大海,次次见到大海的兴奋与喜悦,却都如初见,她总能发现不一样的风景。
船家载乔伊到了一养生蚝处,两个渔民站在一个窄小的竹筏上,一个渔民蹲下来伸手采摘生蚝,另一个见乔伊饶有兴致地看过来,操着一口粤腔普通话,大声问:
“小姑娘,要不要来点儿生蚝?”
乔伊直担心一个风浪过来会掀翻那竹筏,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快要下船时,乔伊瞥见驾驶仓位前头有一个小小的蜘蛛侠玩偶,那蜘蛛侠一手托腮作沉思状,极其可爱,乔伊心生爱意,却不知如何开口讨要。船家见状,又是憨厚地笑了笑,将蜘蛛侠递到乔伊手上,说:
“小姑娘既然喜欢,就送给你了。”
乔伊满心欢喜的捧过蜘蛛侠,不住地道谢,临走前趁船家转身搬下船凳子的空当,悄悄地将一百块钱压在驾驶位上,跳下船去。
贺方清和一细腰长发女郎离乔伊下船的地方只几十米开外,并肩朝乔伊这边走来。或许谈话太过投入,贺方清并未注意到乔伊,他二人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飘到乔伊耳中。
一阵冷风吹过,长发女郎拉了拉披肩,将身子裹紧,一边的贺方清忽然又是叹气又是跺脚。乔伊料到贺方清要放大招,笑着摇摇头。那长发女郎却是不解,偏头问道:
“做什么又是叹气又是跺脚?”贺方清的诱饵屡试不爽,眼见得鱼儿上钩了。
“叹自己无福,怨上苍待我太薄——他怎的不叫我投胎做这条披肩?”贺方清一脸咬牙切齿的遗憾状。
长发女郎脸泛红晕,发出一阵咯咯的娇笑声。乔伊仿佛真见到贺方清那双强健的臂膀紧紧拥着长发女郎一般,登时耳热身燥,欲待转身,贺方清这时却瞧见了乔伊,大声道:
“乔伊,你出海打渔?”
“下海捞金!”乔伊伸手向海面闪闪发光处一指。
贺方清眯着眼朝乔伊手指的方向凝视片刻,一边和长发女郎走向乔伊,一边笑嘻嘻地追问道:
“可淘到宝了?”
乔伊扬扬手中的蜘蛛侠,一副凯旋归来的模样。贺方清走近,看清蜘蛛侠的模样,也忍俊不禁。长发女郎斜睨一眼,轻蔑道:
“哟,这种塑料玩偶,夜市上十块钱一打,”转头向贺方清,细声娇嗔道,
“方清,难道你不介绍认识一下么?”
乔伊心中一阵干呕——这才认识多久,就一口一个“方清”的叫上了,好不肉麻!乔伊不介意贺方清带女伴,却不喜欢矫揉造作拿腔捏调的女人。
乔伊嘴角一扬,朝贺方清摆摆手道:
“你身边莺莺燕燕太多,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记性不好,哪里分得清谁是萍萍谁是娜娜谁是莉莉?不认识也罢。”
说完,乔伊抬脚走了,丢下哭笑不得的贺方清和尴尬无比的长发女郎,由得他们闹去——贺方清是个中高手,别的本事不知道,哄女孩子那是一等一的高手,乔伊不怕给他添乱。
乔伊一边走,一边弯腰拾贝壳、海螺,这方面乔伊很是挑剔,只肯拣那形状奇特、小巧可爱的,因此一刻钟也只刚刚有三两个的收获。
乔伊直起腰,扭头看去,贺方清和那长发女郎还留在原地,两人蹲下来不知在做些什么,隐隐约约不时飘过来那长发女郎的笑声。
这时,一艘游船靠岸,船主探出头来,却是那酷似周润发的大叔,他依旧憨笑着,拋到乔伊脚下一个大袋子,道:
“这是新采的生蚝,权当下饭菜了。”乔伊心下感动,欲待给钱,那大叔哪里肯收,当下调转船头,开走了。
乔伊小心翼翼地拎起那一袋子生蚝,像是握着当地渔民的热情朴实厚道,慢慢地向公寓酒店走去。
回到公寓,房内一片欢笑,原来是四位长辈童心未泯,站在阳台上借着落日凹造型拍照留念。乔伊忙走上前去,替他们拍下一张张手捧夕阳的照片。宋阿姨笑道:
“我们都是老头老太婆了,没的辜负这么好的景致。来来来,伊伊,阿姨帮你拍几张。”
乔伊欣然领命,拍了背影照、侧身照和手托夕阳照,宋阿姨这才肯作罢。
在大亚湾玩了两天,听了两晚海浪情歌,乔伊甚是满足。
到了返程时,众人都上了车,贺方清尚留在楼上不知磨蹭什么,打电话又一直占线,宋阿姨着乔伊上去催一催。待到乔伊上得楼来,他们房间门开着,那长发女郎的嘤嘤哭声先飘进乔伊耳中。
客厅中,长发女郎正抱住贺方清不忍分别。乔伊心道:这才两天,发展速度也忒快了些吧?她轻咳两声,两人这才分开,乔伊朝贺方清打了个手势,转身走开了。不知贺方清对那女郎说了什么,刚刚还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最后竟还赶得上和乔伊同乘一部电梯下楼,乔伊不由得佩服贺方清的那一套驭女法宝。
贺方清替乔伊打开车门,乔伊刚上车,那长发女郎不知何时跟了出来。贺方清女友无数,却从不肯轻易让她们在父母面前露脸。这一下贺方清吃了一惊,忙将她拉到一旁。那长发女郎却旁如无人般地环住他的腰,踮起脚尖,一张红唇便印到了他白皙的脸上,热辣大胆,尺度之大,叫人瞠目。
事发突然,非但贺方清的脸热辣辣的,车内同样是热辣辣的尴尬气氛。乔父佯装没看到,歪着头看车窗另一侧的风景,乔母、宋阿姨惊得两张嘴半晌没合拢,宋阿姨抓着乔母的手,满是不可置信、语无伦次道:
“这……这世道……这……这女孩子……都……都主动到……这地步了?”听那语气,显然还未回过神来。
乔伊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偏帮那长发女郎,只怕连她自己也都有了错,替贺方清开脱,只怕又会落得个助纣为虐的罪名,当下只是吐吐舌头,欲言又止。贺父又是羞又是恼,直按喇叭催促。回程路上,若不是众人怕吵醒睡着的乔伊,车厢几乎就变成了贺方清的专题批斗大会。
目送长辈们的返程飞机徐徐起飞,贺方清方才笑嘻嘻向乔伊道:
“大恩不言谢。”
“算你乖觉,知道我那是装睡。”
“走,请你看电影去,《战狼2》,超级火爆。”
“没空,这就要去桂林出差。”
“好吧,我叫玲玲陪我。”
“是你那长发女郎?”乔伊忍不住好奇。
“谁?你说的是华华?呵,露水情缘,早翻篇儿了。”
桂林的项目主要是唐克维负责,乔伊只负责其中一小块儿,加上其他专业的同事,一行五人。唐克维的工作一向无可挑剔,两周过去,方案很快获得业主认可,返程时刚好是星期五。几个同事商议了,决定去阳朔玩两天,周日下午返程。
五人租了一辆车,唐克维做司机,其他三位都是男同事,乔伊只得坐副驾驶位。不知是否是项目顺利,唐克维好似变了个人,很是健谈,一路上谈笑风生,倒也并不寂寞。
姑婆山一过,沿途风景愈发奇异迷人。路上接到贺方清的电话,神秘兮兮地说等乔伊回来,一定要她见识见识这世上什么才叫真正的秀色可餐,乔伊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哪里肯信?
周六乔伊和几个同事一起在遇龙河乘坐竹筏漂流,骑行十里画廊,看溶洞风光,阳朔山水果然不负盛名。一上午的时间走马观花,玩的很是尽兴。唐克维提议去到大山深处,去看元宝山。其他三位同事并不热烈响应,只有乔伊心向往之。
唐克维载着乔伊,在阳朔县的盘山公路上走走停停,发现未经开发的山水别有一番情致。漫山遍野的金桔、橘子树,红彤彤黄灿灿绵延不绝,叫乔伊好生欢喜。路边时不时有山民摆摊卖橘,十元三斤的砂糖橘,甘甜沁脾,乔伊和唐克维恨不能将牙齿也吞进去,一边吃,一边与当地人闲聊,待走到元宝山对岸的九马画山景区时,砂糖橘和当地野味已经堆满了车厢。
“住一晚再回去?”唐克维见乔伊玩得开心,试探着问。
“孤男寡女,徒留人口实,叫我百口莫辩?”乔伊一边发挥想象力,竭力想找寻到九马画山中的所有马匹,一边漫不经心回答。
“你一向活得潇洒坦荡——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些。”唐克维轻轻道。
“不不不,我不想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消遣。”乔伊见唐克维一本正经的模样,想笑,终于忍住。
“现在的女孩子,像你这样爱惜羽毛的不多了。”
“名声方面,我一向封建保守,关乎下半辈子的幸福,马虎不得。”
未婚女性的名誉,顶顶要紧,古往今来,概莫能外。玩得太疯,名声在外,一时尽兴,婚后即便遇着大方的另一半,也难免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争吵时哪里还有夫妻?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翻出来,有理也变得心虚理亏,做起人来难免战战兢兢。所以,乔伊坚持宁肯一时玩的憋屈,也绝不可做人有一刻的不随心尽兴的信条。
唐克维乖乖去停车场取车。
乔伊甫一到家,刚放下行李,贺方清的电话就追了过来,神秘兮兮,却难掩兴奋激动,一定要请吃饭以答谢乔伊的解围之情,顺带见一见那一晚的小蝴蝶——他的新女友郑之彦,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乔伊略微梳洗一番,依旧脚蹬运动鞋、身穿牛仔裤就去赴约了。
看到郑之彦的一瞬间,乔伊彻底呆住:眼前的女人,和以往的甚么萍萍、娜娜、莉莉、玲玲之流全然不同,以往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眼前这一个女人。眼前这叫郑之彦的女人,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她的美,瞬间照亮了整个厅堂,她的美,叫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她的美,像是天山雪莲,纯洁美好。普通的美女会叫女人嫉妒,郑之彦的美,断然不会叫女人拈酸吃醋,只会叫女人自惭形秽,只会叫女人输得心悦诚服,只会叫女人发出由衷的赞美祝福。
恍惚中,乔伊似乎感觉到贺方清的眼睛像是用强力胶黏在郑之彦身上一般,不曾移开过分毫。乔伊开始懊恼在家没有细细梳洗打扮一番,自己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和这女人站在一处,简直就是丑女无盐和香香公主鲜明对比。一顿饭吃得乔伊是如坐针毡、味同嚼蜡。
席间,乔伊和郑之彦一同去洗手间。郑之彦一边补妆,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这是要爆发世界大战了吗?”
乔伊疑惑地看向郑之彦,大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郑之彦扭过头来,将乔伊上下打量一番,最后一双美目无比诚恳地看住乔伊,笑盈盈道:
“既然不会爆发战争,想来生活还未凄惨至需要女人穿运动鞋、牛仔衣度日吧?”
为着郑之彦这番话,一回到家,牛仔裤、平跟鞋便统统被乔伊压在了箱底,日后再忙再累乔伊也总会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利落、衣着得体才出门,除非去工地,几乎不再穿球鞋、运动鞋。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散席后,郑之彦提议看电影,乔伊很是识趣地找借口开溜了。
及至走在秋叶簌簌的大街上,乔伊还未能从郑之彦那惊心动魄的美中走出来。看着满地落叶,乔伊叹道:普通女子哪里配得上拥有伤春悲秋的资格?悲秋的情怀,也只有那郑之彦才配得上,其他女人,都只好是东施效颦罢了。
乔伊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想给闺蜜打电话,一想起上次去她家玩、她们一家被宝贝女儿折腾得兵荒马乱的场景尚心有余悸,刚拨出去的电话就立马按掉了。有电话接进来,是项目业主,在催她出图,要求务必必须一定要在几号几时拿出成果,并扬言若果不按期交就如何如何,乔伊唯唯诺诺点头不迭。
挂了电话,没来由的,乔伊觉得有排山倒海的疲累压将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叫她顿感人生着实无趣,明明一向可爱的人生突然就失去了意义,那些自己锲而不舍追求的,那些自己一直苦苦挣扎坚持的,那些自己苦心孤诣执着的,不管是人是事还是物,突然就莫名其妙的化为了齑粉。
自诩一向强大的乔伊,此刻,像一艘刚刚经受暴风雨摧残的船只,急需找一处避风港湾休整,想找一处能够叫她卸下所有武装、所有防备的地方,慢慢喘气还魂,这一刻,她迫不及待地想找个肩膀依靠。这道港湾、这处地方、这个肩膀,她的潜意识告诉自己她一定要找到,否则她可能下一秒或者立即马上就会疯掉。
乔伊几乎是下意识地拨了唐克维的手机,谢天谢地,电话接通了。唐克维立即听出了她的异样,她只听到唐克维焦急关切地询问她在哪儿,乔伊机械地报了地址过去,唐克维又说了些什么,她恍若未闻。乔伊觉得憋屈,一颗心好似在荒原上漂泊却始终无处安放;她想大喊大叫,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及至唐克维将浑身颤抖、冷如寒冰、脸色惨白的乔伊拥在怀里时,乔伊的眼泪方才扑簌扑簌滚落下来。乔伊将头伏在唐克维的臂膀上,紧紧环住他的腰,仿佛他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可以紧紧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唐克维此时心情激荡,如痴如醉似梦似幻,小心翼翼地拥着乔伊,就像拥抱住了全世界。
后来,唐克维无数次回忆起那一日那一幕,他几乎可以断定,就在那一刹那,以往今后所有的岁月加在一起,也只有在那一刹那,她的心完全属于他,那一刹那,他是她的全世界。
唐克维虽是君子,也不打算趁虚而入,却知道机不可失,他对乔伊一直有好感,追求她多年未果,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唐克维苦恋乔伊,连他三岁的小外甥都知道,就只有当事人不知是装傻还是懵然不觉。这是难得的机会。唐克维并未送乔伊回家,而是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所。
刚一进唐克维的房子,乔伊瞬间即恢复了理智和冷静。她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审视唐克维的私人空间,心中五味杂陈,像是被施了定魂法术,良久方才缓过神来:满屋子里都是她,从她初入公司的青涩照,到公司旅游、聚餐等各色活动时的照片,都像是被抓拍,一张张都是她明媚的笑脸,被放大成几十寸、十几寸、几寸,墙上贴的、桌上摆的、甚至连镇纸石上,都是她的照片。
乔伊望着唐克维,眼睛里满满的吃惊和感动,唐克维则一脸宠溺,微笑着回望过来,四目交汇,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盈盈泪光闪动。他要的不止是感动,他会慢慢等,一直等到她爱他。
那日之后,确切的说,是自第一次见到郑之彦后,乔伊正式成为唐克维的女友。多了一重新身份,乔伊工作、生活如常,整个人却变得异常沉默。同事开玩笑说乔伊做了人家女友、不日就要嫁做人妇,自然要矜持些。唐克维沉浸在追求佳人多年、终于一切尘埃落定的幸福感中,并未察觉出乔伊的变化,只觉女友较之以往,英气有所收敛,更显温顺乖巧、惹人怜爱。
周欣是第一个察觉到乔伊的异样,问到乔伊脸上,乔伊矢口否认,因为她已决意要重新认识接纳唐克维了。恋爱嘛,不就是先恋后爱嘛,谁规定非得又恋又爱才叫恋爱?乔伊擅长自我安慰,没有这身功夫,只怕她也挺不过生活中的九九八十一难。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流水。一向多产的贺方清很久没有发布新书的新闻了,在熟悉的刊物上,乔伊几乎再未读到他的文章,她也再未主动联系过他,贺方清这一向倒是销声匿迹了——大约是有佳人在怀,一直在挖空心思讨佳人嫣然一笑、抽不出空闲吧!
乔伊和唐克维的感情进展神速,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游山玩水、见家长。一切就像做梦、放电影,叫乔伊觉着这一切快得好似都不是真的。
从乔家回来,在路上提起阳朔,乔伊甚是怀念当地啤酒鱼的味道,唐克维记挂于心,到家后顾不得休息,忙不迭去菜市场选购好食材、调料。乔伊倚在门框上,看着唐克维在厨房面对一大堆食材和调料,就像是沉着冷静的将军,沙场点兵,调兵遣将,气定神闲,挥斥方遒,乔伊有一刹那的感动,这一刹那的感动,足可以支撑着两人牵手一起走到天荒地老。唐克维强忍住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不敢回头,但他能感受到乔伊热烈炽热的目光和暗波涌动的思潮。
唐克维终于求婚成功,他深情凝视着乔伊,看着乔伊接受他奉上的丝绒盒子,看着她慢慢打开盒子,看着盒子里的钻戒在灯光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唐克维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再见到贺方清时,是在凤凰味世,乔伊最喜欢吃他家做的柠檬鱼,味道鲜美,隔三差五就跑过来打牙祭。那一日,刚巧节假日,就餐人多,只余靠近门口的位子,乔伊和唐克维已经点过单,菜迟迟未上,两人正聊着天,就看见郑之彦挽着贺方清进了门。贺方清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他也一眼瞧见乔伊,径直走过来,乔伊忙起身介绍,唐克维邀贺郑一同进餐,贺方清也不客气,欣然接受。问了口味,唐克维赶忙又多点了几道菜。
从落座起,贺方清便注视着乔伊和唐克维,一直盯着,或者说是观察,那神色叫两人甚是不自在。觉察到他的失态,郑之彦再三暗示,贺方清佯装不知。
唐克维也注意到了,笑着扭脸对乔伊道“瞧你,头发乱了也不知道”,说着伸手帮乔伊将额前垂下来的一绺头发掖到耳后,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样,乔伊却不惯在人前做如此亲密举动,又不愿驳了男友面子,只得硬着头皮配合,抬头见郑之彦正注视着他俩,更觉难为情,一张脸霎时羞的粉红。
一顿饭吃得静悄悄,四人没话找话,扯一些天气、旅游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几时结婚?”快吃完饭时,贺方清冷不防问了一句,很快又补充一句,“订婚戒指都戴上了,结婚也就不远了吧。”
唐克维微笑道:
“放心,请柬届时一定奉上。”
贺方清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恭喜”两个字,叫旁人听了,大概会以为是哭丧。郑之彦去卫生间补妆,唐克维起身结账,乔伊欲起身陪同,衣角却被贺方清从桌子底下死死揪住,只得作罢。终于,贺方清打破了沉寂: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还是女士优先吧,或许等我说完,你还可以独守秘密,”乔伊几乎是抢着说道,“我终于遇见了能叫我洗手作羹汤的那个人,祝福我吧。”
乔伊不敢看贺方清的眼睛,但她明显感受到他的身子剧烈抖了一下。等了片刻,见他迟迟未再开口,乔伊长长舒了口气,便急急起身去找唐克维去了。
可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乔伊想象,令她始料未及。
那一日,乔伊例假来了,身体很是不适,唐克维一早便送乔伊回家,刚到家门口,乔伊便隐隐觉得不妙,唐克维忙替乔伊开了门,两人彻底呆住,以为进错了房间:这里哪里还是乔伊熟悉的家?家中所有的东西,墙上挂的,桌上摆的,统统飞到了地面,玻璃碎了一地,杯子、碗碟的碎片到处都是,满屋狼藉,连下脚地都找不到一块儿,不像是招了贼,倒像是刚刚经历了八级大地震,除了惨不忍睹,两人实在找不到用什么别的词来形容更贴切。
乔伊浑身颤抖,扶住唐克维的手,一叠连声催促道:
“快报警!快报警!”
唐克维握住乔伊的手,扶住她肩膀,叫她不要激动,小声道:
“嫌犯就在案发现场,老熟人,报警做什么。”
乔伊渐渐平静下来,这才看清翻倒的桌子后面还坐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乔伊看清了她的脸,这一惊非比寻找,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两步,以为自己撞见了鬼:
“是你?!”
看清楚是郑之彦,乔伊凌厉的语气缓和下来,道,
“郑女士,你同我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郑之彦没有作声,怔怔的看着乔伊。乔伊想起那晚在凤凰味世,郑之彦看向自己时充满戒备、警惕和敌意的眼神,叹口气,拨通了贺方清的电话,对着电话冷冷道:
“贺方清,你听仔细了。你我两家虽是故交,也决然没到能够容忍你的女友上门打砸胡闹的交情。限你半小时内赶到我家,否则要见你女友,就到警局去吧!”
挂了电话,乔伊冷冷地看向郑之彦,她依旧满脸泪痕,流泪的美人依旧还是美人,闯下滔天大祸的美人也依旧还是美人,叫乔伊都不忍心多加苛责。两人对峙许久,乔伊终究硬不下心肠,于是小心翼翼从一堆狼藉中穿过去,将郑之彦扶起来。
郑之彦刚刚打砸过,力气耗尽,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任由乔伊摆布。唐克维连忙递过来一袋面巾纸,郑之彦却不接,只是一个劲儿的呜咽抽泣。乔伊接过来,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轻声道:
“你怎么会在我家?”
郑之彦接过纸巾,擦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抬眼道:
“周一至周五你上班时,他总会来这里。”
“你跟踪他?你偷了他的钥匙?”乔伊嚯的站起来,声调陡然提高了八度。
“是,我是跟踪了他!我是偷了他的钥匙!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心究竟在哪里!他房间的备用钥匙我没有,你却有。我那么爱他,我那么爱他,却始终得不到他的真心,怎么都比不过你……”郑之彦情绪又激动起来。
“他有你的钥匙,我却没有。”唐克维在一旁苦笑。
“克维,勿要乱上加乱、火上浇油好不好?”乔伊拍拍未婚夫的手,转头对郑之彦道,
“郑女士,这是场误会。贺乔两家是故交,宋阿姨托我照顾他。”
郑之彦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嘲讽、鄙夷:
“连辩解的说辞腔调都一模一样,原来你俩都喜欢这样自欺欺人,你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郑小姐,请你注意言辞。”唐克维脸色很是难看。
郑之彦瞥了唐克维一眼,轻蔑一笑,又怔怔盯着乔伊,对唐克维的话恍若未闻,像是说给乔伊听,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说,这世上就只有一处能叫他灵感源源不绝、下笔如有神助,那就是乔伊的家;睡梦里,他哭着笑着喊出来的名字,也是乔伊;就连叫他扬名立万的笔名伊清,也都还有乔伊。我自问那么爱他,却终究还是败了,输了,输给了你们的青梅竹马。”
乔伊恍然如梦,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是发涩发干,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抬起头,却发现贺方清站在门口,不知他是几时出现的,脸色阴晴喜怒不辨。乔伊如逢大赦,朝他打了个手势,声音疲惫虚弱:
“请将你女友带离我家。”
贺方清一言不发,径自进来扶了郑之彦就走,走得急了,脚下不知绊住什么东西,一个踉跄,两人差点儿摔倒。唐克维虽是冷眼旁观,心中着实气苦,替乔伊补充道:
“稍后,我会替我未婚妻列个条目出来,对于一应损坏物品,二位请照价赔偿。”说话时,唐克维特意将“未婚妻”三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贺方清说声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场扰攘过后,房间需要好好清理收拾一番。唐克维要留下来帮忙,被乔伊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是她的最后一片私人空间,里面有许多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她不打算和人分享,即便是未婚夫也不成。
乔伊一点一点,慢慢将房子理出头绪来,已近力竭,索性原地休息,就在这时,她的眼睛被一本书吸引住,就在贺方清差点摔倒的地方,那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她不记得有买这本书,多半是贺方清带过来的。呵,郑之彦,不可理喻的女人!要错,也是人错,书能有什么罪?那书的最后一页印着一个大大的脚印,是贺方清的脚印,乔伊心疼的捡起来,一边拍打书本上的灰尘,一边读上面的文字:
“‘您认为我们这样瞎扯淡的来来去去可以继续到何时?’他问。
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说。”
文字下面有批注,是贺方清的字,一串汉语数字,数字前后都有日期,前一个是贺方清的出生日期,后面的,则是郑之彦打砸的前一日,乔伊不会看错,因为那是她自己的生日。贺方清是阿里萨吗?或许是。谁又是他的费尔明娜?乔伊么?才不,他何曾爱过她?如果非要说是,那么真相应当是她只是被他想象成了费尔明娜,他并没有那么爱她。那谁又是她的阿里萨?乔伊再读一遍,连批注也一起读,一边读,一边流泪,不知读了多少遍,嗓子干了,喉咙哑了,泪也干了,方才停下。
郑之彦打砸事件后,唐克维开始变得紧张不安、患得患失,乔伊当然看出来了,一番抚慰,乔伊答应将婚期提前。婚事将近,两人已决定旅行结婚,因此并未被筹备婚礼事宜折腾得焦头烂额。
这一日周末,下了雨,出游计划泡汤,两人窝在家里一起看《晓说》,是往期节目,乔伊闭着眼,说手指点到哪一期就听哪一期,唐克维对乔伊向来百依百顺,就由得乔伊胡闹,不偏不倚,乔伊刚好点到朝花夕拾,那是一期关于高晓松二堂叔的爱情悲剧,一对恋人因误会分离,男人终身未娶,女人嫁人生子,多年后再次重逢,旧情复燃,任凭丈夫子女苦苦哀求,女人坚持离婚,最终却未能与初恋情人厮守终身。节目结束了,唐克维心里不踏实,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你会回去找他吗?”
他不信她!乔伊一言不发,望着未婚夫,看着看着,眼圈一红,流下泪来,没有信任做基石的婚姻,何必还要开始呢?乔伊默默将订婚戒指褪下来,放在唐克维面前桌子上。唐克维见状,瞬间慌了神,不断自责,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外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息,房屋闷热潮湿,乔伊心中更是躁动烦闷,她不喜欢回南天的天气,于是抬脚出门,想寻找片刻的安宁。唐克维拿着戒指追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正走着,乔伊的手机响了,是贺方清。许久没有联络过了,久远的好似已经历尽宇宙洪荒。乔伊深吸一口气,贺方清在电话另一头开口了:
“还在生之彦的气?”
“你何时见我这么小气过?”乔伊声音有些哽咽。
“你哭过?谁欺负你了?唐克维吗?要不要叫我替你教训他一顿?”贺方清听出乔伊声音的异样,关切地问。
“用不着你在我面前逞英雄。说吧,什么事?”乔伊破涕为笑。
“下周六来我的新书签售会吧,我需要你。”和乔伊说话,贺方清永远都是用命令、不容拒绝的口吻,他知道她永远不会拒绝他。
“好。”乔伊看一眼唐克维,到底还是答应了。
“那么,稍后将时间地点发到你手机上。”
亘古至今,爱情小说总是最受欢迎,从贺方清的新书签售会上即可窥出一二。读者中女性居多,也有男性,多半是被女友裹挟过来捧场的,不过也有例外,譬如家明。家明是贺方清的老粉丝了,在贺方清第一本书的发布会上,乔伊便认识了他,一个靠逻辑推理和理性思辨能力谋生的律师,竟会喜欢看热烈感性的爱情小说,不可思议,不能不叫乔伊对他印象深刻。
家明大老远看见乔伊,远远地跟她打招呼,乔伊点点头,彼时发布会还未正式开始,会场里正在播放《我爱你,与你无关》,据说是贺方清最喜欢的一首诗——他几时又迷上了歌德?乔伊一直以为他只喜欢中国诗词。正疑惑间,家明已经走了过来:
“乔伊,我发现一个秘密。”家明扬一扬手中的新书。
“哦?说来听听。”
“伊清书里的女主角,……”
“什么?”会场一阵喧嚷,乔伊没听清楚。
“伊清书里的女主角,都很像你!”家明再大声重复一遍,这一句不但乔伊听得清清楚楚,会场上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那时候会场的喧嚷声突然止息了——贺方清进场了。所幸主持人及时开口,这才将会场上所有人的目光硬生生从乔伊身上挪开。
乔伊嘘口气,家明倍感歉意,坚持稍后要请乔伊喝咖啡以作赔罪,乔伊拒绝不得,只得答应。不过家明仍然坚持自己发现的秘密,乔伊百口莫辩,灵机一动,朝贺方清身边努努嘴道;
“喏,人家才是货真价实的女主原型。”家明半信半疑地朝乔伊手指方向看过去,是郑之彦,家明摇摇头:
“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美女,但她顶多也就是个女二。”乔伊连忙顾左右而言他,打岔了过去。
“是否有心事?”隔不一会儿,家明又凑过头来问,眼光落在她左手中指上,或许是订婚戒指不太合拍,虽然脱掉一周了,咯出的痕迹却还在。
乔伊赶忙将手缩回去,却放无可放,忽然玩性大起,就调皮起来,扮作一副弃妇模样,逗得家明哈哈大笑,拍一拍手里新书封面:
“你和伊清的世界观如出一辙——在你们眼里,就连乌云,每道也都镶着金边。”
书的封面果真是乌云密布,不过最远处的乌云每道皆镶了金边,簇拥着两个大字——《情圣》。这时,主持人提醒大家注意会场秩序,因为到了作者解读新书环节。贺方清扫视会场一周,目光最后落在乔伊身上,方才缓缓道:
“男女主角自襁褓中就已认识,喝同一乳汁长大,一路风风雨雨相偎相依,世上一切都绝不能够叫他们失去彼此。如果叫他们往前迈一步,却要冒着失去对方的危险,即便是为了爱情,也绝不能够。因为只有知道对方在,彼此的身上才会有温度,此身不管飘到何处,只有知道对方在,彼此的灵魂也才终有归宿……”
乔伊如醍醐灌顶,回望贺方清,四目相对,两人神经质地不约而同的笑了,直笑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