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三期:小城故事(故人、海归)
夜幕像罩子,把整个北部新城捂得严严实实。暖黄色的光渐次从高高低低的窗格子中透出来,沉寂的夜空一下子活泛了。
就着台面的镜子,她把妆容又仔仔细细审视好几遍,确保没有一丝不熨贴。拿出手机,翻出微信置顶的消息,“已出T2国际航站楼,两个小时后在费尔蒙酒店见。”
男友回国了,还约她去当初他们定情的酒店见面,擂鼓似的心跳撞击胸腔,一如当初。
当初,她水嫩青葱,站在他旁边,柔软得像一株攀附着木棉的菟丝子。这个让她变得柔软的男人才华横溢,囊括了国际上好几个艺术大奖,被各国画商追捧着。
她明白留不住他,而这一天很快来临。艺术之都向他抛来橄榄枝,他选择了佛罗伦萨。那时候正兴起一波出国热,但申请很难,至少她不行。这意味着,他们的缘分到头了。
出国前,她向他求一幅自己的肖像画,最后一次去了他的画室。
穿过橡木门,房间里练习结构素描用的石膏像,在灯光下泛着白。卡拉卡拉、拉奥孔、米开朗基罗、维纳斯.....它们带着各自的表情,哀伤地凝视她,为这场不可避免的离别。
她把墙角的一堆旧画稿铺排成卍形,这是一种古老的“万字不到头”四方连续图案 。她站在卍的交接点上,穿着郑重其事挑选的白色乔其纱连衣裙,裙摆由低到高的弧线,优雅地微蓬起来,把女人的胴体衬托得修长曼妙。
他左手端着调色盘,右手握着一支硬毛画笔,在离她不到一米的位置,支棱起油画架,快速勾勒。
风从窗外略过,滑过肌肤,撩起她的裙摆。他的眼光像藤蔓,在她的白裙子里蔓延。她能看到他的脸,黑色眼睛里的灼热,能感到他温暖的,带着佛手柑香水味的呼吸。她走过去,抽掉他握着的画笔,抬起他的手,把它放到唇边,“陪我玩个游戏?”
他点点头,手抚过她的唇,她的脸,颤秘感像水一点点从脚趾漫上来,盖过小腿,大腿,腹部,心脏,嘴唇,鼻梁,额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死寂般地静,把躲在断臂维纳斯全身石膏像后面的老K折磨得心急火燎。
老K并不是熟手,若不是市面上这些画稿太抢手,他不会冒险来这儿。他观察好几天,主人来的次数极少,房子四周也没有监控。他轻松撬开窗户,不费劲就摸进来了。近两百个平方的大平层做画室有点可惜,对比自己那个逼仄的筒子楼,让他平添诸多动力。他翻箱倒柜搜罗散布在房间里的废弃画稿,突然传来的钥匙捅门声让他一惊,他迅速把抱在怀里的画扔到墙角,躲到离他最近的一尊石膏像后面。
一对年轻男女说话间进了门,高跟鞋走在地砖上的咳咔咳咔声,木架子在地面拖拽的吱吱声,他担心那些堆在墙角的油画稿会引起怀疑,好在没有。接着他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他的腿渐渐发麻,右腿甚至有点抽筋,浑身被冷汗浸湿了。耐心随着时间流逝被一点点磨光,他忍不住挪动身子,从断臂女人的后面探出半个头。
他的前面多出来一尊石膏像,像白色泥块垒起来的,背对着他。女人正聚精会神在桶里搅拌着清水和石膏粉,然后把这些黏黏糊糊的东西堆砌到这具石膏像的正面,不停的搓、捏、挤、拉、拍、压,白炽灯映出她没有焦距的,疯狂的双眸,他有些不寒而栗。
石膏像应该用模具浇注吧,现在看到她像泥人一样的捏塑,总感到哪儿不对劲。老K四处搜寻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同她一起的男人,这让他的胆子稍稍大了一点。他计划着趁她不备,找个趁手的工具敲晕她,再从容把这些画收走。他一点也不想看这个女人做石膏像了。
女人的手在石膏像的面部停顿下来,看着桶里沉甸甸的石膏浆,怔在哪儿,不知想到了什么。
老K从墙角摸索到一根木棒,趁她发呆的当口,绕出来。女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她抓起一把石膏浆,刚想覆上去,惊悚的事发生了,这尊石膏像发出呜呜声。
“砰”一声,老K右手边的卡拉卡拉被他失手推倒,脸着地,摔了个粉碎。
女人的惊声尖叫撕破夜色,炸雷一般在沉寂的空气里爆裂。
后来,他们去了警局做笔录。老K那时候才知道,他被这帮美院年轻人惯常玩的行为艺术给坑了。
生活回归正轨,画家离开了她,去到万里之外的意大利留学。她保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但也仅仅限于保留了联系方式。他离开的那一天,她没去送。从此,山水不相逢。
她望着酒店圆形的穹顶,仿真天幕上挑出纤尘不染的蔚蓝,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固定其间。只有定格的美丽,才能保持永恒。他原本可以成为完美的艺术品,烙在她的二十二岁。如果不是那个入室盗窃的贼,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她后来常常回忆起那一晚,觉得命运就是个狗东西,追不上,也够不着。慢慢也就认命了。
故人,不去打扰,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持续不断的铃声提醒她,也许他快到了。她走出酒店旋转门,掐断电话,关掉手机,召了一辆泊在门口的出租车。
司机开出一段,后视镜中的女人低着头不说话,她正竭力捂住自己白色紧身连衣裙的侧面,他回想刚刚听到的“哧溜”声,不出意外,是她坠在腰上的呼啦圈把裙子给撑破了。
“那个谁,大妈,您这是要去哪儿,能不能说个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