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祖母

【一】

清凉的风拂过,火红的枫叶飘荡四散,稍歇山墙断垒,或又向秋花糜奢处,终没于远方的暗黑森林。伫立山巅,默然不语,静候一分一秒的踱走……

      小学时,偶尔去乡下的祖母家度暑假,那时开往乡郊的公交车班次极少,每小时,仅发一个班次,到乡下,得换两次车。父母忙于工作,只能托小嬢(父亲唯一的妹妹)领我去探望祖母。

      下车后,走很长路,再途经两口池塘组成的一个大型村落,翻过一座小山坡便到祖母和爷爷家(祖母改嫁而来,我依辈份尊称爷爷)。

      祖母住在 “绿树村边合 青山郭外斜”古诗般的清秀小村子。她不做农活的,只缝补衣服,也不养鸡养鸭。

      我称喊爷爷的两个儿子为大叔,二叔。叔叔家生的都是女儿。那村子的风水很神奇,几乎只生女儿,且每家有两个甚至三个女孩,那些小妹妹或姐姐们与我年龄相差无几。唯有乡邻生了一个儿子,稀罕如珍宝,据说之前二叔家也生了一个儿子,后被劳累一天,睡眠深沉的二叔夫妻压着早夭了。

      去乡下,母亲交待不许玩太久,十来天就要返回城里,作业不允许带去乡下做的,由是很喜欢,珍惜在乡下的暑假。

      没有作业,自然高兴,加之爷爷家的亲戚和村的小女孩很喜欢城里来的小哥哥,每日鸡叫五遍方才起床,然后手足并用,爬上村口的一株老桃树,坐在粗壮的树杈,东瞧西望,村子的景色一收眼底。童年,不免有些害怕狗群,爬树杈,便不担心狗们对闯入领地,我这个陌生小童的追撵。

      晨曦初照,饮烟升起。叔叔家的小女孩便送来灶火煨熟,未剥叶的香甜苞谷,或是另一家的小女孩送来油烙的新鲜小麦面饼。树下叫喊着:"哥哥吃东西哟"。溜下树干,拿着饼,又爬回老桃树,坐在树丫杈热呼呼吃着,嘴角漏下的残渣,掉落给树下的小狗们吃掉了。不久,几条小狗乖乖的跟在我后面,我再跟着祖母或爷爷,沿着田埂,一长溜去村组上的小店打酱油,买烧酒。

      家家户户屋前房后堆着柴火,嗅着稻草的清香味道,感觉很自由,不想家。在村里玩耍,总担心掉进池塘水沟,祖母不让我离开视线太远。有时,叔叔会喊着我去村后山坡上,他家的一块地挖地种菜,因为笨拙,很长时间仍然五谷不分。

      傍晚,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村户人家撵鸡回屋的咯咯声与炒菜的香味混在一起,黄狗、白狗、花狗们围着饭桌转着圈,吃饱的狗趴在门边,满足的望着远方,耳朵警觉的听着村里的动静。

      村里没有电话,计算着约定回家的日子,小孃便来乡下接我回城。

【二】

      数年后,读中学的我遵母亲叮嘱,每月独自去一次乡下,给祖母送去她的生活费用。临行前,母亲将钱放进我的短裤荷包,再用细线把荷包密缝起来,防止车上扒手偷走钱,以至于炎热夏季,我只能穿长裤乘车。

      那时候,仅星期日休息。乘坐早班公交车,换乘两次,中午到祖母家,立时吃饭便赶紧返回了,紧赶慢赶,回家已是五,六点钟了,吃完晚饭,还得赶作业。

    黄昏,公交车颠簸着,驶过竹林湾。夕阳下,丛丛翠竹镀上一屋淡淡金色。突而风起,窸窣声中,惊起一群归鸟,叽叽喳喳掠过竹影,眺望窗外,夏季温热的风拂过脸庞,一时间,归家心切。

      彼时,路况差,郊外公交车行驶较慢,耽搁较长。若遇清明节,乘车的人比平常时多,车里横三纵四堆些扁担,农具、纸花、纸钱、鞭炮类,还得小心翼翼免得钩破衣服,不时一摸缝在短裤荷包里的几张十元钞票,担心被扒窃了。

    每看到两口池塘的大村,心中立时忐忑不安,担心大村里的狗群。大人们说,油菜花开的季节,便是疯狗发病期,路遇夹着尾巴,流着口水的独行狗,要特别小心。幸有上天和祖母护佑,从中学至祖母离世,不曾遇到疯狗,只有沿途的春花鸟鸣、夏日的蝉鸣,秋天的果实,冬天的梅香,一路伴我,如风前行。

      沿着村中间弯弯曲曲的小路或塘边走时,大村的狗群会跟着我,嗅我裤脚,直到我离开那个大村落,那是我心情最紧张时刻,生怕被狗咬上一口。喘口气,出了村头,再翻过一座小山,自茂密的竹林小径,下行数十米,即到祖母家的屋后。这时,须得快跑进屋,倘若慢了,小村里的狗群还是会来狂吠,凑凑热闹。

    每回抵达祖母家,几乎定格在下午一两点钟。祖母把饭菜炖在蜂窝煤炉上,闭上风门,揺曳的蓝色火苗,煨热着少年时代最爱的一道菜--黄豆烧肉。

      若遇秋季,天冷路长,到后第一件事,便脱去长裤,让祖母用剪子剪去短裤荷包上的缝线,取出藏在里面的二十元或者三十元钱,那是祖母一个月的生活费,然后盛上大碗饭,就着煨烂甜香的黄豆烧肉,几口拨拉下肚,看看钟,忙给祖母说"娘娘(祖母),我要回去了!"祖母知我担心错过下午班次的公交车,她忙把放在床下的几个柚子,拿出来,找个袋子拎给我,柚子多,便装在一只小背篓里,或请村里大人顺路送我至乡政府汽车站。

      有一次祖母送的东西太多,苞谷、香瓜、蕃茄、新磨的米;村里没人,爷爷专门送我去汽车站。爷孙俩等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爷爷年老,极少离开那个小村子,他年青时,曾来过云南买过耕牛,这算是一种长辈与云南的缘分吧。

      我与祖母的感情很深。记得有一年,她的眼病严重,为节省治疗费用,便去乡政府所在地的医院住院。恰逢我暑假,父母令我去照顾她,在乡里的医院待了十来天,每天帮祖母打水打饭拿药等。

      闲着无事时,东游西逛,跑去看一位姐姐做饭炒菜。至今依稀记得那位姐姐年龄不大,大概十七,八岁,较瘦,衣着干净,乡医院从邻村里找她来炒菜做饭。见她在医院后门处不是摘菜,就是做饭炒菜。每天都要蒸一个大蒸笼,里面是医院职工的饭和自带菜。就她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做事,偶尔站在门口看她,有时她会朝我笑一笑,又低头忙着做事。晚上不做饭时,她又洗一堆的衣服。除了在姐姐那简易食堂端菜打饭外,我们从未讲过一句话。

【三】

      如今记起,儿时去乡下祖母家,极少遇上刮风下雨。要么阴天,要么阳光灿烂,冬季的下雪天也几乎不遇。

      每次返回时,祖母非得将我送至小山顶,而我走下山坡,用力挥舞小手"娘娘,回去啦!",可她总是站着不动,拄着一根削短的竹杆(后来拄着父亲从峨眉山给她买的一根木拐杖),一直望着我走到山下的小公路,这才转身慢慢的离开。

      夏天,忽想偷摘山坡地里的小香瓜,便快步跑去躲起来,待一会儿,估摸着祖母离开山顶了,又悄悄的折返上坡,将那满坡的香瓜摘去两个,装进小篓,或用嘴啃掉沾着泥土的皮,当场吃掉一个香瓜。偷摘香瓜,有时被远处劳作的村人发现了,一阵瞭视,见是我,也不出声,继续他的忙活。

      飞快奔跑,为把偷香瓜的耽搁时间追上来,仅在四十多分钟,喘气不匀地赶到乡政府车站,平常这段路得行一个小时。

      流行传呼机那年的一天中午,小嬢给我传呼,我急忙从三楼下来,去楼下商店回电话,姑妈在电话那头哀哀的道,你娘娘(祖母)老了哦,说罢抽泣不止。很突然,我前月才送去生活费,接受不了疼爱我的祖母永远的离开,如小孩一样,无助的站在路边大哭起来。

      6月1日,父亲从成都赶回来,办理祖母丧事,我也住在那小村里。村里叔叔讲,祖母在门口摔一跤就无疾而终。

      记得数年前她一边给我盛饭,一边陪我聊天道:曾在家门口摔了一跤,路过的白衣人搀扶了她一把。她说:那是观音大士帮她,仅摔伤了手,还可以多活几年。

      村里人都道:你娘娘去世时候,小村对面的山岩上突然冒出轻烟如雾,袅袅不断。他们称作岩烟,大概老人去世的一种吉祥吧。

      祖母去世安葬以后,我便再没有回去那个小村,祖母的墓地离那小村很远,也没有拜祭,仅是在远方烧化纸钱悼念。

      某年返回家乡,一次偶然机会,见到祖母的结拜弟弟,他已是七十多岁老人了。旁边的姑妈介绍道:他家祖传专给人看相,勘舆的。期间,他聊谈了一件事,祖母去世后,有一年,他生病很严重,吐血(大约是他们那一行业,违背天意,泄露天机的特点,祖辈多吐血而亡),躺床上快死了,突见我祖母走进来,迷糊中,他忘却已离世之人,便问道:很久没有见到大姐了?祖母应答:她在天上,很好。然后送他一颗药,放在桌上。他吃过后醒来,原是一梦。再后,吐血的病竟然慢慢好转痊愈了。据他祖上的人传说"仙人送药,百病消除。”

      龙年清明节,写下了散乱思忆。恍惚之间,又至已亥年,仍将此短文修改,敬献给另一世界的祖母。

附:祖母六十岁后至老去的小村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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