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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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八期。

驼铃声声,黄沙漫举,寒风萧萧,飞雪飘零。我这只毛笔,在辗转西域各国后,终是想家了。

一日,我恳求了一只南归的大雁,让它驮着我,朝着家乡的方向飞行,来到家的上空后,我告别大雁,又一次来了个自由落体……

当再次睁眼时,我欣喜地发现,自己果然回到了我的,也是她的,我们共同的家。

家里的摆设依然,却多了零乱,还弥漫着一股药味。冷不丁,我打了一个寒战。反顾自身,还是笔的模样,却换了白辣辣的颜色。按照以前的学识,我顿时明白,自己没有变成原来的中性笔,而是成了一只——电子笔。

成为何物已变得不重要,毕竟已经见多识广,既来之,则安之。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感觉那么冷呢?按理说,家在江南,尽管时值冬天,但也不至于这般得刺骨啊!

“哎——”一声沉重的叹息打断了我的思路,声音来自卧室。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口,是她的妈妈。

妈妈来干什么?她怎么了?

我焦急地想过去看看,但奈何,已失去了湛卢剑的力量,如今的我,只是一只僵硬的笔。

她先生怎么还不回来?谁能告诉我,在我穿越秦汉的这些日子里,家里出了什么事?

焦急万分的我,费力地挪动着身体,慢慢地滚到了电脑正前方的键盘上。她爱好写作,或许会在电脑上留下痕迹。

电脑显示器亮了,看最新的文档,题目是《寒冷》。

急切地看下去——

引子:她的一生有太多的享受,几乎尽享人间一切奢华,又有太多的苦恼和折磨,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愿望和追求。

我按着键盘,身子却一滑,直往地下冲去……

“美娘,你可醒了。”身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从模糊到清晰,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面含微笑地对着我。美娘,我是美娘?我伸出右手,一只白白嫩嫩的手,我,难道变成了一个少女?

“阿娘?”我小声地试探地问了一句。

“你呀,定是发烧有些糊涂了,我不是你阿娘,是你舅母。”中年妇人笑眯眯地说。

我的脸微微地发烫,面前这个舅母看上去很和善,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先喝点小米粥,等养好了身体,就该回你阿爷阿娘家了。”

“我阿爷阿娘是谁啊?我烧得没有一点记忆了。舅母您和我详细说说吧。”我有点嬉皮笑脸地问。穿越了两次,此次是三进宫,我有一些经验了,尽管上两次是物件,而这次是活生生的人。

“你阿爷是梁王萧岿,是萧梁昭明太子的孙子,梁亡于陈后,你阿爷投靠了北周,被封为梁王,建都江陵。你阿爷可是个好人哪,继承了祖上的儒雅之风,不仅雅好词章文学,而且为人进退有度,深得皇上的敬重。皇上没有设江陵总管,而是让你阿爷专制其国,以示隆遇。”

我听得津津有味,“梁王”的女儿,那我就是公主了?

“前些日子,独孤皇后和皇上商量,想在梁王的女儿中选一个作为儿媳。可你的几个姐妹,不是不够美丽,就是卜之不吉。”舅母慢悠悠地说道,“后来,你阿爷想到了你,就把你接回去应选。结果使者一看,你不仅德容兼备,占卜的结果也是大吉大利,于是就禀报了皇上,来日就要迎娶你完婚了。”

“什么,什么?”我大吃一惊,“我多大了,就要婚配?我为什么不在父母身边,而在舅母家?还有,现今的皇上是谁?我要做他哪个儿子的媳妇?”

舅母摸摸我的额头:“你连自己的年龄都忘记了?你今年十六岁了,跟你同龄的女孩子都早已婚配了。只因你生于二月初二,按我们江南的风俗,女生二月,命运多舛,你阿爷不得已,只得把你送给叔父萧芨抚养。后来在你八岁时,你叔父叔母相继病故,你就来我们家了。哎,家境衰落,你跟着吃了不少苦。三天前,你非要到河边洗衣服,结果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发了高烧,一直昏睡着,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我入神地听着。看来,我,这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并没有养尊处优。这让我产生了兴趣 ,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搂着面前的中年妇人:“舅母,您还没回答我呢,现今的皇上是谁?我要做他哪个儿子的媳妇?”

舅母略带惊奇地看着我:“美娘,你这一发烧,怎么性格也好像变了很多?以前的你,可没有这么活泼,你一向温柔婉顺、低声细语……哦,现今的皇上是隋文帝杨坚,你要嫁的,是他的二儿子,晋王杨广……”

“什么?那个……”我差点将“隋炀帝”几个字脱口而出,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美娘,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快点恢复记忆,要不,我们怎么向你阿爷阿娘交代啊!”舅母重新把我摁在了床上,又给我掖好被角,走出了门。

留下一个抓狂的我。隋炀帝的命运我当然知道,隋朝就是灭在这个“帝二代”手里的,好像就存在了几十年。那么我这个美娘,命运又是怎样的呢?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

好想回到现代,翻翻历史书本,了解一下这个人物的命运。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我理想中的穿越人物,是个独立自主的大女主,虽不一定像王昭君那样流芳百世,但至少也能干一番事业。作一个荒淫无道的亡国之君的妻子,真是耻辱啊!

但我又能怎么办呢?还能再一头扎进河里去?人生重在体验,大胆走一走,也许能找到此行的意义。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处于忙碌之中。先是被父母接回家中,再就是见证被称为“六礼”的一套结婚礼仪。

一为“纳采”,在现代也就是指订婚送礼,商定结婚日期。此时我明白了,黄历上的“宜纳采”,意思就是适合进行缔结婚姻仪式的日子。记得穿越前我那伙伴,她收到婆家的礼物是一条金项链。隋朝皇子送的订婚礼肯定价值不菲吧?可当我看到礼物时,顿时傻了眼——雁一只、羔羊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

二为“问名”,男方具书,派人到女方家中,问女方的出生年月和生母的姓氏,女方复书具告,男方据此占卜婚姻的吉凶。其实在此之前,我就被占卜过,现在,这一流程又走了一遍。

三为“纳吉”,男方卜得吉兆后,备礼品通知女方婚姻可行。

四为“纳征”,这是关键一环。男方择吉日具书,遣人送聘礼于女家,女家接受聘礼,即表示婚姻关系被确定了下来。我家收到的是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等,据说这些物品都有祝福夫妻爱情永固的意义。这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古代皇子结婚聘礼,不得是金银财宝?没想到是这些物品。虽不值钱,但寓意美好,不是地位比拼的道具,这样的聘礼,我很喜欢,对结婚的抵触似乎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五为“请期”,由男方拟定婚期,派人送往女家,与女方家长协商确定婚期。

终于到了第六个环节“亲迎”。一顶花轿,载着我来到了晋王府。行交拜合卺之礼后,婚姻礼仪方履行完毕。

心在狂跳,红盖头被掀起,抬头的一刹那,我呆住了。

面前的这张脸怎么如此熟悉啊!英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骄傲地向上扬起,深邃的双目,此时噙着一抹含情脉脉的微笑。

这不是他吗?我穿越前的伙伴——她,先生年轻的时候,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脸越来越烫。原来,我这支中性笔,到后来的电子笔,眼里只有事业,对男女之情是不屑一顾的,对她的先生也无感。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她附体了,我就是她?

我能看见对方眸子里的自己,头挽乌鬓,斜飞凤钗,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更带温婉的书卷气质。之前,在镜子里看见时,我就觉得像极了她,只不过她的发型是利落的短发,再加上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清秀的容颜顿时失色了不少。

“夫人。”对面的他眼眸清澈,“今日是你我大婚的日子,一起饮下这杯合卺酒,今后我们夫妻同心,自此永不分离,可好?”

我垂下眼,心头撞鹿,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呛得连连咳嗽。

他伸出手,轻敲我的背,冷不防,紧紧拥入怀中。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温热的呼吸就在颈间,痒痒的感觉,恍惚间,他柔软的唇点在了额头,慢慢向下移动……

第二天,日上三竿,两人才起床,用完早餐后,我提议,在晋王府转转。

亭台楼阁,鸟语花香,两人拉着手,说说笑笑,无比惬意。拐角处,一枝枝浅粉色的玫瑰花摇曳着身姿,在阳光下欢欣地绽放,一片片花瓣在绿叶中显得十分清新。他采了一支,插在我的云鬓上,仔细端详着:“夫人果然貌美如花,不,是花不如你美貌。”继而,他狡黠一笑,“夫人在花间跳一曲如何,看看是否有沉鱼落雁?”

“跳舞可不是我的长项。”我沉思一下,不甘示弱,“我自幼在乡间长大,倒是对医术有所了解,知道一些花草可入药,比如,这玫瑰花,能够舒肝胆之郁气,健脾降火。还有,那边的合欢花,也是一味药,用于心志不和、肝脾不调等病症……”

听着我的侃侃而谈,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宠溺:“早就听说,夫人懂医术,果不其然。你快告诉我,这园子里,还有哪种花可作药材?”他拉着我走向一棵棵花,好奇地问,“这花可以吗?还有那株……”

一上午,都在嬉笑游玩中度过,回府休息时,两人在书房里一边品茗一边聊天。

“夫人,你写个字我看看,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领?”

又开始戏谑我,他一定是以为我在乡下长大,只懂一些花草,写就写,我手拿毛笔,轻蘸墨汁,在竹简上写了一首薛道衡的诗《人日思归》:“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心随诗动,写完后,竟有些落落寡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接过我手中的笔,略一沉吟,伴随着刚劲有力的笔势,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出现在面前——

“雨从天上落,水从桥下流。拾得娘裙带,同心结两头。”

“想你江南的家了吧,这首《江陵女歌》送给你,愿这个‘结’字,结住我们两个人的心。”

浑厚有磁性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激荡在我的心里。这一刻的感觉,是如此熟悉。思绪,回到了穿越之前。

我和他大学同窗四年,在一次诗朗诵比赛中,因为不约而同选读了一首爱情诗《致橡树》,被同学们起哄,而走在了一起。毕业后他回到北方,而我留在了南方,一直靠鸿雁传书,千山万水,挡不住俩人的思念,在信中,我们发誓,今生今世,永结同心。

可是后来,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夫人,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他问。

我赶紧收回思绪,朝他笑了笑:“我看书房里布置得很是朴素,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皇子的书房,夫君是喜欢简约风?”

“什么,风?”他挑起好看的眉毛。

“哦,我是说,夫君是喜欢这种简单的风格?”

“夫人,咱俩既是夫妻,我就不想和你瞒着什么。”他压低了声音,“说实话,谁不喜欢华丽的装饰呢?我这一切都是做给……”

“你们小两口,在叽咕什么呢?”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只见隋文帝和独孤皇后一起走了进来。他脸色微微一紧,快步迎上去,我也赶紧跟在后面。

“叩见父皇、母后。”

“快起来吧,一家人,随意些就好。”隋文帝说。

明显感觉到他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刚才要说什么呢?来不及多想,我把注意力转向面前的皇上皇后。昨日成亲,一切都在慌乱中,并没有仔细看他们的长相。

没有料到,隋文帝的面相竟然如此奇特,额头突出,脑门有几个大疙瘩,目光犀利,面带威严。旁边的独孤皇后却是美丽端庄,面容白皙丰润,眉眼带笑,但自有一种精明,她并没有穿金戴银,气质却雍容华贵。此刻,她温和却带了审视的目光直朝我射来,上下打量着。我赶紧低头。第六感觉,皇后婆婆在赞许地点头。

“方才你们在干什么啊?”隋文帝环顾四周,看了一眼书案,又问。

“回报父皇,儿臣和媳妇在读书写字。”他赶紧回答。

“勤于读书,衣着素朴,室内简陋,很好!”隋文帝点点头。

“我看那,阿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杨广的小名)不纳姬妾,和媳妇夫妻恩爱、形影不离,更可称道。这一点,随你父皇。”皇后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隋文帝,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不像阿伐(杨勇小名),我为他娶的元氏,出身北魏皇族,只因生得不够美丽,阿伐就对她不甚爱幸,却专宠姬妾云氏,还和她生了个儿子。元氏得暴病而亡后,阿伐不加收敛,反而让云氏执掌东宫内政,待之如正妃一样……”

“好了,不说这些。”隋文帝打断道。

寒暄了一会儿,又叮嘱了一番,隋文帝和皇后就离开了。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回转身子,却见他面露得意之色。

“夫君怎么如此高兴?”

“夫人难道没有看出来?父皇和母后对我愈加器重了!父皇不好奢华,素尚节俭。有一次,杨勇在自己的铠甲上加了金银珠宝作为装饰,父皇斥责道:‘从古帝王,好奢必亡,汝为储君,当先知俭约,方能奉承宗庙。’”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继续眉飞色舞,“还有一件事,那一年冬至节令,杨勇在东宫张灯结彩接受百官的贺节,场面甚是铺张。这件事被母后知道后,告诉了父皇,父皇很不高兴,第二天下诏诫谕群臣,以后不准擅自去东宫贺节。”

通过这些日子的婚前补课,我已知道杨勇是他的亲哥哥,当今的太子。

看着他兴奋的脸,我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总有一天他会取代哥哥成为太子,他会不择手段吗?如果是,我要不要提醒他?

想到这儿,我暗暗打定了主意。

接下来的四年是我出嫁以来最为美好的时光。我和他,执手看朝晨日出,执手看晚霞落幕,一起习字读书,一起观花赏鱼,笑容时时写在彼此的脸上。

我渐渐地沉浸在你情我浓里,穿越之前,好像成了前世,而现在,才是我的今生。一种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是大学四年,我和他在一起的初恋的感觉。

在此期间,他对外的表现也无可挑剔,既克俭于家,又克勤于邦。倾心结交朝臣,表现得谦逊有礼。凡是皇宫派到晋府的宦官或宫女,他一律待之如上宾。这些人在隋文帝和皇后面前,都极力称赞晋王。他的贤德,宫廷内外,有口皆碑。

这一切,原先准备“唱黑脸”的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内心的焦虑渐行渐远。隋炀帝杨广似乎与我身边的他是两个人,杨广只是书本上的人,而他,才是真实的。

588年,一场即将来临的战役,打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十二月份,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隋文帝发动灭陈之战,命令杨广作统率,攻打南陈都城建康。

在临行的前一夜,他踌躇满志,却也带着紧张,毕竟,他还不到二十岁。

我也是慌乱的,刀剑没长眼……此时遥远的记忆又浮上心头,历史上,他最后不是当上皇帝了吗?那么这场战役无论如何,他都将会没事的。

为了宽慰他,也安定自己,我拉着他来到院里,冒着刺骨的寒风,仔细观察天象。我懂一些天文,穿越到隋朝后,才知道当时的人根据天上的气候、星辰的变化,对人间百态、天下大势等进行预测,谓之“占侯”。

“你看,那边,巨蟹星辰周围,刚才有彗星出现。在星象图中,巨蟹属于建康区域,所以我断定,陈后主,可能要将星陨落。”我振振有词地说着,其实我也没看见是否有彗星出现。

“夫人还懂占侯?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他惊喜万分。

“夫君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你夫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能保夫君平安……”话说到这儿,忽然心内一酸,一把抱住他,“你可要给我平安地回来!”

他紧紧拥我入怀:“有这么能干的夫人守候着我,一定没事的。”

战鼓正式擂响。

588年十二月,杨广奉命率领五十余万水陆大军,兵分八路,从东起沧海西至巴蜀的数千里战线齐头并进,先从长江上游直取武昌,切断陈朝防线,以此阻挡上游南陈军队增援都城建康。

589年正月初一,隋军顺利渡江,然后如入无人之境般攻入建康。杨广入城后,逼降南陈后主,又下令斩杀了五名惹百姓公愤的陈朝佞臣,并迅速收缴陈朝的疆域图及户籍册等机密资料,对陈朝府库内的资产,却是分文不取就地封存,他所率领的隋军对当地百姓也没有丝毫侵犯。此举广为天下百姓赞颂。

至此,隋文帝完成了大一统,成功结束纷乱近四百年的魏晋南北朝。

他归来的那天,面对又黑又瘦但意气风发的他,一时间,心疼、怜惜、兴奋……万般思绪,齐刷刷涌上心头,我的眼睛起了雾,他的眼角也泛着泪光,两人紧紧相拥,许久,许久……

最后,他伏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才惊觉,从此,单纯无忧的日子又一次要离我而去了。

“夫人,待我君临天下,许你一世荣华。”

温存的话语萦绕在耳边。心,千回百转,他终究还是有着帝王梦!他会因此而不择手段吗?几年前的忧虑重回心间。

我搂他的手紧了紧:“夫君,我们夫妻恩爱,相守一生,就是最大的福气,其他的,顺其自然,好吗?”

“好,好,听夫人的。”他答应得很快,眼神里,有笑意,也含着敷衍。

不久,他被父皇派为扬州总管,镇守南方,临行前他带着我一起去向母后告别。

“儿臣此去江南,远离膝下,不能侍奉左右,心中实在悲伤。”他流着眼泪说道。

此情此景,我也不由得用衣襟擦了一下眼睛。

“你自小就没有离开过父母,此去不在父母身边,饮食起居一定多加注意。”母后也面含难过,转而又问,“是否到各处去辞别过?”

他一一回答,当说到太子杨勇时,他却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阿摐,可有心事?”母后问。

他望望我。我连忙起身一躬手:“母后,我去院子里一转。”

回家的路上,他神清气爽,我心事重重。他对母后说了太子哥哥什么坏话?

回家后,当我这样问他时,他一把搂住我:“夫人聪慧。”

接着又说,“夫人莫怪我小气,太子常在父皇左右,如果他进谗言,我天高地远无法辩白,只怕死无葬身之地。我先下手为强,也是为了自保。”

听到这儿,我稍微得到些安慰,也不想问他到底和母后说了什么。只想看到他的好,其他的,我情愿屏蔽掉。

在扬州的日子,过得平静而舒心,夫君忙于政事,我则负责在家带孩子。长子杨昭出生后,祖父隋文帝就把他养在后宫之中。次子杨暕、女儿南阳公主随我们生活。

昭儿虽不在身边,但我和他父亲一直以他为傲。他从小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三岁时,他在玄武门的石狮子旁玩耍,隋文帝与皇后到了那里。隋文帝正患腰疼,举起手搭在皇后肩上。杨昭看见了,就转身回避,像这样做了几次。隋文帝感叹说自己这个孙子天生来就有长者的心性。等他再大些时,隋文帝曾对杨昭说要为他娶妻。杨昭应声哭泣。隋文帝问其缘故,他回答说:“汉王杨谅(杨广五弟)未结婚时,总在您这里。一朝娶妻,就出外去了。我怕离开您,因此哭泣。”隋文帝感叹他有至性,特别钟爱他。

春去冬来,花开花落,我们在扬州已待了近十年。

然而有一天,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

他与人商量政事时,我一般是退避的,但那一日,女儿有些不适,我准备叫他过来看看,走到书房门口,刚想推门,却又瞬间止住。

只听里面传来他的声音:“……而今,在你们两位的鼎力相助下,我们争取到杨素的帮忙,杨勇现已离悬崖不远了,只需给他最后一个重击。我的计划是这样的,买通杨勇的近臣姬戚,让他找一个罪名,告杨勇谋反……”

我捂住嘴,蹑手蹑脚离开。

他到底还是出手了。杨素是现今第一权臣,当年,还是北周丞相的杨坚独揽朝政,善于审时度势的杨素投靠了他,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他文武兼备,平灭南陈,击败突厥,立下了累累战功,隋文帝对他宠遇无比,先是封他为最高军衔“上柱国”,后又升任他为御史大夫。

杨素善于权谋和算计,加上独孤皇后在一边添油加醋,太子杨勇哪是对手?

我多么希望他不去当这个太子,这样也就成不了皇帝,我们一家人可以幸福快乐地守在一起。可眼下的情形,他正朝着夺嫡之路越走越远,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决定一搏。时值深秋,我脱掉长袍,站在室外,凛冽的寒风吹过,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咬牙坚持,良久。回到室内,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摸额头,果然有些发热。

等他回到房间时,我已经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一只冰凉的大手抚在了我的额头,而后,他不停地为我擦拭着额头和手心。

烧退后,我望着眼前的他:“夫君——”

“夫人终于大好了,你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可把我急坏了。”

“夫君,我刚才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你买通太子的近臣姬戚,让他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诬告太子谋反。”我看着他的脸色由白转红,继续说道,“你顺理成章当了太子,后来又成了皇帝,但只存在了十几年就……”

“夫人怕是烧糊涂了吧,竟然胡言乱语!”他的脸色已变成铁青色。

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说道:“夫君一定要听我说,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懂占侯术,能预测未来,这是真的。我们隋朝和秦朝一样,只存在了二世……”话未说完,一记耳光,已清脆地响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心,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

随即,他拥我入怀:“对不起,对不起,夫人,我过激了。”

我任由他抱着,泪水无声地落下……

不久,杨广果然使出了这毒辣的一招。

听说,关于太子的蜚语从四而八方传来后,隋文帝生气极了,他在大兴殿升座,宣召东宫全体臣僚属官,怒目斥道:“仁寿宫离此并不远,但朕每次出行回到京师,都要严加防卫,好似身临敌国一般。近来我患了腹泻,半夜至后房上厕,都不敢滞留,恐生不测。想不到朕开创帝业这么多年,竟是日夜提心肘腋生变!”

于是,他命令杨素陈述太子的罪状,宣告群臣。杨素竟随口编造,说太子好淫好奢、好杀好忌,甚至有密谋不轨,诅咒皇上早死等事。隋文帝听到这里,气得浑身打战,老泪纵横:“此儿罪恶,我早有所闻。皇后每劝我废去,改立贤能。我因此儿居长,总希望他改过致德,不料他怙恶不悛,反心怀怨望。我岂可将社稷黎民付予这不孝子呢?”

600年十月,隋文帝废太子杨勇。两个月之后,杨广被立为太子。杨素进封为左仆射,进一步执掌朝廷大权。

杨勇常常在被囚禁的住处,攀着一棵大树,凄惨呼叫:“父皇,母后,可怜可怜我,让我出来吧!我冤枉啊!”但是,管束杨勇的正是新立太子杨广,怎肯允许他再见父母?自此以后,杨勇与父母永世相隔,再也没能见一面。

两年后,独孤皇后得病去世。我心里很难受,这么多年,虽与母后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但她待我一直很好,最令我感动的是,她总是告诫杨广,要专一对我,并且对我说,如果杨广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一定要告诉她。从今以后,那个疼我保护我的母后再也见不着了,想起这一点,我的心就如刀绞一般。

葬礼上,杨广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成串的泪水从英俊的脸庞滑落。那一刻,我多想把他拥入怀中,用身上的温暖来抚慰他。

回到府第,我还沉浸在痛苦里,一转眼,却见杨广像变换了一副脸,阴霾之色全无,还说说笑笑,一如平常。他越来越让我看不懂了。不敢说什么,那一巴掌的阴影还在。

皇后去世后,隋文帝很快迷恋上了宣华夫人陈氏和容华夫人蔡氏。以前,皇后一直对他管束得很紧,要求丈夫遵守“一夫一妻”的誓言,不允许他宠幸别的女人,有一次,隋文帝趁皇后身体不适,临幸了宫女尉迟氏,皇后知道后,亲手杀害了尉迟氏。现在,隋文帝可以随心所欲了,但代价就是身体渐渐地垮了。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604年七月,隋文帝一病不起,不久就驾崩了,杨广登上帝位,三十五岁的我被册封为皇后。

隋文帝是怎么死的?杨广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自从几年前那一巴掌过后,原本亲密无间的我和他,开始有了罅隙,我们还是相敬如宾,但有意无意间,距离却在慢慢拉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近在咫尺,却心在天涯。

杨广没有和我说,但从身边人那里,我还是知道了大概。隋文帝在病重时,命人去召杨勇。当杨广得知此事后,忙找杨素想办法。两人商量后,杨素调遣禁军,封锁各交通要道和宫闱出入,严禁任何人入内。然后,杨广率心腹张衡入宫,一会儿功夫,就传出隋文帝驾崩的消息。

杨勇自从被囚禁,到后来母后去世,都没能见上父母一面,为什么隋文帝在病重时要召见他?

我疑问的目光,执着地探究,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一天,隋文帝的宠妃宣华夫人前去探望,神色慌张,似有泪痕,于是隋文帝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宣华夫人哭着说道:“太子无礼!”她在更衣的时候,差点被杨广非礼。隋文帝气得喘不动气:“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接着命人召见杨勇……

隋文帝驾崩后,正当宣华夫人紧张兮兮的时候,杨广让人送去了一个金色的盒子,上面贴着封条,亲笔写着赐给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认为这是一杯毒酒,没想到打开一看,居然是几枚同心结。

众人都松了口气,认为她得救了。当天晚上,杨广就临幸了她。葬礼过后,杨广便将她召入了大兴宫……

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直砸得我天崩地裂。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接着就倒下了。

从此,我患上了失语症。起初,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握着我的手,唤我的小名“美娘”,但我回应他的,是冷冷的眼,时间一长,他也索然无味,之后,就很少来了。

我会死吗?此时,我多希望自己马上死去,那样多好,可以不再见到他,也就不用再想他……

痛彻心扉的感受,唤醒了遥远的前世的记忆。

我和他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南方,他回了北方,那时还没有手机,我们靠的是鸿雁传书。终于有一天,我耐不住相思苦,坐火车去了他的家乡,事先没有告诉他,想来个意外惊喜。

到达时已是晚上,先去了他的宿舍,舍友说他去了单位,我顾不上回味对方闪烁的目光,兴冲冲去了附近的办公楼,来到他办公室门口,伸手就开门,门却是锁着的。我喊他的名字,他答应着,声音带着慌张。

那一刻,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过了一大会儿,门开了,他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漂亮的姑娘……

春天到了。我在小鸟欢快的叫声中醒来,此时天光已大亮。我睁开惺忪的眼,混沌的大脑在喜鹊与麻雀的合唱声里逐渐清晰。

我下床来,简单洗漱后,拒绝了侍女的陪同,独自一人在花园里转转。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久违的舒适的感觉。大病初愈后,对人世间更多了一层感悟,在无尽的黑暗中,我也许要给自己点一盏希望的灯。

曲径通幽处,一个俏丽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肌肤若雪,黑发如瀑,精致的小脸正对着一株金灿灿的大叶相思花,黯然神伤。

是宣华夫人陈氏。我走上前去,陈氏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立刻,眼神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闪躲开,她急忙跪地叩头:“臣妾不知皇后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臣妾罪该万死!”

我望着她,眼神冷冷的,心里却起了一层怜悯。想来,她也是一个可怜女子,贵为南陈公主,在国破家亡之际,委身为年老的隋文帝,又被杨广看上,承受乱伦之骂名。她也是凭借智慧在后宫中站稳脚跟,否则,善妒的独孤皇后怎么肯饶过她?

“皇后怎么有雅致到此一游?”杨广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脸上带了些许讨好的笑容。

“你刚当上皇帝,就霸占父皇的妃子,如此不合章法,如何服天下?父皇在九泉之下,会怎么想?”我没给他好脸。

杨广哑口无言。陈氏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叩头:“臣妾无意在此,恳请皇上皇后把臣妾送到一处偏僻之地,老死终生。”

杨广没有办法,只得把她送到了远离京城的仙都宫。可是从此,他愁眉不展,经常拿身边人发脾气。我见他越来越瘦,不肯吃饭,忙派人把陈氏接回京城。杨广迫于舆论压力,把陈氏迎进道姑庵。

之后,杨广还是经常去临幸陈氏。我也懒得管了,此时,我最大的愿望,是把家留住,给儿女一个完整的家。

一年以后,陈氏得病身亡。她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杨广经常伤心落泪,作了《伤神赋》,寄以哀思。

一样的际遇。前世的事偶尔在眼前闪回。

当时,面对惊慌失措的他和她,我转身就走,他追到火车站,苦苦哀求。我拂袖而去。

他赶到了南方,向我求婚,并说与她的交往,只是寂寞的产物。他的家人也坚决站在我这一边。我嘴上硬,心里早就溃不成军。我给他写了大量的日记,夜深人静,能听见泪落在纸上的声音。终究还是舍不得,我选择了北上,辞去南方的工作,投奔他而来,并在这一年,两人结婚。

结婚当日,我听见他和同事笑嘻嘻地说:“婚礼就是一场活动。”心一沉,在我看来无比神圣的婚礼,在他眼里只是活动而已。

婚后,他去找过她吗?我不知道。只是一日,在整理他的书籍时,发现了他写在扉页上的这么一句话:深情,在你的眼中,我的心中。

玻璃心,再次摔到地上,成为碎片。

好在,他在职场上蒸蒸日上,不久就调到另一个城市担任要职。随着女儿的出生,在我心中,从此过上了安宁静好的日子。

在我看来,杨广当上皇帝后,还是治国有方的。

大业二年,杨广增设进士科,典定科举制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无数寒门学子得以重振门庭,光宗耀祖。我知道,杨广此举,开了历史之先河,科举成为后世选官用人的一项重要制度。

大业元年至大业六年,杨广征调民夫百万,打通了旧有的南北水系,建立起一条以洛阳为中心,南至会稽(今绍兴),北到涿郡(今北京),全长2700公里,通达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海河五大水系的南北交通大动脉。大运河开通后,沿岸经济飞速发展。

对外,他没有闭关锁国,而是与其他国家互通有无,商旅往来。倭国(今日本)派使者来隋学习佛法,遣隋使小野妹子递交了国书,杨广也派使节回访倭国。他还派使者出使赤土国(今马来半岛克拉地峡一带),给当地百姓带去了大量的丝织品。大业五年,杨广巡视张掖,西域诸国竞相朝拜,纷纷表示臣服,因战乱而一度中断的丝绸之路又得以重新繁华,杨广在丝绸之路上举办了万国博览会,各国商人往来络绎不绝……

这些,都曾令我为他深深自豪。我知道,这一切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影响极其深远的大事。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杨广继位不到两年,又一次重创朝我袭来。

大业元年(605年),杨广立我们的大儿子杨昭为皇太子。 昭儿生性温和有礼,言谈举止平静安然,从来不生气发怒,即使有深嫌可责的人,他也只会说“太不该这样了”。他生活俭朴,膳食很简单,所用的帷布席子都极其节俭朴素。臣下有年老父母的,他都要亲自询问“是否安好”,逢年过节都有恩赐。

就是这样一个仁爱的孩子,却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大业二年(606年),昭儿从长安到洛阳来朝见父皇,几个月后要返回长安。他乞求多陪伴父母一些日子,但父皇不同意,昭儿跪拜请求无数次,他身体本来就很胖,因此劳累得病。杨广让巫者来看病中的儿子,巫者说是杨勇的鬼魂作怪(杨广当上皇帝后将哥哥赐死)。同年七月二十二日,昭儿去世,时年二十三岁。

我心内的痛苦,如蚁蚀骨,久久不能平复。

杨广却继续征战之旅,从南到北,进攻占城,征讨契丹,攻打琉球,三征高句丽。

除了对外作战,杨广为了彰显国威,也喜欢巡视西北疆域,并写下诗篇“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借问长城侯,单于入朝谒。”

连年的征伐和巡视,先后动用人力数百万,征调财物无数,大量士兵、民夫死于战场和劳役,导致大量土地荒芜,百姓生活艰难。

见此情景,我忧虑重重。一直以来,自己的愿望是过一种简单安静的生活,并希望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杨广处理一些政事,使国家昌盛不息、百姓安居乐业。但是现在,我却身不由己,天天陪着他游玩畅饮。生活越是富丽奢靡,他越是洋洋得意,我的心头越是沉重烦躁。那个可怕的终点,似乎离得越来越近了。

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前世中,我也经历了同样的夜晚。

随着他职务步步提升,我也成了众人羡慕的“官太太”,谄媚,逢迎,恭维,随之而来。但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一家人,温暖的灯光,才是我想要的。

想要的没有来,不想看到的,却来了。

那一日,在他的公文包里,所见,让我触摸到一种危险的信号。

十一

我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劝导杨广。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我作了《述志赋》,表明自己的忧虑,企望能打动同样喜爱诗词的杨广。

我找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请杨广过来赏花饮酒,趁他高兴之际,拿出了我的作品:“陛下,臣妾近日作了一篇《述志赋》,请陛下指正。”

杨广拿起来一看,笑着问:“皇后要表达什么志向?朕读来听听。”说完,便朗声读了起来。

“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乃夙夜而匪懈,实寅惧于玄冥。虽自强而不息,亮愚蒙之多滞……”

读到这儿,杨广点头称赞道:“文采斐然,只是皇后太自谦了。”当读到“愿立志于恭俭,私自竞于诫盈。孰有念于知足,苟无希于滥名”,他皱了一下眉,没有说什么。

继续读下去,当读到“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知恣夸之非道,乃摄生于冲谧。嗟宠辱之易惊,尚无为而抱一。履谦光而守志,且愿安乎容膝。珠帘玉箔之奇,金屋瑶台之美,虽时俗之崇丽,盖吾人之所鄙……”杨广可能觉得不是味道,推开这篇文章,不耐烦地说:“皇后身居瑶台,却心慕寒素,未免过于清高。”

“陛下,臣妾有句话不得不说。陛下自继位以来,大刀阔斧,做了很多功在千秋的事,这个都有目共睹。但凡事讲究一个度,生活奢靡,过于劳民伤财,容易引起百姓的怨望和反抗。近日,臣妾每念及此,夜不成寐,还望陛下三思。”

“生活奢靡?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正是应该享乐的时候。曹阿瞒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朕十分欣赏。”杨广斜睨了我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过于劳民伤财?如今朕贵为当今天子,拥有指挥四海之权能,那些卑贱的草民,就是供人驱使的,何足挂怀?”

“陛下,居安思危之心,不可无啊……”我急切地说。

“不说这些了。皇后,明年朕要再次游幸江都,比前两次还要盛大……”杨广拂拂衣袖,站起来。

我想起大业元年的时候,杨广第一次游江都。他乘坐的龙舟,有四层高,中间一层就有一百二十个房间,我们这些随行人员乘坐另外几千艘大船,船头与船尾相接二百多里长,拉船的纤夫就有八万多人。他带着我们在船上喝酒作乐,沿途五百里内的老百姓都得献上山珍海味,很多人家为此倾家荡产。食物多的吃不完,他就命人挖个坑埋掉。

我明白了,我是不可能使他回心转意的。从此,便心灰意懒,再也不过问他的任何事。

前世中,我也劝诫过他。

在他的公文包里,我见到一张大宗购物单。

心忽通忽通跳起来,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而看着酒醉后已沉睡的他,我又不得不按捺住叫他起来的冲动。

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

第二天一大早,我拿着那张单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客户送的。”他吃着早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去买个包吧,那包背了有两年了吧?”

“无功不受禄,人家为什么送你这么大的购物单?”

“看你紧张的!这点钱对那些大老板来说是九牛一毛。我对他们关照那么多,他们意思一下,还不是应该的?”

“你是党员干部,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很多人最终走向堕落深渊,不都是从接受一些小利益开始的?”

“你呀,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礼尚往来,是官场的潜规则。你以为,我拥有现在的地位,完全靠工作就行了?”

“我不懂什么潜规则,我只知道,你的待遇已经够高了,我也不是爱慕浮华的人,咱现在的小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听我的,快把这张购物单退回去吧,要不然,我睡不着觉。”

“好好,听夫人的。放心吧,我有数。”他显然不想和我继续辩论下去。

后来,在他的公文包和衣服里,我果然没有再看到类似的东西。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

十二

616年七月,杨广带着我们第三次游幸江都。618年初,因纵情酒色过度,他身上各种病都发了,看上去疲惫至极。

这天夜里,他与我坐在高台上饮酒,一面观看天上的星象。万籁俱寂,繁星点点,忽然,一颗流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上滑落……

我的心一颤,不由地握住了他的手。他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眸。

在这一刹那,好像又回到了我们成亲的那一晚,纯真而磅礴的爱恋,化作满天的星星,闪耀在我的周围。

下一刻,从他薄唇里吐出的一句话,却让我滚烫的心瞬间冷却。

过了几天,他早晨起来对镜自照,对我说:“好头颅,谁来斫我?”

我吃了一惊,忙问他想到哪里去了。他苦笑着说:“贵贱苦乐,循环相替,怕什么?人生总有一死,想到这里,我心中十分坦然。”

泪水,从我的眼里,扑簌簌落下。

这两年来,全国民怨沸腾,兵变四起,局势已不能控制。在太原起兵的李渊已经占领长安,山东有窦建德,晋北有刘武周,中原有李密……惊涛骇浪,滚滚而来。

那天晚上,我多么想和他重温一下少时美好的时光,可他却说:“外面想谋我这个皇位的人大有人在,假如我失了天下,仍可作长城公(陈后主),你也仍可作沈皇后(陈后主的皇后沈婺华),且管眼前及时行乐吧!”

醉生梦死,成了他麻痹自己的唯一方式。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一颗流星,从我的天空里滑落。

该来的,终究要来。

不久,江都粮尽,因中原已失,无法北还,于是杨广想迁徙丹阳(今南京)。但随驾士兵多是关中人,不愿去江南久居,人心思变。

一日,有一个宫女听到消息,急忙报告我:“率领禁卫军的武贲郎将司马德戡,还有直阁将军裴虔通,密谋推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为首,准备弑陛下,然后率军西归。”我听了,叫她立马去报告皇上,我担心若直接告诉杨广,他会嫌我杞人忧天。谁知杨广听了发怒道:“你一个小小的宫女,晓得什么国事?也敢造谣生事!”竟下令左右将这宫女斩首。待我赶到时,已经晚了。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敢报告任何动静。

三月的一天深夜,杨广正在我的宫中饮酒排遣,忽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又听见外面人声喧哗,慌忙召入直阁将军裴虔通询问,裴虔通回复:“草坊被烧,众人正在救火。”杨广略略安心,酒醉后睡下。

凌晨,只听一阵打杀声直朝我的寝宫而来。

我叫醒杨广,催他换件衣服逃出宫去,自己挺身抵挡叛军。司马德戡和裴虔通提刀进来,我并不惧怕,责问他们:“皇上一向待你们不薄,为何带头作乱?”这两人对我尚有些敬畏,没有作答,只顾搜寻杨广。掀开床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便退出了寝宫。

外面,一片嘈杂。他,是否已跑远?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却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待外面闹哄哄的声音散去,我从寝宫来到了外殿,眼前的场景,让我头晕目眩:杨广倒在御座上,赵王杨杲(杨广最疼爱的幼子,年仅十二岁,为妃嫔萧氏所生)仆在地上,鲜血满地。

我轻抚他的脸,欲哭无泪。

“皇后娘娘,不好了!齐王(杨暕)和两个儿子,还有杨倓(杨昭的大儿),都被宇文化及杀了!”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来报。

五雷轰顶,我随即不省人事。

冥冥中,我似乎回到了前世。

我像往常一样,正在单位办公,部长忽然出现在旁边,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出来一下。”我看了看他严峻的表情,心中划了个大大的问号。

出门后,部长才说:“市纪委让你去一趟,我派人送你去。”

我的心缩成了一团。

他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上午在单位开会时,众目睽睽之下,从主席台上被带走。

我的世界,崩塌了。

十三

今生,一心求死,前世,钻心之痛,将我裹夹其中。

“母后,您醒醒!您还有未出生的孙子呢!”旁边传来一声声呼唤。

进退维谷之际,齐王妃韦氏的声音把我拉回到今生。我,不,我们,还有希望,不是吗?我们还有未出生的孙子。今生的使命,我还没有完成。

“皇后娘娘醒来了!”旁边传来一阵欢呼。一行清泪,顺着眼角缓缓落下。

不久,孙儿杨政道出生。

此后,宇文化及立秦王杨浩为帝。夜晚,当他色迷迷地过来时,我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竹片,放在脖颈处。我眼中的生无可恋震慑住了他,他终于止步。

也许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宇文化及继续挟持着我和宫女们,西去洛阳。路上,一干人发生内讧,西去的道路又为李密所阻,宇文化及鸩死杨浩,自己称帝,国号“许”。

一行人向北一路行进,进入雄踞河北、山东一带的窦建德的势力范围。窦建德发兵围攻宇文化及,生擒他和两个儿子。这时,远在塞北的义成公主听到消息,便要求她的丈夫始毕可汗出面干预。窦建德自知惹不起突厥,于是按要求把我和杨政道奉上,并将宇文化及和他两个儿子的首级献给可汗。义成公主一面为杨广发丧举哀,一面派专使到河北迎接我。从此,我便来到莽莽漠北,开始了流亡生活。

义成公主是隋朝宗室之女,论起来她是杨广的表妹,当年背负着王朝和亲的重任,从富庶的中原,远嫁到苦寒的北境草原,为了遵守突厥人的习俗,先后侍奉父子四人。她心向大隋,当年杨广曾被突厥围困在雁门,眼看就要被活捉了。她得知消息后,谎称北面有更急迫的战事,骗可汗撤军,杨广这才逃出。

隋朝灭亡之后,她依然心念旧朝。我去了突厥后,她就不断地请求可汗帮隋朝复国,主张趁现在中原大乱之机赶紧出兵。可我却对此事心灰意懒,对她道:“往事不可追,隋朝都亡了,还是顺应天意吧。”

在我心里,义成公主是一个令人敬重的奇女子,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里,她成了我坚强的后盾。

十三年之后,630年,新建立的唐王朝打败了突厥,义成公主被唐军俘获,她誓死不降唐朝,并且还试图扰乱唐军的军心,最终被唐将李靖杀害。

看到昔日的姐妹离我远去,那一刻,我再一次万念俱灰:下一个总该轮到我了。没料到,唐太宗李世民念及我曾贵为中国的皇后,只因杨广失德,国破家亡,害我流落塞外,竟然派人将我和杨政道迎回长安。

这时的我,已是年过六旬的老妇人,也再无任何牵挂。回家之路,无限感慨,江山依旧,人事全非,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又过了十几年,多么漫长啊,终于有一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个白衣少年,扬帆而来,把手伸向我,透过他深邃的眼底,我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嘴角挂笑,随他而去……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我,我打了个激灵,睁开眼一看,是她!多年未见,她憔悴了好多,眉眼间更是掩藏不住的心伤。看得我心内发酸,几乎要流下泪水。

她拿着我,在键盘上点了点,电脑显示器亮了,“寒冷”几个字赫然眼前。

我怜悯地望着她,却见她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光彩。这眼神,不同于萧皇后,也不同于义成公主,它更具智慧,也更有自我。

到底是新时代的女子,有了更多的选择性,再也不用像古代的女人们依附于一个如流星一般的男人。

她十指翻飞,在键盘上敲打着,屏幕上,“流星”已代替“寒冷”,并出现了一行字:

人生往往如此,你以为的希望,其实是让你陷得更深的绝望;而你认为无尽的绝望,在拐角却满眼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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