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多指教,那个再也不见的人

我和周络是在三年前走散的。

事实上,我们也是在三年前相遇的。那年珠穆朗玛峰再次迎来好天气“窗口期”,天气明朗,是自然对人类敞开的拥抱。

“珠穆朗玛峰一直如磁石般吸引着疯子、爱出风头的人、无望的浪漫主义者和那些对现实举棋不定的人。”

我是哪一种呢?我戴着姥姥送我的手镯,想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和姥姥打个招呼。为了省钱,也为了办理登峰方便些,我报了一支探险服务公司的队伍,从尼泊尔珠峰南坡登峰。

队伍里有来自各国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无法和他们交流,也并不想和他们交流。从卢卡拉一直到珠峰大本营,一路欢声笑语,一路畅所欲言,我走在队伍的前面,远离那些热闹。

到达大本营那一夜,大家还在外面享受热食,聊天玩游戏,我因为身体有些不舒服,提前回了帐篷休息。我听到有人进帐篷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被一阵巨大的力量抓住了肩膀,将我翻身禁锢在地上,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Baby…"他好像意识到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便转用充满着不知道哪里的浓浓的口音对我讲了一串英文。他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巴,一手撕着我的衣领,咬上了我的脖子。恶心,除了觉得恶心我并没有其他的感受。

当我抓住机会快速地从枕头下摸索出一把匕首,差点就向身上这个不知哪来的无耻之徒后颈扎过去的时候,帐篷被人掀开了。随后这个男人便被人拉起来狠狠地挨了顿揍。

说实话,来的这两个英雄救美的男人,打架实在不好看。两个打一个,其中一个竟然还挂了彩。这个挂了彩的男人转过身,蹲在离我半米的地方,轻声安慰我。

“没事了,你别怕,我们会保护你!”

“我没事,你嘴角流血了,擦一下吧。”我起身,从包里找出一包纸递给他。

“你…你没事就好。”

“嗯,谢谢你们。”

“我叫周络。”他好像不知道要讲些什么,憋了半天只蹦出了这四个字。

“我是林桉,林子的林,桉树的桉。”他朋友看起来更自在些外向些。

我不知道那个心怀不轨的男人被送到哪里去了,被怎么处理了。向导告诉我,他是当地的夏尔巴,本地人违法,外来的也不好干预执法。而且他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损伤。

我也不好多要求什么,只希望别的女孩子能够避免这种不好的经历。反倒是那两个救我的男人,义愤填膺地和负责人争论。明知争论不出结果,也愿为了一个陌生女孩伸张正义,他们,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从我姥姥离世起,我对“好人有好报”这个观念变得十分执着,甚至化为了一种执念。在窗口期到达之前,登山队要接受长达一周的训练。这次,我不再一个人独立进行,那两个帮助过我的男人一直陪着我进行各种练习,也是在这段时间,我才真正开始认识他们。

林桉说,周络这小子是来和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告别的。可肉麻了。窗口期到来的那天,林桉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果断地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周络告诉我,是他的未婚妻病情恶化了。林桉来这边,是为了他未婚妻的愿望。

我问周络,他来这边是不是也有特殊的原因。他说,本来是为了告别。本来?负责人找了一个当地的夏尔巴带我们上去。全队人整装待发,互相加油打气,兴奋与激动,紧张与害怕,都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周络说:“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没事,天气好着呢。”我拍拍他的肩膀,握拳做了个加油打气的动作。这个男人,真是个好人。从出发到登上昆布冰川,一路都很顺利。这期间,周络还偶尔会和我讲讲话,提醒我要均匀用氧。之后周络也慢慢不说话了。

攀登地越高,氧气就越发宝贵,一定要尽量节省氧气。但他还是会用肢体动作鼓励我。当你在做一件很累的时候,比如长跑,有人愿意和你聊天,为你加油打气,身体就好像没那么累了。

周络是个很细心的人。冲顶那晚,平稳的气候突然变得诡异,起初只是有些小冰块不停地往下掉,后来便是巨大的狂风呼啸着卷落厚厚的积雪,当全体人员开始往后撤的时候,一场轻微但频繁的雪崩发生了。

险峻的环境下,人人向后方撤去,虽然受过练习,但巨大的不安和焦急催始着众人撤地毫无章法,甚至有人因此被撞到,还未爬起,一场更大的雪崩发出巨响,昭示着窗口期彻底关闭。周络比我先一步将那人拉起,随后立刻拉着我的手一路狂奔。大雪冲过来的时候,周络抱着我,一起往下滚落。

有人说,《泰坦尼克号》之所以造就一段爱情传奇,是因为人在面对死亡时,会分泌一种激素,让人爱上和自己共同面对危险的人。这种感情,破釜沉舟,不存在退路,不用考虑任何因素,是绝望和浪漫共生的凄美。好在,这场雪崩迅速停下来了,滚落的大雪将所有人埋在下面。

人群被冲的四散。有人奋力爬起来,将自己的同伴也拉起来,夏尔巴说,现在氧气已经过量消耗,窗口期也提前结束了,随时会再次发生雪崩,必须要立刻离开。两三个中国人将我和周络拉起来后,就赶忙跟着大部队离开了。

没有人发现周络脑后的血,就连我也没看到。登山的人都戴着厚厚的帽子,大部分的人的帽子都被冲掉了,可周络的没有。他看起来那么正常,还笑着抱了抱我,帮我抹掉脸上的雪。撤离了一段路后,他突然说:“你看那有个氧气瓶,去捡过来,我脚踝好像扭了,不好意思麻烦你啦。”

他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着,好像怕别人听见似的。我也没有问他,这里氧气瓶这么多你怎么知道那个没用完。莫名地相信他,然后就去捡了。捡到后,我认真地感受了一下重量,估摸着真的有四分之一的氧气在里面,我转过身,想要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可是,那里没有人了。

离那几米处有个躺着的人,一动不动,了无生气。我丢掉氧气瓶,脑袋一片空白,这短短的路程竟然滑倒了好多次。周络的脸上沾满了血,我这才发现他的后颈上也都是血。我用力晃他的身体,可他一直不理我了。

“周络,周络,你快起来啊,我找到氧气瓶了,我们可以下去了。”

没有回应。

“周络!”天寒地冻,所有人都忙于逃命,步伐匆匆地往前走。没有人在意这里是否有人离开,也不会在意一个女孩子在雪山的撕心裂肺。登峰的人都知道,“没人会管那些倒下的人,如果你帮别人,你就会丧命。”

雪崩再次发生,这次比前两次都要大,大雪席卷而来,昏天地暗,明明黎明就要来了,这里却显得愈发死气沉沉。人群将要被大雪淹没时,周络突然将我压在身下,与茫茫大雪作对抗,不自量力。是我不自量力的英雄。

“清清,我是周络。”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护士说,是救援队送我们这些幸存者过来的。我问她知不知道周络在哪里,她说不知道,我说,周络,个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她说,没看见。

我在医院躺了七天,放空了七天。护士说,你比那些昏迷的病人更像病人。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和姥姥的玉镯一同消失在大雪中的,是那个尽全力保护我的初识,是最热烈最绝望的我的爱情。

没有人和我一起回家,也不会有人来领我回家。当护士告诉我有人来看我的时候,我竟有些期盼,期盼来的人是周络。可出现在门口的,是林桉。

“我没找到周络。医院和雪山,都没找到他。”

“温清,你真的不记得周络了吗?”

我真的不记得周络吗?

8年前,我15岁,父母还在为我选入省舞蹈队而喜悦,却丧生于一场大火中。我在队里参加赛前训练,得到的却是父母离世的噩耗。当我赶到医院,父母已经蒙上了白布,姥姥在一旁,像是老了十几岁,面色灰白,混满了泪水。

后来,消防队将我们安顿在家属区,姥姥就出去打点零工,供我读书。我在队里训练,比寻常中学生更忙,回家的时间很少。我提出不学舞蹈的时候,一向温和慈祥的姥姥竟然勃然大怒,要我跪下,我真跪下了,她又立马拉我起来,一直哭。

我说,我想多陪陪你。姥姥却说,她不想耽误我的前途,不想以后没脸见我父母,她不想害了我。我说,可我想多陪陪你,我怕你一个人,太孤单。

姥姥说,没事的,其实楼下的小男孩经常来看我的。每次来都会陪我好久,你不用担心。我见过楼下的小男孩,其实他比我还大3岁,是爸爸妈妈战友的儿子。

小时候见过很多次,后来,就不再见面了。不是我忙,也不是他忙,只是,我羡慕他,甚至嫉妒他,他的爸爸回来了,我的爸爸妈妈却再也回不来了。甚至有一次我请假回家,碰巧他来陪姥姥,我故意站在门外,等他走了再进屋。就这样过了三年。

我考进了北京舞蹈学院,将姥姥接过去和我同住。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在舞蹈队压力很大,姥姥为救一个小孩子而发生车祸离世后,我彻底崩溃,心理状况出现问题,失去了记忆。

医生说,我这是选择性失忆。在珠穆朗玛峰上,在他将我护在身下的那一刻,我终是想起来了。林桉带我回了国,在回国的飞机上,窗外黑夜如锦,繁星点缀,

“姥姥,他也去天上了,你看见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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