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菊

      雏菊是一种常见植物,乡村野地尤甚。它原产于欧洲,原种被视为丛生的杂草,生命力顽强,用途多样。它细小玲珑,惹人喜爱;早春开花,生气盎然,清丽姣娆,具有君子的风度和天真烂漫的风采,又因素雅恬淡的气质,在中国文化中,常被视作墓地之花。

        如果你在七月下旬洒下种子,来年开春,漫山遍野,雏菊会开遍。

      许多人都知道,它的花语是,天真、和平、希望、坚强、纯洁的美……以及离别。

——题记

        刚吃过饭的晌午,日头顶天,像煎的顶好的溏心儿蛋。干、燥、热。树影儿拍在地上,人影儿打到地上,层层叠叠,一幕又一幕幻影被定格,仿佛不停变换的山水写意画。时有飘忽,是一阵风悄然而至。小县城,矮平房,夹着几栋未改的青瓦房,墙角的青苔不堪毒日的摧残,被晒的干裂,由青发黑,面积大小不一,错落交缠,倒显出一种别样的秩序,乍一看,好似旧制度掀了一半的标语那样倔强地遗留下来,暴露在青天白日。大片大片的光与影肆意地散落于其周围,铮亮,干净。

       

        阳光灼热,从木框玻璃窗里拍进房,熏出浮尘和头晕目眩。后背渗出汗来,缓缓地浸湿了衣裳,微微的汗味和摆在瓶子里的雏菊香味交错混杂,在空气中共舞一曲探戈。九岁的小子,在外面疯跑了半上午,此刻在后间睡得欢,隐约呼噜声,与苍蝇嗡嗡重叠。做了十年寡妇,当了五年村支书的陆湘坐在村委会的木桌前,借着雏菊影子的阴凉,手支着下巴,一本《安娜•卡列尼娜》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一个个地爬进她眼中,比儿子的呼噜声更令人目眩昏沉。

 

        王婶恰好这档口慢悠悠地过来串门,解救了陆湘快打架的眼皮。妇人身材臃肿,一身短装,上下衣裤大红为主各式碎花为辅,不再年轻却丰富的赘肉晒在日头下、裹在花衣里,随着步子迈动,一团团犹若河水退涨,在陆湘眼里显出流动的花影,晕人得很。婶子手里头攥一把瓜子,嘴一张一合,泛黄的牙齿间吐出瓜子壳,一瓢、两瓢、三瓢……雪花似地簌簌从那丰厚的唇里吐露。一会儿功夫,就吐满了陆湘扫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陆湘看得脑仁儿疼,强打起精神跟婶子聊家常。婶子吞吐着瓜子,唾沫星子乱溅,陆湘生怕她唾沫溅到自己脸上,不着痕迹,身子往后又躲了躲。

     

        妇人眼里挂着要溢出来的笑,是和善的。瞄一眼陆湘,开口的是那重复了千遍万遍的话。即使听者耳朵早已起了茧子,可说的人仍然乐此不疲。

“你这孩子命可真苦呀,那么有出息,老天爷怎么就是不长眼呢……”

       

        陆湘只是淡淡地笑着,毫无波澜,仿佛那个每天徜徉在这些家长里短的妇人的唾沫星子里的女人不是她自己。

   

        陆湘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年幼父母双逝于洪水,和弟弟吃百家饭长大,自己争气,一路读书,考了个大学生回来。靠奖学金读完了大学,却为了弟弟娶媳妇的彩礼钱,把自己“卖”给了村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光棍儿。结婚第二天,“光棍儿”去河里捕鱼,溺死了。却给陆湘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小地方迷信,说陆湘八字硬,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夫。

        陆湘一个人拉扯个孩子,自己也从风华正茂的女孩熬成了奔四张的女人。刚开始村里闲言碎语不少,后来她作为村里学历最高的人,当了村支书,把全身心都奉献给建设乡村,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那形象瞬间就高大了起来。大家习惯了有这么个女村支书,就跟习惯了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来一样。

“……婶子看着你呀,这心都疼”


        陆湘淡淡的笑着,像瓶子里开的正好的雏菊。刻意放低了声音,对妇人安慰地点点头。


      妇人顿了顿,黯淡的神情短暂,又恢复起热情。

“哎呦,人老了不中用了,都把正事儿忘了。婶子今儿来呀,是想告诉你,明儿我家老三娶媳妇,你可一定得来喝喜酒啊!”

       

        陆湘仍是淡淡的,应了句,好。


        次日,艳阳高照,微风不燥,万里无云,开阔极了。宜嫁娶、宜发丧、宜一切。酒席倒也热闹,陆湘因为村支书的身份坐在酒席首桌,席间闲言碎语如潮水般不断涌进耳朵里。

“你听说了嘛,老王家这三媳妇儿才十七呢!听说是她哥要钱盖房子,让她现辍的学,也不亏咧,老三这两个姐姐可都是掏了家底儿再加上老两口的棺材本儿,才凑够了彩礼钱,还盖了新房子……”

“是嘛!那还没扯证吧”

“不生个带把的,费那事儿干嘛!”


        齐琳穿身红裙子,脸上抹了点胭脂,微微笑着,像迎着风雪傲然绽放的梅。一点儿也不艳,一点儿也不张扬。她走过来敬酒的时候,陆湘站起身来回礼,想起古诗里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日子长了,齐琳跟村里头相亲们处得倒还都挺好。逢人三分笑,也讨人喜欢。但是陆湘觉得齐琳的笑只是在脸上,不是在心里。她经常看见齐琳坐在家门口看书,然后望着远山出神,眸子里似雾非雾,像晨烟里的悬崖,又似夜色中的深渊。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像泥制的面具,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又如石膏像一般。陆湘有几次路过,想跟她搭几句话来着,可最后还是没过去。

 

        要说苦,十里八村哪个乡亲不苦?人活着,哪有不苦的?只是苦的不尽相同罢了。何况这世上,本就是各人下雨,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又有什么资格立场去开解齐琳呢?


        齐琳也经常能见着陆湘。偶尔家里收成什么蔬菜水果,会给她往村委会放点。乡亲们经常干这事儿。但齐琳不一样,她送雏菊,乡野间最常见的野花,却是粘着每天清晨的露水,最为新鲜,散发着最蓬勃的生命力。陆湘常会看看那花,仿佛看见了齐琳淡淡笑起来的样子,接着却微不可查的叹口气。


        齐琳十八岁那年,王老三外出务工,她几乎就等于守了活寡。陆湘在这地方待了几十年,对小地方的人性了解得特别透彻。闭塞落后的乡镇,有因未收污染而造就的淳朴,也有因愚昧无知而膨胀的人性初恶。这么说吧,今天笑着跟齐琳打过招呼的男人,扪心自问,没有一个不想半夜去爬她床的。今天跟齐琳一起洗过衣服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在等着半夜她被人爬床的。娇俏小媳妇守活寡,村里头不知道多少双虎狼眼睛龌龊地盯着她。注视她白鸽似微微隆起的胸脯,筷子一样细直白嫩的双腿,还没有生过孩子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身,挺翘紧实如蜜桃的臀部……


        陆湘眼里,这是一种她也无力改变的源自于人性无意识层面的恶意。其它村民眼里,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必然事件。


        陆湘自己也经历过,但她和齐琳不一样,她早已练就一身自我保护能力。那个“光棍儿”办完头七,陆湘床边就放了把菜刀。接着又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孩子生下来过了满月,菜刀换成了猎枪。十年日晒雨淋寒暑交替,她没抹过胭脂,没擦过口红。及腰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终于她也熬到了快要成豆腐渣的年纪,青春水靓的姑娘熬成了无性别的一座人民碑、东方永恒升起的太阳。脱离了性别桎梏的物理存在。这是陆湘乐于见到的结果。黄土大地上,人民尊崇母亲,女性却又是原罪。


      不是播种,也不是收成的时节,村里人偷闲,汇聚一齐或做点小赌,或聊些日常。齐琳有时候会拎两个鸡蛋过来,坐在村委会窗边看书。村委会沿街,常有男青年或者男中年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奔驰而过,看见齐琳,裂开嘴笑,挤眉弄眼吹口哨。齐琳脸红成一个苹果,却又别无他法。只能背过身,低着头,从窗边退开。那时候陆湘便会走过去,挡在她身前,像一道屏障,一束光。


        陆湘有几次进城,拖相熟的同学买了些村里不多见的零嘴,算是给齐琳的回礼。齐琳坐在村委会里看陆湘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陆湘走过去,拆了颗巧克力递给她。齐琳含着巧克力,腮帮子鼓鼓的,眼里亮晶晶,像只松鼠的幼崽,眼眉之中又有难言的妩媚。可妩媚的底色仍是清澈。陆湘不由的开口——

“齐琳,你想过继续上学吗?”

齐琳怔了怔,又低头无奈的笑——

“想有什么用呢?想也不可以啊……”

陆湘望着雏菊一样的女孩,笑着问——

“为什么不可以呢?”

陆湘接着说——

“齐琳,我一直以为,如果有些事情你无力改变,那么能做的就是不让其恶化。现在我觉得我错了。看见你的时候,我明白了。沉默也是帮凶。我不想那样了。”


        齐琳过生日前两天,陆湘进城,去给她买蛋糕。临走前,把猎枪放在她门口。她这回进城不单只这一件事。她以前有个老同学,在教育部门工作,她想过去问问,辍学的学籍能不能给继续挂上去。教育部说,只要有心,就可以的。学籍不是问题。

     

      那天是阳历十一月十六号,大雪将落未落。陆湘下了大巴车,迎着寒风,脸冻得通红,忍不住笑。她沿着自己生长了几十年,已经扎根进骨血的土地向前走。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未见到。


        人群各异,男女老少,苍蝇围肉一样,将敞亮的新宅围得像堡垒。这栋新宅建起来才两年多,它的男主人居住不过一年,而它的女主人……


      午夜,零点的指针悄然划过夜。人群散去,渣滓般的雪落下来。在屋顶,树叶,黄土地上,盖上一层雪水。陆湘坐在院里的水井旁,几只母鸡关在笼子里,已睡过去。今夜怕是只有畜生才能够睡得这样安稳。陆湘抬头,天空那样高,那样高,黑沉沉的一片幕布,盖住人眼,令她霎时间,什么也不能够看见。她很早开始就不信神灵。此刻也闭上眼睛。静谧之中,她仿似听见黄土大地的呼吸。喷洒在血色的雾气之中。


        她拆开蛋糕的盒子,水果仍娇艳欲滴。她插上蜡烛,用火柴点亮。她切几块蛋糕,指尖蘸一抹奶油,含进嘴中。她想象那个女孩子站在蛋糕前朝她笑的模样,想象她重新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模样,想象她闭眼睛许愿的模样,想象她听她唱生日歌的模样……


        齐琳,十九岁生日快乐。学籍可以挂上去,我替你问好了。可以的。可以继续上学的。可以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的。可以的。


        陆湘在冷风中,缓缓俯身,将额头抵在水井之上。 这栋新宅的女主人,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的最后一天。


      十一月十六日凌晨,镇上屠夫夜半酒醉,跌跌撞撞,撬开村里独居媳妇家门锁。他的尸体被发现是十一月十六日上午八点,村口的黄狗对着齐琳家的水井不住地吠。人们推开门时,看见屠夫横尸,血肉模糊。新宅女主人投井自尽。他中了两枪,一枪在命根子上,一枪在胸口。那杆猎枪在派出所存了半个月,又悄悄还给陆湘。陆湘说,我用不上它了。和王老三一家处理好齐琳身后事。这事情说起来简单也简单,复杂也复杂。

      年轻人早夭,通常是不能够土葬的,晦气。更何况齐琳的尸体在井里沉下去,一直没捞上来。乡里人说水鬼最不吉。纷纷抗议土葬。陆村支书直直的站在派出所门口,如棵青松,冷然道——

“人家要土葬,也是回娘家葬,关你们什么事?”

众人盯着她,宛如瞧着厉鬼。

这一遭,陆湘天煞孤星的名头算是坐实了。她替齐琳立了衣冠冢,在娘家老宅的后山上立一座碑。春天的时候,雏菊会在这里,漫山遍野开遍。


        陆湘带着儿子离开这座养育她几十年的村庄前夜,夜里朦朦胧胧睡过去,尽做些支离破碎的梦。


        梦见村里最漂亮的新媳妇刚嫁过来那会儿。 傍晚斜阳挂在天边,穿碎花裙的小女孩坐在院子里,清丽玲珑,宛若雏菊遍野,静望远山出神。是那种学校里好学生的模样,又带着几分忧郁。血色的雾气弥漫在梦里,陆湘看见自己的身影路过,又回头看到二十二岁的自己蹲在淹死“光棍儿”的那条河边,忍不住发问。


      女孩,你生来何故?


      女人,你生来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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