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黑是这家民营企业的领头人。
他以一个民间投资家的机智、勇气、强势,紧紧地抓住了从这座小城里提取财富的创业密码。他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房地产投资上。
时代、机遇、政策、投资、市场,这些昭示着一个小城亦步亦趋,走上新生的全部因素,这些曾经封闭在人们观念里各种稍纵即逝的财富密码,他一一解开。
从外表上看,老黑既不老也不黑。这个黑,指代着人们观念中那种狠劲,精明劲。他把祖上留给他的那些财富,一一投放在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然后施以资源配置所必需的各种肥料,让这些财富茁壮起来。
他以小城郊外山坡上那一株株野草自居,周旋于小城里逐渐多起来的政要、商贾之间,把小街上的大学毕业生、各类小商贩、政府部门大小职员都统统集中起来,精心培育着个人的财富大厦。
终于,在打拼十多年后,结晶出了这家以房地产、餐饮娱乐为顶梁支柱的民营企业,也支撑起“老黑”这个越来越响亮的名字。
正在看着政府新近下发的干部任用文件时,他毫不在意地微笑了。
他曾经拧紧眉头,看着个人财富一大片一大片流走在政要、商贾之间,又坦然地看着财富一大片一大片地回流。解开财富密码,随同也解开了人性密码。它们相辅相成,同步变异。
他拨了一个电话。
精致、可人的小芳立刻走进了办公室。
小芳姓刘。她之所以能在这家民营企业混得如鱼得水,除了她从小自立自强的性格让她多少有了女汉子的特质外,更重要的是,她有个一个弟弟就在县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当主任。
她的弟弟是她最成功的的作品。
因为有她弟弟刘启芳,她才能走进这家民营企业;因为有了老黑,她才能把压抑在内心深处那个征服世界的愿望,在一个广阔的平台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只要老黑呼叫,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腋下肯定夹着一个文件夹,随时准备记录。
今天的小芳也是一样,她以随时准备记录的姿势,在这个五月,走进了老黑的办公室。
老黑扔过来一个文件,指着上面的名字:“看,康副县长已经上任了。”
小芳顺着老黑的指尖,看到了红头文件上清晰可辨的字迹,微笑了。
这是老黑过人之处,他总是能从一群官员中准确地发现谁需要结交,谁需要靠近,这也是他在这个小县城能成功的原因之一。
康副县长在临县上任,这里面少不了老黑的功劳。
刘小芳知道老黑是要接待康副县长的,便问:“时间怎么定,其他的我来安排。”
老黑的脸上马上绽放出莫逆于心的慈祥:“当然是越快越好。”
近十年来形成的默契,已不需要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多。
老黑弯下腰,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两张卡,放在小芳的眼前,说:“这次以个人名义,我自己出钱,不走内部账。另一张你自己拿上,是前段时间的加班费。”
小芳有些羞怯地把两张卡放进文件夹,努了一下嘴,尽力把谢谢两个字挡在了略厚的嘴唇里面,转身优雅而去。
盯着她扭动的腰肢慢慢躺在办公座椅上的老黑,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脊椎,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五月的小城。
小城的大街小巷在延长,楼层在一天天长高,电线在一条条加密,人口越来越稠密。
这个画面,把他记忆中小城的画面在玻璃窗上重叠了起来,他想起了自己挣扎过的大半生。
这个挣扎,不是在回忆中发现的,而是在小城上空漂浮的一些意象折射在老黑早已有些荒芜的心田上的。
他终于在这个意象一遍遍地折射下,理清了一个完全超越他个人内在含量的认识:“整个小城都在挣扎,人也在挣扎,而且还要继续挣扎。”
5
小芳从老黑的办公室里出来,在楼道里碰上了刚刚理顺了身体与灵魂在时空上的矛盾的诗人许欢。
冥思中诗人许欢抬头就看到了小芳。
小芳的身影不是这样简单的走过来,而是带着一种的味道:一种工作之后的疲惫、下班之后的轻松、以及有家的那种幸福感和归属感混合在一起的那种味道。
小芳打招呼了,她笑了:“许欢啊,大诗人,又在构思什么好的题材呢?”
许欢的声音好像在闪避着什么:“我在想,昨天晚上,我为什么喝酒了?”
小芳有些诧异:“你昨天晚上喝酒了?不会吧,你不是来过我家吗?是你帮我儿子找来了英语辅导老师,你这么快就忘了啊?”
许欢心里一惊,觉得一座古老的城堡被人撬开了石大门一样,他支吾着说:“哦,对了,是吗?”
对他的迟钝和恍惚,小芳很不满意:“你和辅导老师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你一定又喝醉了,不过……”
小芳忽然在这个时候闭口不说话了。
同事小芳的这一次闭口促成了许欢内心世界的新一轮起伏。许欢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来,她似乎在隐瞒着什么,或者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出来。
于是,他的心开始烦躁了,他觉得这种烦躁就好像是他昨天晚上呕吐时的那种胃部的收缩。他用失神的眼光目送小芳走远了,便开始确信自己昨天真的是喝醉了。
他现在居然不能肯定,自己到底为小芳的儿子找了什么样的英语辅导老师。他的意识挣扎在遗忘和回想之间。
这种挣扎显示出一个巨大的意识矛盾:越是想回想起来的,他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他很想遗忘的情节,却又是清晰的、可证的。
看着小芳离去的身影,许欢在意识中把周围的环境重新编排成小芳扭动的腰肢,机械地爬在办公桌上,开始了他生活在今天的身体对生活在昨夜的精神的继续承载。
等到中午下班的时候,他身心里层某个枷锁被解开了,引带出的第一个可怕后果就是他又开始回忆了:“自己究竟怎么了,偏偏要在晚上十一点出去,并且在自己已经喝醉的前提下,再次喝酒?为什么?”
这些潜抑在内心深处的自我质询,是没有任何答案的。
很多时候,一夜之间匆忙地过去,人们对细节的记忆,总会因为一些身体与灵魂分离而来的苦痛,自发地忘记了。
6
上班是为了等着下班。
诗人的才华在民营企业各类产业的宣传中得到了极大的开拓和发挥,那些属于伟大诗人的诗歌,他信手掂来,就能成为这家民营企业的宣传模板。
那年,在给老黑的一家名叫“留余香”茶屋写宣传词,好几个人写了很多遍,老黑就一个字:“不!”。
然后,老黑交给许欢一个人任务,写不出来,下午就不用来上班了。
诗人许欢听了,想都没有想,直接写到:“如果你要找我,就去留余香;如果我不在留余香,就在去留余香的路上。”
据说,这个宣传词,老黑一听就拍案叫绝,后来还成为这个名不见传的小城里唯一流行最广的宣传词之一。
老黑开发房地产,找来诗人许欢,看着他说:“大诗人,怎么样,好写吗?”
那处房地产就在清河边上,是这个小城靠近郊区的地段。
大诗人许欢带着一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在清河沿岸走了一个上午。
回来的时候,带来的宣传词是:“临河望月,沿河看柳;佳人在侧,身在桃园。”这又让老黑对大诗人负责的宣传部高度赞扬,并大力支持他提出的文案和方案。
大诗人就是这样慢慢在这家民营企业站稳了脚跟。
这样的日子千篇一律,没有任何新意,也不值得浪费笔墨。
唯一可以记录的是,上班期间的许欢多少忘记了昨夜的事情。
只是对昨夜种种按捺不住的回想成为一个意识背景,不断地刺探着他的心,他的魂。让他生活在今天的身体依然承载着一个生活在昨夜的精神。
对于大诗人许欢而言,所有的问题都开始集中于一点:“我为什么要喝酒?”
是的,现在可以肯定,自己昨天晚上在同事家里,这就好,在同事家喝醉了,就好。至少自己没有做别的什么事情。
可是,为什么小芳的眼睛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那种疑问?同事小芳丰满的胸部和她的疑问一样,充满着巨大的诱惑力。许欢是一边走一边想的。他感觉自己深深地陷入一个极具魅惑的世界。
车流,在他身旁滚动,捎来了季节的烟尘,夹带着小城的纸屑,夹杂着人的寂寞和人的无力。
他的身影就像一种阴影,晃动在人群和喧嚣之间。
人流也在不断地涌动着,仿佛世界就是在这种不间断的涌动中,捱过一个又一个的日出和日落。
小城的楼层在人流上面,在每一个故事背后,在忧郁的深处,也倒映在许欢的眼眸深处。
人流依旧滚滚有序。
他的身影强硬地绕道其中,令周围的空气变得干燥和不安。他挪动着自己的脚步,宛如搬动自己沉重的家当。
这个挪动同样有着另一番意味儿:他不是身体的挪动,是意识的挪动,等他的身体开始挪动的时候,他的意识在强烈地抗拒这个挪动。
人们惊讶地看着他在车流中、人流中,充当着一个移动地暗礁。
车流鸣叫着,人流辱骂着。这时,他陷入一种存在的不安状态。人影擦着他,楼群的墙角撞着他,地面上翘起来的地板块绊着他,垃圾箱的棱角割着他,他立时成为周围环境一个最不受欢迎的物体。
他似乎陶醉于此。一遍遍地按照意识指定的路线,重复着被撞、被绊、被擦、被割的状态。
与之相伴的,是另一种奇妙地融合。小城的胸怀拥抱着他,女人的发香抚慰着他,老人慈祥的眼神关切着他,同事们的友情支持着他。
这让他更有力量在这样的人流和车流中横行。这种横行是一种与自己背道而驰的事情。他厌倦了。他甚至很想转过身回家,逃逸到他的小屋里好好地睡一觉。
7
只是所有小概率事件中,总会有一个配角及时出现,避免了一个多元的故事落入惯常的叙述轨道。
这个及时而要紧的配角,被隐没在这个小城背后的一双手,操纵着、选择着、把玩着。
细细地选择之后,一名初级中学的小女生承担了这个要紧的角色。
这个女生性格泼辣,言辞刻薄,带着优越的家庭环境和为她的性格成型操劳过度的父母精心培育起来的高傲和自负。
他转过那道街,他的身体就撞到这位女生身上,女生毫不犹豫地说:“干嘛,瞎啦?”
诗人许欢心里一惊,脱口而出:“没有。”
女生不依不饶:“没瞎,你撞人?神经病!”
他惊叫起来:“谁说,我不是神经病。”
女生轻蔑地一笑:“不是神经病,我看也跟神经病差不多了。”
他愤怒,大吼:“我不是神经病,我不是!”
很显然,他的这种愤怒和大吼,已经完全超出了女生所能忍受的范围和她一度高傲的心灵所能理解的范畴。
她更加尖刻地应对这种大街拐角处的挑衅:“哈哈,不是神经病,那你说,你算什么?”
他再也无视小女孩的挑衅,而是把这个猝不及防的定位,摁进自己的心魂,伴随着一阵刺痛,他张开手臂,奋力伸向天空:“我不是神经病,我是诗人。”
接着,他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女生惊讶地一声尖叫之后,急速逃离。
她在以后和她的同学、闺蜜们谈到这件事时依旧带着些许惊恐:“记住,千万别轻易说陌生人是神经病,特别是在大街上的拐角处遇上撞到你的人,一定别说对方是神经病,要赶紧离开。”
同学和闺蜜们马上把脑袋集中一处,眼睛投向同一个方向,急切地问:“为什么?”
女生的眼神里依旧是惊恐:“因为,会真的碰上一个神经病。”
同学和闺蜜们哄的一声,在一片不屑声中嬉笑散去。
女生逃逸的样子,很好看。
但她的逃离改变了人流的方向。人流不再依序流动,而是顷刻间地静止。人们用奇怪的眼神研究着,小声议论着。然后迅速地逃避着,犹如躲避和防范着一场可能的交通意外。
末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