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畅饮,叙说人生故事


2021年初秋,北京西二环边上的大糖梨烤鸭店,一个小包间内,坐着两位70岁的老太太。桌上一份烤鸭、三盘蔬菜;一瓶红酒、两个小高脚杯。

“喝,喝,喝,干掉这瓶不够,再来一瓶。”满头白发的岩带着微醺的口气说。

“喝就喝,别看我不怎么喝酒,这次也要和你拼到底,不把你喝倒,我就不叫范!”黑头发老太太不甘示弱地说。

两人举起酒杯,“砰”,一人半杯下了肚。

“还不甘示弱呢,你看看你,喝得两颊绯红,成了18岁的漂亮少女。”岩逗趣着范。

范指着岩说,“上学时你最漂亮,中等个子,纤细的腰身,鹅蛋型脸上是大大的眼睛,好看的小鼻子,小嘴巴,有多少男生青睐你呀,猜你也不知道,因为那时你傻,木讷,缺少这方面细胞。”

“你不缺少这方面细胞啊,光知道学习,争第一,连哪个男生喜欢你都不知道。你知道李洋有多么喜欢你吗?傻闺女,他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的都不一样。”岩迷离着眼睛揭发范。

范的眼睛也迷离了,举起酒杯,“不说那些,不说那些了,喝酒,喝酒,”两人又举起酒杯碰一下,一人又进了小半杯。

范和岩,还有丽,是从小学六年级到高中一年级的同班同学,后来岩转学走了,她们也就分开了。

“岩,你转学走时,咱俩17岁,丽16岁,如今,咱俩都70岁了,丽69岁了,时间过得快不快呀?”

“谁说不快呢,一转眼,老一辈人都走了,咱们都熬成祖辈了,历朝历代,子子孙孙,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嗖嗖地过来的吗?”

范是山东省滨州市特级小学教师退休,老伴是本区工人退休。范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女婿刚刚调到北京工作,二女儿女婿在老家沾化区工作。范这次来北京是看望大女儿一家。大女儿有两个可爱的儿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由爷爷奶奶帮忙照料。二女儿女婿在老家沾化区,同范一起住。二女儿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幼儿园,范和老伴帮忙带。范这次来北京,只住几天,因为家里的外孙女离不开她。

丽是山东省滨州市沾化区税务局公务员退休,老伴是滨州市公安局正处级退休,老两口定居滨州市。丽40多岁的独生子已是某县税务局局长。丽结婚早,儿子又结婚早,所以丽的孙女都读硕士三年级了,正在备考博士研究生。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家人啊!

岩高中毕业当了小学教师,后调到本县教育局,后调到本县档案局,后随军调到北京,北京公务员退休。老伴是部队退休。岩和老伴居住在北京某部队干休所。岩有一个儿子。儿子儿媳都是某名牌大学化学博士,在北京有不错的工作和收入。岩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女,大的上小学五年级,小的幼儿园大班。两个孙女可是岩老两口的掌上明珠啊!

“范,喝了半天,咱俩才喝了半斤酒,太少了,要把50多年的酒都补上。”岩边说边站起身,把两人的杯子都加满,端起自己的杯子同范在桌上的杯子碰了一下,自己先仰脖喝下,范赶忙端起自己的杯子喝光光。

“岩,还记得刚家中学吗?咱们毕业多年,老师还对后来的女生夸咱们三人,说咱们三人总是轮流考第一。”范有点自豪地说。

“那倒是真的,每次考试,前三名都是咱们三人,那些男生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岩自斟自饮一杯,接着说,“刚家中学,咱们的母校,咱们三人在那里上了6年学。6年啊!小学6年级一年,初中5年。咱们也真够倒霉的,初中赶上三届合一届,咱们是最高的一届,可不就多上了两年嘛,也就成了当届年龄最大的学生。”岩不无遗憾地说。

“范,还记得我们当时有多苦吗?”岩自问自答,“我们五六个女生,挤在学校小北屋的凉炕上,炕上铺着厚厚的干青草,是我们自己从地里割回晒干的,后来学校给我们换上了麦秸草。草上面是我们的褥子,每人一床褥子,一床被子。冷狠了我们就六个人挤在三个被窝里,把腾下来的被子褥子全部盖在身上。再后来,年级的十几个女生都陆续辍学了,宿舍里就剩我们三个,我们就把三个被窝合成两个,挤在一起,相互取暖。”

“那还能忘吗?”范说,“我们住校,一带就是一周的干粮咸菜。干粮都是地瓜面窝窝头,咸菜是自己家里腌制的白菜帮、萝卜头、嫩地瓜梗等,那时候谁带点腌萝卜,就是上等好咸菜。不论上等还是下等咸菜,每人也只带一罐头瓶,我们省着细着吃,也只能吃头三天,后边三天就没有咸菜吃了,我们只能把硬邦邦的地瓜面窝窝头,掰到碗里,倒上开水,连吃带喝就是一顿饭。”

范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那时老师们在院子里种了一小块地,记得那年种的大葱。老师们把大葱刨完之后,我们就去地里捡老师扔掉的老葱叶子,用手撕碎以后,撒上我们从家里带的盐,稍微腌制,就着地瓜面窝窝头吃起来。虽然老得嚼不动,但经过我们不屈不挠地嚼来嚼去,也就和着窝窝头一起咽进了肚子,既当干粮,又当咸菜,好不开胃。”

“范,还记得那时我们三个有多逗吗?我们看见老师蹲在地上刷牙,满嘴都是白色的牙膏泡泡,觉得那么好看,那么有风度,我们好羡慕啊!但当时刷牙对我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因为我们连写字的本都买不起,那里有钱买牙膏牙刷呀,再说了,那时农村哪里有人刷得起牙呀?当时我们三个,晚上在没有人的角落,每人端一碗凉水,学着老师的样子,喝一口水,用右手食指当牙刷,在嘴里来回搅动,然后,喝一口水,噗一下喷到食指上,再把食指在碗里搅和搅和,就当冲牙刷了。我们三个连续好几天都那样刷牙,刷完后,跑到宿舍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你说,咱们那时是逗啊还是傻呀?”岩边说边笑,眼泪都流出来了。

岩喝口酒继续说:“可就是那么艰苦,我们上学的劲头特别大,生怕失去学习机会,我们还击掌为誓,哪怕全校的同学都不上了,我们三个也要坚持到底,最后全年级近二十个女生,真的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当时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股劲,对上学执着又坚定,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力在推着我们。”

“咱们坚持就对了,”范接茬说:“咱们那些女同学都早早结婚生子,成了家庭主妇,大部分拖着3—4个孩子,有的还多。还记得刚勤吗?高个,漂亮,后来我见到过她,老得不成样子了。丈夫车祸早早离世,她一个人拉扯大了4个孩子,3个儿子还不孝顺,她现在住在女儿家。”

“刚勤,我当然记得,我们俩很好,我经常到她家里去玩。她母亲早就过世了,她父亲带着她们三个孩子,很不容易。可惜了,那么聪明漂亮的人。”岩惋惜地答。

岩看了一眼瓶里的酒,还有小半瓶,举起瓶子给范满上,自己又倒满杯子,两人一碰杯,“咕嘟,咕嘟”都灌进了肚里。

“范,在刚家中学,我有一件难忘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岩自问自答:“那晚睡觉前,我让你们看我的大褂子,那是我捡的姐姐的,衣服大得都快到我膝盖了,白天掖在裤子里,袖子挽得高高的,外面穿着棉袄,看不出来。晚上我让你们看我的大褂子,忽听外面班主任杨老师大声训斥,‘别跳裸体舞了,赶紧睡觉!’吓得我赶紧趴下。之后,宿舍里的五六个女生,面面相觑,云里雾里,不懂什么叫裸体舞?因为当时我们连裸体都不知道,哪里懂裸体舞?更令我难堪的是,杨老师还在班里不点名批评,说女生宿舍里晚上不睡觉,跳裸体舞。”

范说,“那次杨老师太过分了,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一再批评,闹得全学校都知道你在宿舍跳裸体舞。这事你还记着呢?忘了吧,都过去五十多年了。”

“我能忘吗?那事对我影响太大了,它压得我抬不起头来,老感觉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个不正经的女孩,感觉同学们都歧视我,远离我。很久很久,我都不敢正面老师和同学。我很自卑,也很脆弱,还想到过死,终究没有死,硬着头皮熬过来了。我由此恨杨老师,恨他不明是非,无端训斥,让我难堪。老师的这一行为,可以说影响了我一生,以致工作以后,我都有点神经质,老觉得有人议论我什么。”岩略带伤感地说。

刚家中学,坐落于刚家村的最南边,是一个青砖红瓦的四合院,北屋五间,中间隔一个门楼,另有东屋、西屋、南屋若干间,分别是几个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几间东屋是老师宿舍和伙房,伙房前边是一块菜地,种着不同种类的蔬菜。

刚家中学,它的前身是刚家完小,随着国家教育体制的改革,它改为公社的联合中学,简称刚家中学。

在全是土坯房的偌大村庄里,它显得突兀和高档,估计是当年没收哪家地主的宅院吧。在那里,范、丽和岩度过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尽管艰苦,却收获颇多。收获了知识,收获了坚强,收获了信念和对信念的执着。当然,也有小小的感伤。谁的一生又没有感伤呢?不管是在哪里。

服务小姐来到包房,看到两个老太太喝得微醺,忙端来一壶红茶,悄悄把红酒放到邻桌,两个老太太喝多了,已分不清红茶和红酒,端起酒杯就碰,碰完就喝,喝完就说。

“范,说说,说说五十多年来你的经历,你都经历了什么?你过得好吗?”岩深情地问。

酒助性情,从不袒露心声的范,一改少言寡语的性格,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往事。

“高中毕业后,我回村里的小学当了一名民办老师。几年后,按照政策,民办老师一批一批转成了公办老师,我期盼着自己也能转成公办老师,成为非农业户口,吃商品粮,做国家的人。为实现这个目标,我努力拼命地工作,可是民办老师转了一批又一批,就是没有我。眼看着我从19岁干到了三十多岁,民办老师转正的政策也在收尾,还是没有我。家长和亲戚朋友都劝我死了这份心,找个婆家嫁了,安安稳稳过农民的日子。也有的朋友劝我,托托人,找找关系,给相关领导送点礼。

“我也想过送礼,可我拿什么送礼?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妹妹,他们上学,等着我那点民办老师的补贴买书本、交学费。再说了,我给谁送礼,我到哪里找送礼的门呀?

“母亲多次苦口婆心地劝我,‘范,算了吧,咱不转了,咱就是农民的命,人拧不过命啊!你都三十多了,再不找婆家,人家会笑话的,外面说啥的都有,有的人还以为你有毛病呢。范,娘求你了,找个婆家嫁了吧,啊!’

“一次次期望,一次次失望,我对转正不转正已经麻木了,不想它了。我只想我的学生,只想教好我的书,我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全部投入到我的学生身上,我教他们,更爱他们。学生病了,我心疼,买上礼物去看望,有的学生看不起病,我把他们送到医院,出钱帮他们看病治疗;对于功课差的学生,我利用业余时间帮他们补课,循循善诱,提高他们的自学能力;对于缺少母爱的学生,我把她们带到自己家里,和她们促膝谈心,关心她们,开导她们,帮助她们打开心结,激发她们的自信心和克服困难的勇气。

“春天,我带着孩子们去春游、登山,我借势鼓励他们:学习如爬山,爬山必有难,只有不怕艰难困苦,勇于攀登的人,才能到达山的顶峰;要想考上好大学,成为有知识有才能的人,必须学习学习再学习!努力努力再努力!孩子们悟性很高,也很努力。那些年,在公社和区里的统考中,我们班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我班有一个缺少母爱的女孩,孤僻自卑,抑郁寡欢,很少与同学交往,甚至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我经常把她带到家里,关心她,开导她,后来她竟改变了性格,克服生活中的许多困难,努力学习,成了年级的尖子生。后来她考到滨州市重点中学,考到北京清华大学,考到美国著名大学,医学博士毕业后,谢绝了美国教授的挽留和优厚待遇,毅然决然回到祖国。她要服务祖国,报效祖国。她现在是上海某大医院的心脑血管知名专家。

“这个学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详细叙述了我对她的开导、关心、鼓励和帮助,以及我们之间母子般的深情厚意。

“我一直当班主任,教数学,跟班,从一年级跟到五年级。几十年了,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至今,我的学生工作在五湖四海,也有在国外的。这么多年来,每到我生日和教师节,近处的学生帮我操办生日宴会,远处的学生给我寄贺卡,祝我生日快乐,节日快乐!我为此感到满足、快乐和幸福!

“岩,你知道吗?人的情感和追求是随着工作和生活的转变而转变的,这种转变是潜移默化的,是在自己不知不觉中完成的。起初,我追求的是转公办老师,吃皇粮,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但随着小我的追求破灭,我的精力转移了,我把全部身心都转移到我的学生身上,我由喜欢他们,爱他们,到离不开他们,他们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精神的寄托。这时,我突然发现,学生是我最大的喜欢,事业是我最大的追求。

“就在我不关心也不抱转正希望的时候,上级领导给我送来了《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登记表》,尽管这张登记表姗姗来迟,对我已没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但我还是如实填写了。不多日子,这张表竟批下来了,批准我转为公办教师,之后我转为非农业户口,吃商品粮,成了国家的人。

“那年我34岁。次年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下乡知青,比我小一岁。我当时对此并不抱希望,只是见见面,对老人有个交待。没有想到的是,我竟对他心仪、喜欢。刚见到他时,我的心突突突突地跳个不停,手都有点颤抖,激动得稳不住自己。我当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人就是我的那一半,是上帝为我准备好的。

“他对我说,当时一见到我,就非常喜欢。他说感觉我并不漂亮,但那种朴实无华的打扮,职业女性的气质深深打动了他,他心里笃定要娶我为妻,并决心疼我、爱我、照顾我一辈子。

“他中等个子,相貌平平,看起来性格沉稳,不苟言笑,是我喜欢的类型。他有过情感的伤害,所以从那时不再恋爱,不想结婚。那是他初中一年级一起下乡的师妹,他们相恋多年,山盟海誓。但是,后来,女孩早早返城,他却没有返城的机会,时间长了,也就淡了,也就散了。他感情受到了重大伤害,不能自拔。从此,他消沉了,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头扎进县机械厂自己的翻砂工作中,对任何人任何事麻木不仁,甚至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直到见到我,他才脑洞大开,他觉得我就是他冥冥之中所等待的那个女孩。于是,我们由相识相恋,到相爱结婚。我34岁转为公办老师,并于当年被批准为滨州市小学特级教师,35岁结婚,36岁生了大女儿,相隔一年小女儿出生。

“爱人名叫凌俊峰。凌俊峰待人厚道善良、工作踏实肯干,对家庭很负责任。他不抽烟,不喝酒,把钱和业余时间全部给了家庭,包括我的父母生病住院,都是他操持,他出钱。为支持我的工作,他把全部业余时间都用在家庭和照顾女儿身上。在他的支持下,我退休后又干了几年,直到大外孙子出生,我才辞去工作,在家帮忙照看外孙子,因为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对家庭尽点责任,分担一下老伴的劳累。”

“岩,我有热爱的事业,幸福的家庭,我很知足,很幸福!”

“范,这是你努力的结果,你应该得到的幸福。也许,从你全身心投入在教学中时,全身心扑在孩子们身上时,上苍就给你安排好了事业成功的果实、心仪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范,1972年底高中毕业,1973年初在本村小学任民办老师。那个年代,农村的高中生还不是很多,大部分都参加了工作,有的应征入伍,有的直接招工,有的参加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后转干,一大部分回村当了民办老师。按照国家政策,绝大部分民办老师分期分批转为公办老师。老实说,当时有权势有背景的都转了,大队干部的子女没有几个留在农村的,只有像范这样父母和亲属全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自己又相貌平平,不会交际的人,光靠努力工作是很难转正的。可范倔强,认死理,认准只要自己努力工作,做出成绩,就一定会转正。

范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对自己没有多高要求,最高目标就是能转为一个公办老师,成为非农业户口,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

当这一朴素的目标一次次受到打击后,她没有退缩,也没有被击倒,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她爱学生,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久而久之,她忘却了民办老师转正的事,忘却了小我,升华为大我,即为自己喜欢的教育事业奉献力量。这种潜移默化的转变,连她自己都不感觉,这就是人生境界的升华!

她被转为公办老师,被评为市级特级小学教师,被调到市级中心小学工作后,许多家长纷纷要求把自己的孩子留到她的班里,她由此成了市里知名的小学老师,但这对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学生,她所钟爱的事业。

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上苍时刻都在眷顾好人。范——一个普通百姓的孩子,用自己的信念、执着、坚持和不屈不挠的追求,收获了事业、爱情和幸福美满的家庭。

范抿了抿有点发干的嘴唇,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下,并给岩满上,指着岩,“喝了,喝了,喝完这瓶,再来一瓶。”

“好,喝,喝,喝,喝完这瓶,再来一瓶,不醉不休,活了一辈子,今天才知道酒是好东西,喝了心里痛快,心里痛快呀!”岩略显醉意地说。

两眼迷离的范,指着岩:“说,说说,说说你的经历。50多年来,你是怎么过的?当时你可是我们三个人中命运最好的,你有一个在外面工作的姐姐,还有一个当官的爹,你全家人都是非农业户口,你虽然也在农村,那是因为你姨没有孩子,喜欢孩子,才要了你,对不对?对不对呀?”

“范,求你了,我还是不说了吧,因为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我很苦,比你们更苦。”岩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范。

“不行,你说,必须说,我不信,你会比我们还苦,你能苦到哪里去啊?你今天必须说,我要听听你的故事,你的故事!你有什么苦水,全都倒出来,释放自己,人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藏着掖着干什么?藏着掖着一辈子了,不觉得憋屈吗?今天,作为你的妹妹,我非要听听你的故事,听听你的故事!”

岩端起酒杯,大喝一口,“好,好,你说得对,人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啊?”岩借着酒劲,竹筒倒豆子,倒出了自己的故事。

“我爹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勤劳善良的农民,他是老小,被我奶奶惯得好吃懒做,脾气暴戾,为躲避我爷爷的管教,离家出走,当了八路,解放后,参加了工作。

“参加工作后的爹,嫌弃了家中糟糠之妻,一封封书信和娘离婚。娘性格刚烈,又受封建礼教的束缚,视离婚为奇耻大辱,死也不离。娘曾发誓,‘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后来,爹回家来了,目的还是离婚。爷爷奶奶都是传统之人,又加上喜欢娘的贤淑和一手好针线活,死活不让爹离婚。爷爷奶奶把爹和娘关在娘住的小东屋里,逼着爹与娘和好,除非爹答应不再离婚,才放他走。

“那次,爹真的答应了不再离婚,之后,爹走了,娘怀孕了,之后,娘就生下了我。我的出生,是爹离婚的绊脚石,是娘生命的牵绊,是大家庭的累赘。

“爹走后,还是一封接一封的来信,信的内容仍然是离婚!离婚!离婚!!

“娘受不了爹离婚的折磨,在我两岁多时,抑郁而死,成了李家的鬼!

“娘死后,爹要把我送人,婶子大娘也主张把我送人,但是,奶奶不干,奶奶说自己就是被她爹娘送人的,很伤感情,决不再把自己的孙女送人。就这样,我和姐姐跟着奶奶生活了几年。后来,奶奶老了,身体也不太好,就由几个大伯轮流赡养,我和姐姐则被送到了爹那里。

“那段日子,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经常挨爹的打,他打我,骂我,在外面生了气,回家踢我,拿我当出气筒,我很害怕他。

“那时姐姐上完小,住校。姐姐好像完小初中都住校,后来姐姐考到地区卫校,就很少回家了,印象中爹对姐姐不错。

“后来,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到了农村姑姑家,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农作物颗粒不收,农民生活极度困难,吃野菜,吃树皮、吃枕头里面的糠,等等,还是饿肚子。表姐比我大三岁,也是个孩子,不高兴时就撵我,经常撵我,嫌我吃她们家的饭。表姐撵我时,我会躲到无人的地方偷偷哭泣,哭够了,擦擦眼泪再回去。不过,姑姑一家人都对我好,姑姑特别善良,慈祥,经常在我受到委屈的时候安慰我,抚摸我。姑姑虽然离世多年,但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我永远都忘不了姑姑一家人,在生活最困难时期收留了我。要知道,那时候,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是多大的事呀?!

“我不记得在姑姑家待了几年,后来我又回到了爹那里。爹视我为仇家,把我当做使唤丫头。放学后,我得赶紧回家,照顾弟弟(爹喜欢儿子,一直把大弟弟带在身边。爹和继母感情不好,一直是两地分居),洗衣做饭,到很远的地方打开水。寒冷的冬天,我经常蹲在井边洗衣服,我洗不动爹那大大硬硬的衣服,常常把小手搓得通红,也经常有叔叔阿姨帮我从井里打水,他们喜欢我,同情我,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因为爹是那个中学的书记校长,大家都害怕他,更不屑他。

“那时挨打是我的家常便饭。有一次,我提着三个暖水瓶到很远的地方打开水,不小心摔碎了一个,回到家,爹用穿着皮鞋的脚踢我,踢得我鼻子嘴巴都在流血。那次继母也在,继母边用凉水给我洗,边嘟噜他,‘你忒狠了,你忒狠了,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爹大发雷霆,‘我管自己的孩子,你管得着吗?我管自己的孩子,你管得着吗?’那次,爹两天没让我出门,因为我鼻子嘴巴肿得厉害,他怕被人议论。实际上,他对我的虐待,早已被人议论了,并引起了公愤。

“我最怕爹用他右手食指戳我的前额,他动不动就瞪着眼睛边骂我边戳我的前额,我的前额经常被他戳破,结着厚厚的痂。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又被送到了继母家。没觉得继母怎么不好,因为和她相处时间很短,就离开了她家,到了姨家。

“到姨家的原因,主要是我自己闯了祸。

“那天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一起看孩子(当时小妹妹1岁多)。期间,我口无遮拦地说,‘我看到姥姥蒸馒头的笼布好像还带着没有洗掉的黄屎印’。没想到这句话传到了继母耳朵里,继母在外面很没有面子,非常恼火,回家和后姥姥一起训我,我没敢吭声,因为我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以为事情就那样结束了。可是某一天,爹回来了。爹、继母和后姥姥,一起严肃地同我谈话,给我指了两条路:一是看孩子;二是当售货员。我那时上五年级,非农业户口,多写几岁是可以当售货员的,当时继母就是门市部的售货员。

“我不负责任的一句话,得到的惩罚是不再让上学。

“那时我懵懵懂懂,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跑到十八华里以外的地区卫校,跟姐姐说了事情的经过。姐姐就给我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我就到了姨家。

“从车站到姨家有6华里,我一路不知道问了多少人,才找到姨的家里。当时我又累又饿又渴,多想能赶快喝点水,吃点东西。可当姨和姨夫看到我时,惊呆了,他们惊愕地望着我,就像见到一个外星人。

“我站在里屋的门口,怯怯地望着他们。待了好久,姨夫唉声叹气,姨则一个劲地埋怨姨夫,‘俺娘唉,俺娘唉,可是你说让她来的,我可没说让她来!可是你说让她来的,我可没说让她来!’

“不管怎么说,他们没有赶我走,还是留下了我,给了我一个安身之地。

“后来我才知道,姨夫和姐姐闲聊时,曾答应过姐姐,‘如果你爸爸和后妈不让岩上学,就到我这里来上,我们附近村里有学校。’当时姨夫只是随便应承,没想到我竟真的找了去。当时姐姐答应姨夫,她还有一年就毕业,毕业后她管妹妹,供妹妹上学,可姐姐毕业后,只给姨家里寄过两次钱,一次5元。结婚生子后的姐姐,再也没有顾及过我这个妹妹。

“到姨家不久,爹就把我的户口迁移证寄到了姨家,我的户口就由大家羡慕的非农业户口转成了农业户口,我成了农民的一分子。那些年,星期天和放假,我都赶紧拿起农具到生产队干活,开始我挣的工分少,慢慢就挣得多了,最后我能挣到女劳力的工分,因为我干活实在、卖力,大家就多给我评工分。

“因为姨和姨夫嫌弃我,把我视为累赘,我就猛干活,能干的不能干的,我都抢着干。我去了以后,很快就接过了姨夫的扁担。开始我不会用扁担往桶里灌水,就用绳子灌满了往上提,然后再换成扁担往家挑。因为我个子矮,就把扁担两头的铁穗子往扁担上饶半个圈,那样水桶不拖地了,但很不好用,后来我就让人把扁担穗子截去一个环,扁担穗子短了,我挑起来就好用多了。

“寒冬腊月,井沿上结着厚厚的冰,我开始特别害怕,不敢站在井沿上从井里打水,但我仔细观察别人怎么打,我也壮着胆子学,慢慢用扁担把水桶送下去,左一歪,右一歪,水桶的水就灌满了,再用左右手倒着扁担,把水提上来。那个时候,绝大多数人家都是男人挑水,男人不在家,或者家里没有男人的,才由女人挑水,当然也是成年女子,而这活,对我来说,却是轻而易举了。

“范,我当时好羡慕你们穿着母亲新做的粗布衣服,而我的裤子布都匀烂了,快露出肉了,我又没有第二条裤子换,姨许下织下布给我做一条裤子,让我好好纺线织布,我很高兴,也很有动力,放了学就赶紧纺线织布,经常忙到半夜,困得不行,就盼着姨能给我做条粗布裤子,换下我快要露着肉的裤子,减去我的害羞和尴尬。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姨把织好的布拽好、卷好后,就放到了柜里,不再说给我做裤子的事了,我当时好失望好失望啊!

“后来是邻家嫂子看不过去,劝姨给我做一条裤子,姨才染了一块粗布给我,是青色的。我很高兴,自己学着剪裁、缝制了一条裤子,穿上很合适。后来姨又发慈悲,给我一块白粗布,我又自己剪自己做了一件短袖上衣。青色的裤子搭配白色的上衣,我穿上感觉很美,别人也都说好看。那身衣服我穿了两三年,直至穿破。可邻家嫂子却因这事被姨偷偷骂了好几天,姨骂人家多管闲事。实际上,那些年,农村主妇年年都织些粗布,因为家家户户自留地里都种点棉花,粗布在当时的农村人家都有,不稀罕,可能是姨过日子细,舍不得。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行,因为我没有更高的要求,只要活着,能上学就行。我那时特别想上学,因为只有在学校里,听老师讲课,才是我最满足最幸福的时候。那时,我最怕周末和放假,因为家对我是个恐怖的地方,我犯怵。

“随着年龄的增长,姨夫对我起了歹心,经常用色色的眼睛盯着我,猥琐的行为偷窥我,我害怕极了,对他反抗,他就百般刁难我,我想得到救赎,也想释放心情。某天,我在作业本的空白处,给姐姐写了一封信,其实也不算信,应该是几句心里话吧,因为我并没有打算把它寄出去。我万万没有想到,就这几句话,给我惹了祸,因为从那以后,姨夫对我摔摔打打,没有好脸色,姨也更嫌弃我。

“其实,姨是不识字的,但她看到姨夫看了那些字后,气得脸色铁青,摔摔打打,就一直猜测我的本子上写的是什么。某天,四奶奶的大儿子去她家玩,姨就请他念念那几句话,那个叔叔就念给她听。听后,姨也对我恨之入骨。实际上,姨夫对我的不轨行为,姨是知道的,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直以来,姨很惧怕姨夫,姨因自己没有生育,觉得自己在姨夫手里有短处,小心翼翼地伺候姨夫,视姨夫为她的天,她的地,如果哪天姨夫没有了,她的命也就没有了。其实姨活得很卑微,很苦,还得处处防着我给她添麻烦。我确实给姨添了不少麻烦,有时我心中有愧,觉得很对不住她。

“那天,我在四奶奶家里纺线,一天没回去吃饭,姨去四奶奶家,边给我扔下一个菜团子,边骂我,并说,‘你别在这里待够了,就给你姨夫安上个罪名,’没等姨说完,就被四奶奶呵斥住了,姨就气哼哼地走了。姨走后,我两只攥着拳头的手僵住了,怎么也伸不开了,疼得厉害,我忍不住喊道,‘四奶奶,四奶奶,我的手,我的手伸不开了,好疼啊!’四奶奶边帮我按摩手,边愤愤不平地说,‘这是气出毛病来了,这是气出毛病来了。’四奶奶不停地给我揉,揉了好长时间,我的手才慢慢地变软了,能伸开了,不那么疼了。

“我跟四奶奶说了我写的那几句话:‘姐姐,你能给我邮点钱来吗?邮5元就行,因为姨和姨夫上次收到你邮的5元钱后,脸色好看了许久,现在姨夫对我不怀好意,老想亲我,我很讨厌他,我闻到他那臭嘴就恶心,但我害怕他,也害怕姨。’四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叮嘱我,‘以后心里难受,就跟奶奶说,千万别再写了,啊?’我点头答应。

“之前,我为躲避姨夫,半夜里抱着被子褥子跑到姨家的小草屋里睡。小草屋有一个炕,我把炕上的东西收拾收拾,就在那个炕上睡了。我在极度害怕中根本睡不着,折腾了半宿刚迷迷糊糊睡着,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在喊,‘岩,我来了,岩,我来了,快给我开门,快开门啊!’‘谁?!谁?!谁呀!’我惊吓得声音像鬼叫一样,划破夜的上空,幸亏姨家住在村子的后边,离邻里很远。

“姨也害怕了,怕吓着我,就找了我一件上衣,披在我身上,一边从地上划拉土往我身上撒,一边给我叫魂,‘岩,回来吧,回来吧,岩,快回来呀,快回来呀……叫了很长时间,大概认为我的魂被叫回来了,就把我扶起来。我慢慢回到小草屋里,慢慢躺下,继续睡觉,却睡不着!

“事后我才知道,姨受姨夫挑唆,以为我和别的男孩偷情,才到小草屋里睡觉,所以半夜里姨装男孩子喊我,试探我。那次,我真受到了惊吓,很长时间里,我经常半夜惊叫起来。

“后来,我被姨安排在四奶奶的炕上,我和四奶奶在一个炕上睡了三年。四奶奶是姨夫的亲婶子,是个聪明坚强的女性。她丈夫去世早,自己养大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当时四个儿女都已结婚成家,四奶奶和两个儿子住一个院子,但自己单住单吃。四奶奶虽然是农村妇女,但聪明,有韬略,记忆力特别好,她经常给我讲古书古戏,用故事里的人物开导我,鼓励我。那几年,如果没有四奶奶的关心鼓励和帮助,我可能早就当了生命的逃兵。四奶奶是我的大恩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我写了那几句话后,日子更加难挨,姨夫和姨更不待见我,处处为难我,给我难堪。

“姨家里盖房脱坯,我和男人们一起兜泥;姨家里盖屋,我和大人一样搬坯,墙垒得高了以后,我往上举很困难,不小心碰到了姨夫的手(姨夫在垒墙),姨夫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训斥我,令我无地自容。要知道,那可是男人干的活,也有个别女劳力帮忙,但像我这样矮小瘦弱的女孩,是没有干这种活的。

“某天,我随生产队社员到很远的洼地里干活,因为路远,出去就是一天,要自带午饭,家家户户都是全家人一起带饭。我本来是要自己带饭的,可姨说姨夫给我带着,我信以为真,自己就没有带饭。

“干了一上的午活,该吃中午饭了,家家户户围在一起,大家有说有笑地吃饭,好不热闹。可当我走到姨夫跟前,准备蹲下吃饭时,姨夫却自顾自地吃,根本不抬眼看我,原来他没有给我带饭。我很尴尬,也很窘迫,默默地走到不远处一个水渠边上坐下,把头深深地埋在两个膝盖上,任凭大家喊我叫我吃她们的饭,都说自己带得饭多,可我却像死了一般,头趴在腿上一动不动。其实我是在找地缝,拼命地找地缝,想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逃离窘迫的场面。可是,我越着急,越找不到地缝,我当时多么盼着大地突然裂开一条大缝,把我卷进去,倏尔合上。

“可是,大地终究也没有裂开大缝,把我卷进去,我失望极了,艰难地熬到开始干下午活,我低着头和大家一起锄地,一直锄到太阳落山,我默默地跟着大家一起回家。回家后,我也没有吃晚饭,放下锄头,就到四奶奶的炕上纺线去了。我使劲纺线!使劲纺线!当时脑子里只有纺线,纺线,大概觉得只有纺线才能减去我的痛苦。

“但我毕竟是个不到17岁的女孩,被这些尴尬、窘迫和屈辱击倒了,我想到了死。我预计了好几种死法,既能死掉,又不会给姨和姨夫造成不便。我最后决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悄悄死掉。但临死前我决定去看看姐姐,因为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把她看得至高无上。于是我借了丽的自行车,骑100多华里,到了姐姐工作的乡镇医院。

“我当时并不想跟姐姐说在姨家里的事,只是姐姐问起我,我情不自禁地讲了出来。那是当天的晚饭后,我和姐姐姐夫坐着矮板凳,围着矮饭桌,姐姐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外甥,他们平静地听我讲述。之后,姐姐让我去找爹,实际我并没有想去爹那里,只是想看看姐姐,就去死。可我竟神使鬼差地听从了姐姐的安排。

“次日早饭后,我又骑100多华里到了临县爹工作的县第二中学。

“多年不见,爹见了我像见了仇人,十分恼火。

“次日早饭后,爹扔给我2斤粮票2元钱,大声吼道,‘滚!’我顺手从桌上拿起粮票和钱,啪一声把它们扔到地上,扭头走了。

“我去了隔壁教导主任李叔的屋子,我要向李叔告个别,因为李叔对我好,小时候就很疼我,同情我。这次见了我,很欣喜,也很心疼,更是同情。李叔没在屋,我就给李叔留了封简短的信。

“我骑车到了不远的镇医院同英姐告别,英姐是姐姐卫校的同班同学,她对我好,也同情我。我去向英姐告别时,英姐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哭了起来。英姐边哭边说,‘你爹让你走,我也不让你走,六七级的西北风,又是顶风,你骑得动车吗?光飞扬的尘土也会把你呛死。英姐紧紧地抱着我,我们两个哭在一起。

“此时,李叔和另两位叔叔进来了,李叔是看了我留的信追来的,他担心我会出问题,他千叮咛万嘱咐,让英姐看好我,他回去找爹交涉,一定让爹把我留下,否则,就让我到法院起诉爹,因为那年我17岁,不满18岁,他有责任和义务抚养我。

“我的信是这样写的:亲爱的李叔,我从小就得到了您的关心和帮助,我忘不了您对我的好,您的大恩大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李叔,永别了!

“之后,李叔和爹交涉,如果不留下我,就让我去法院告他。爹权衡利弊,还是把我留下了。两个月后,我的户口从姨家转出,我又从农业户口转成了非农业户口,高中毕业后当了小学教师,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老实说,我对男性是排斥的,如果不是被民穷追不舍的真情所打动,我可能不会嫁人。但嫁给民也嫁对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对爱情笃定,对家庭负责,我喜欢他,爱他,也感激他。”

范说:“老天是公平的,你从小受了那么多苦,后半辈子也该让你享享福了,这大概就是老人们所说的,‘不吃苦中苦,那有甜上甜’的道理吧!”

说到这里,范突然一扭头,看到邻桌上的红酒,抓过瓶子就倒满两杯,两人一仰脖,各自灌进肚里。就这样,两个老太太继续喝上了红酒。

范有点醉醺醺地问:“岩,你父亲还健在吗?”

“健在吗?不健了,也不在了,他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死时63岁。‘人作孽不可活’,他的晚年生活很惨。

“他自私,自私到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不仅不要我,就连我继母和后边的三个弟弟妹妹也不怎么管,给的钱很少。他和继母不和,多年来一直闹离婚,两次离婚,两次复婚,在与继母存续婚姻关系的年份里,他就到处托人找老伴,他身边经常有一些狐朋狗友借给他找老伴为名胡吃海喝,谁一说给他找老伴,他就把大票子扔给人家,让人家去买酒买肉,那年月,吃顿酒肉是多大的享受啊。而继母却拖着三个孩子每年都吃单位的救济,因为单位同事都知道继母的情况,领导也就额外照顾。你想啊,一个售货员能挣多少钱?而他——我那个爹,当时是16级干部,一个人的钱足够养活七八口人的大家庭。怎么办呢?认倒霉呗,谁让继母当时不顾家人反对,非要嫁给我那个爹呢?17岁的女孩哪里知道比她大7岁的男人一肚子黑货,并且爹当时对继母全家人隐瞒了自己有两个女儿的实情。

“爹开始住院时,大弟和弟妹也都照顾他,后来被他气跑了。大妹高中毕业接了他的班,在县城当了小学老师,开始很照顾他,后来也被他气跑了,调到滨州市某小学当老师。这样,他身边就只有我了。我时常到医院看看,帮他洗洗涮涮。他身体没有大病,只是脑梗后遗症,走路不太方便,治疗一段时间恢复得不错。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他走了,到了老家堂哥家。堂哥住的地方俗称洼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里人烟稀少,土地荒芜,后来老家的许多壮劳力就带着老婆孩子到那里开荒种地。去的人多了,慢慢也发展成了村子,只是比老家的村子稀疏,人也少了一些。不过,生活困难时期,那里的人没怎么挨饿,因为种的地多。我三伯家的堂哥就在那里安了家。爹跑到那里住了两年,据说开始在那里买了10只羊,异想天开想放羊挣钱,其实那之前他的神经已经有问题了。

“之后,他病在那里,生活有很大困难,看病也不方便。我一个在外面工作的堂伯父找到继母和弟弟妹妹,给她们做工作。后来爹被弟弟妹妹接回到滨州市属滨县,和继母住在一起。他开始很知足,继母照顾他吃喝,弟妹们有时间就把他抬出来晒太阳,后来陪着他慢慢遛弯。

“但时间一长,身体一好,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天天和继母吵架,经常大发雷霆,后来不辞而别,找到了他在市里工作的老部下,让人家在本单位给他安排了一间房子,钱交给人家,吃喝用度由人家代办。

“住了一阵子,又不行了,跑回老家祖宅,和三伯母及堂哥嫂住一个院子,自己单住两间北房。在那里住了两年,一封电报打给县委组织部,由当时的人事局长带着我,把他接回了县里,安排在招待所。先是占一间客房,后来占了一间职工宿舍。

“招待所和县委县府隔一条马路,他经常拄着一根拐棍到县委县府两大院转悠,时不时用拐棍指着县委组织部的年轻干部大声嚷嚷,只有老人们还和他说几句话,年轻人都躲着他,把他当成神经病。期间,他生活不规律,见了好吃的暴饮暴食,撑坏了肚子就拉裤子,拉得满裤子是屎,儿子至今还记的我带着他在井边给姥爷洗屎裤子。

“两年后,他又住进了县医院。

“我得经常到医院去给他洗屎裤子、屎床单。我家离医院有三华里地,那时我儿子四岁,我经常晚饭后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家里,骑自行车到医院去帮他收拾,同病房的老人,看我来来回回跑得辛苦,都夸我,并为我鸣不平,说他以前对这个女儿最不好,结果还是靠这个女儿照顾。有的叔叔阿姨甚至说,‘爹也不是一个人的,等等。’这真是冤枉了我们的家人,不是孩子们不好,而是他这个爹当的太差劲了。实际上,我也不愿意照顾他,我恨他,但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屎里尿里吧,因为那时他身边只有我。

“某天晚饭后,我像往常一样,伺候完儿子吃喝,叮嘱儿子乖乖在家待着,我就去医院给他送饭。伺候完他吃喝拉撒,时间长了点,等我回到家,小儿子站在屋子中央,哭成了泪人。我心疼极了,蹲下身子,抱着儿子也哭起来。我当时很窘迫,也很急躁,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他把我和儿子拖死。我冥思苦想,想出了一个办法。

“之后我跟他商量,‘二选一:一是到我继母那里,二是到我姐姐那里,跟着谁,工资由单位直接寄给谁(之前,我是不摸他的钱的,因为我讨厌他,也讨厌他的钱),你自己不再经手钱,但还得先和人家商量,如果人家接受你,你才能去,人家不接受,另想办法。’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点头同意到我姐姐处,也许他觉得姐姐处是医院,住院治疗还是方便,也许他意识到自己已没有了欺负人的本事,怕继母会报复他。

“我电话告诉了姐姐实情,我怕以后会有瓜葛,一再强调,如果愿意,就接受他,不愿意,不要勉强。之后,姐姐电话回我,同意他去。就这样,组织部门派人派车把他送到了我姐姐姐夫工作的乡镇医院。他是离休,组织照顾,享受单间病房。

“姐姐姐夫及孩子们对他照顾得很好,他后来居然能到处走动着遛弯,与老人们下象棋聊天,只是老有人问他,‘你没有儿子吗?你没有儿子吗?’,他觉得自己脸上挂不住,就不再出门了。姐姐说他没有大毛病,就是自己憋屈死了。

“最后几年,是姐姐姐夫照顾他,为他养老送终。他死后,所有子女都回去了,继母也回去了,三伯家堂哥为他办了一个不错的葬礼。他的骨灰和我的母亲进了一个坟墓。前年,八十六岁的继母病故,骨灰也进了那个坟墓。我时常向上苍祈祷,祈祷上苍能保佑他,改邪归正,不再欺负他的两任妻子。

“用姑姑的话总结他的一生:前半生造孽,后半生抱着金碗要饭吃。这话对他简直太贴切了。

“范,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同他谈的二选一,和他当时同我谈的二选一,竟是惊人的相似,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吧?”岩自问自答,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范把两手叠放在桌上,下巴抵在手背上,望着岩,似要问什么,只是张了张嘴,没有问出口。

“范,你是不是想问我姨和姨夫还健在吗?”

范点点头,无声地望着岩。

岩继续说:“我姨前年去世,死时84岁。姨死后,小叔给她办了一个不错的葬礼。最后的日子,小叔睡在她的炕上,照顾她半年。姨夫还在,今年85岁,他除去耳朵聋得厉害,身体没有大毛病,还能自理,小叔照顾着他。

“范,小叔你应该还记得吧?就是以前我常跟你说的那个苦命的孩子,他是姨夫的亲弟弟,父母死得早,经院中长老商量把他交给了二哥二嫂(我姨夫和姨)抚养。小叔跟着二哥二嫂生活了四五年,16岁到煤矿当了矿工,之后转回老家县机械厂上班,直至退休。

“小叔跟着二哥二嫂,虽然没有得到多少温暖,但小叔人好,善良,厚道,对年老的二哥二嫂照顾得很好。小叔对我也好,前年姨去世时,小叔为照顾我,没有告诉我,是丧事后才告诉我的。我知道后,给小叔寄去二千元钱,以对逝者的安慰,对小叔的感谢。

“范,你知道吗?当时我和小叔都是寄人篱下活在姨家,多舛的命运拉近了我们的情感,我们相互体贴,相互安慰,相互照顾。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有联系。

“我虽然恨姨和姨夫,但也觉得欠他们的,工作以后,每年春节,我都给姨家里寄点钱,开始一百元,随着工资增加,我就多给点,最后涨到五百元。

“这下可满足了姨的虚荣心。有一次,姨当着我和姐姐的面夸耀,‘全村的人都夸岩,说这个外甥女没有白稀罕’。姐姐当时就抢白姨,‘你们稀罕过她吗?你们稀罕过她吗?岩给你们寄钱,不是报恩,只是还你们的饭钱。其实,她也不欠你们饭钱,她也有地,她也干活。’姨被抢白的无言以对。姐姐总是那样,过于强势。

“四奶奶也曾经劝我,‘岩,你不要纠结,你不欠他们的,你走以后,他们一直种着你的自留地,种了好多年。’

“可我仍觉欠他们的,并且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所以,虽然我不愿意见他们,但每年过年我仍给他们寄点钱,尽管那时候我们读书花不了几个钱,并且我的叔叔伯伯们每年都会给我几块钱,我都如数交给姨。

“范,你知道吗?我给姑姑寄钱,是报恩,我给姨寄钱,是还饭钱,所以,我总是给姑姑寄的多,给姨寄的少,因为寄钱的意义不同。”

范边点头,边拿起酒瓶又满上,两人一碰杯,喝了个底朝天。

“岩,你真苦,你现在还恨他们吗?”

“范,我曾经是那么恨他们,我恨姨夫欺负我一个没有娘的女孩,我恨爹给了我生命,让我来到这世上受苦受难。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对他们的恨也变得淡漠了,变得对他们有了些许感恩。我感恩姨夫和姨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立足之地,并得以让我继续上学;我感恩我那个可恶的爹,给了我生命,让我来到了世上,知道了善良,懂得了爱!”

岩自失去母亲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命运多舛,经历坎坷。但坎坷的经历也是宝贵的财富,就像经历过寒冬的人,才倍感太阳的温暖;跋涉过沙漠的人,才倍感水的宝贵;困境中得到别人帮助的人,才懂得爱的伟大!

善良和爱是氤氲的,她氤氲家庭,氤氲社会,氤氲世界!家庭因为爱才变得幸福美满!世界因为爱才变得如此美好!

范拿起酒瓶,给两人斟酒,却把酒瓶倒了个底朝天。正在这时,包房的门开了,走进来范的大女儿和岩的老伴,原来他们按照约定时间来接人了。范的大女儿和岩的老伴看了看酒瓶,又看了看喝醉了的两个老太太,面面相觑,笑了。

之后,范被女儿接回了北京西城的家,岩被老伴接回了北京丰台的家。

几天后,范告诉岩,她已回到山东沾化的家。她们约定,明年此时北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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