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灯灭,公堂陷入沉寂。高比穆坐在官椅上,双手互握抵在台面,眼中的光一闪接着一闪。
他心事重重。
几日前的一个早上,高比穆带领众多衙役浩浩荡荡进了八珍齐,喝令八珍齐打烊歇业,吩咐衙役们看住各处门窗,不许任何人出入,宣布要在店内详查案情。大庭广众之下,祈美不敢吱声,一直提心吊胆地跟在高比穆身边候着。在厨房内,辣菜师傅经不住恐吓,老老实实交代了中毒的厨子突然毒发暴毙的过程。师傅事先经过祈美教唆,将祈美撇除事外,略去收受封口费一段,借口顾虑案发之后酒楼被封,将会害得自己一伙人没了事做,所以不敢报案,故而悄悄去把尸首抛于野外,出于此因,官差最初来查死者身份时便故意做了隐瞒。
原来祈美倒没有和自己说过谎话,高比穆点点头。厨师略去封口费一段,他也乐得省去了追究祈美知情不报,权当祈是个局外人。他和祈美倒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高比穆令厨子回忆那时被死者摔破的坛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班头说那是按自己家乡古法秘制的调料,有几种辛辣的药物和两三样不同的辣椒剁碎了杂糅腌在一起,他们平时做菜经常要用到这味调料,客人吃了从不见出事。
高比穆问死者毒发之前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班头操着浓重的口音答道:
“我们几个老客都是在厨房里用的早饭,大家都吃同样的东西不见有异,单独是他中了毒。”此人大胆地揣测道,“应该还是坛子里东西的缘故。”
高比穆面无神色,问道:
“坛子摔破以后,里面的东西你们是怎么收拾的?”
“当时前面要开门迎客,这边又要忙于掩盖命案,我们只是胡乱地清扫了一阵,把摔出来的东西都当作垃圾给倒走了。”
“你们每天使用坛子里的调料时,自己都会先尝试的么?”
“那倒也不必,伙计们有时顺手了就蘸一些来试试味道。”
“若真是如此,那么凶手要谋害的并不指定是谁的性命,我看你们之中谁都有可能吃到那坛子里的东西,当然,包括在酒楼里吃饭的客人。”
“谁跟我们八珍齐有那么大的仇恨?!”祈美惊得背脊发凉,一阵一阵后怕,“我做生意赚钱,一向光明正大,心狠宰客是有的,可那都是明码实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会强人所难,从来没有这么恶毒的仇家啊!”
“那么案发前那些日子,你们可曾与什么人有过纠纷,特别是厨房里有过什么异样的动静没有?”
“那些天开张才不久,里里外外忙忙碌碌,虽是乱了一些,可是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争执啊。”祈美想了想答道。
高比穆又看班头,班头想了想,说道:
“我们做厨房这一行,最怕的就是别人把自己的绝招学了去,因此绝不准许外人进入厨房。包括店中的伙计,他们也没人进来过。最多是有些冒失的不经意闯进来,我们有过把这些人骂出去过的,除此之外,那些天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可疑的事情啊。”
厨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高比穆乃问班头道:
“你们这一班伙计,平日里的交情怎么样,有没有彼此怨恨有仇的?”
“我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大家自小时就混在一快玩得好极了,这回出来闯荡更是团结一心,从无相互怨恨的。”
高比穆看看这两人面色无异,乃点点头捻起长须,走到那一排调料坛子前仔细看了又看,头也不回地问班头道:
“据仵作尸检,死者体内没有明显的毒物,但却是中毒死亡的迹象,你做厨房的班头兼师父,想必听说过食物的相生相克之道吧!”
“这个小人略懂一二,有句俗语叫做要想死得凶蜜枣加香葱,指的就是食物的相生相克。此说乃是指各种食材秉性不同,分属的五行也不相同,做菜时合在一起使用,有时助长人体,抖擞精神,有时又损伤人体,如为相克之食,轻则脾胃不适,重则夺人性命,实为凶险莫测,我们干这一行的都对此谨记,万万不敢大意。”
高比穆颔首踱步,心内想到:
“死者中毒突然,中毒后死得也十分迅速,他们都说没有与人结怨,事前更无外人进入厨房投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他们私下结了梁子自己人害自己人,还是有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厨房下毒企图整垮八珍齐呢?”
乃问祈美道:
“你有仇人对头什么的么?!”
“……没有……应该没有吧。”
“同行如敌国!八珍齐开业时间不短了,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情况,有人也是做酒楼的,因为八珍齐开张,客源被抢走,经营难以为继,不得不关门倒闭,那个人把帐记在你身上。所以在你的八珍齐制造事端?”
祈美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高比穆自言自语:
“要破这个案子,看来还得从仇怨入手。”
祈美突然想起点什么,一拍大腿说道:
“嗨,真是该死,怎么竟没有想到呢?”
高比穆盯着他,听他说道:
“大人,小人没有仇人,但是如果要说小人有对不起谁的话,也许有一个。我这里原来的掌勺大厨唤作乐沉翛,八珍齐重新开张那段时间,要说小人有对不起谁的,那就只有他了。”
班头搬来椅子,侍候高比穆坐下。祈美继续说道:
“可是又有些不像啊……怎么会至于有了仇怨呢?大人,那些年乐沉翛在我店里其实功劳不小,确确实实为我赚了不少钱。因为我改做辣菜生意,新请厨师,厨房不要他了,他只好出来帮店里做些杂工,不知他是心性高傲发了脾气,还是本就不做得杂差,”祈美停顿下来,看了看班头,顷刻又转眼面对高比穆,“那时我倒是常常听见他被这帮辣菜师傅训斥唾骂。大人是知道的,我做老板的要以酒楼大局为重,我不想厨房里整天吵吵闹闹地影响生意,又希望卖个好,让辣菜师傅安安心心做饭做菜,满足客人,就……就把他给辞掉了。”
他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
“他在我这里做了老长的时间,直到离开那一日,我一直是亏欠他的,不知他会不会因此记恨在心伺机报复?”
班头讪讪地陪着笑,笑容颇为僵硬。
高比穆问道:
“你刚刚一开口怎么又说不像呢?”
“案发之日,乐沉翛早已被我辞退,当时我曾不许他留在杨美城,怕败坏了我的名声。这中间相差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那段时间,店里没人见过他,好像杨美城里也没有他的踪迹,他应该早已离开杨美城了吧!时隔太久,所以我又觉得不会是他。”
高比穆盯着班头,淡然问道:
“你们是如何针对乐沉翛的?做得很过分么?真的令到他起意谋害人命么?”
班头呆了半晌,说道:
“其实我们也没有怎么针对他啊!我们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是嘴上说过他几次,呃!还有就是专门留了些苦差事让他做而已,也许他觉得我们是刁难他,可是我们那些做法还不至于令到他投毒害人吧?乐沉翛不像是那种胸襟狭窄的人啊。”
高比穆来回踱着步子,心想如果这真的是乐沉翛做的案子,而且确实是由怨恨而起的话,这种令人走到极端的怨恨应该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生成的,必须是长期积累了愤懑,偶然一朝爆发。案发时辣菜师傅来到杨美城还不足两月,即使有斥骂责怪也是少数,偌单独只是这个原因,乐沉翛投毒害人的动机难以形成。
于是开始看着祈美,眼神犀利,直盯到祈美心里。祈美不寒而栗。
高比穆问道:
“你亏欠乐沉翛的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
祈美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高比穆加重语气问道:
“莫非你还有什么事情是隐瞒本官的?你以为现在还是贺你新店开张的时候吗?本官此次公事公办,不是来你这里把酒言欢,你且把平日怎么对的乐沉翛都想清楚了,若与你无关,本官自会为你做主——除非八珍齐愿意这样——折腾?!”
祈美很快明白过来,高比穆一语双关,自己已经是落到他手里的人,高比穆心情好,愿意提携就是美事,要是心情不好置身事外,后果将是颠覆的,乃看了看班头,又看了看高比穆,以眼神示意。
班头退出厨房,祈美哀叹一声,说起当初自己如何救下乐沉翛,而后乐沉翛又如何来到八珍齐,直到最后将他辞退的前后经历,末了忧心仲仲问道:
“高大人,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会令乐沉翛怀恨在心引发杀机?”
高比穆没有马上作答,环顾略显凌乱的厨房,心中默想:
“尽管乐沉翛的那双手是你使了黄金救下来的,但一开始你就是居心不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把八珍齐唯一大厨的福利降低到了极点,难以想象他在只有一个大厨的酒楼里会有多么繁忙,你用工如此刻薄,怎能不令人心怀怨恨?”
踌躇良久,高比穆有心将乐沉翛定为此案嫌犯。
他走到八珍齐门口。门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官差守在门外,被阻挡在外的众多闲人都在好奇地往酒楼内东张西望,不住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高比穆回看一眼,祈美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巴望着自己。微微寒风中,堂皇鎏金的对联依旧气势非凡,酒楼中彩旗依旧随风飘荡,似乎仍在不知疲倦地招呼客人登临用餐,高比穆心念一动,让祈美来日继续开门营业;招来衙差,命四处查探乐沉翛的最后消息。
高比穆寻思先去城外把今日调查的进展上报了再说。此案拖了这么久,这回稽核官员过问,那尤和颜看似还好说话,自己在他面前,也应该占个先机了。
他走进城外中军大帐,两位大人已然在等候,来不及行下官之礼,尤和颜快步走到他面前,拱手笑道:
“哈哈!高大人,我这里要向你道喜了啊!杨美城抛尸一案,整整半年没有头绪,今日高大人灵光一现,茅塞顿开,破案势如破竹进展神速,真正可喜可贺!”
一把拉住高比穆,当着众差官的面倍加推崇: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吧,高大人乃是治世安邦的良才,不但把整个城郡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对于如何侦缉刑案也很有心得,破获此案只在顷刻之间呀!”
斗透达皮笑肉不笑,眼神里透着一股怪异。
尤和颜言有夸张,高比穆心里不是滋味,把手抽回来,欠着身子尴尬地笑,暗自揣摩。尤和颜的眼线真是了得,自己做了什么尽被获知,传话也够神速,片刻功夫就报知主子案情有了进展。
高比穆干咳两声,恭恭敬敬口述调查结果。尤和颜眯着小眼,听得十分仔细,不住地点头认可,最后笑道:
“我现在想起一句话来了,这句话现在可不是第一次对高大人说了啊!不知高大人可曾记得,这些年我曾经两次奉皇上圣谕稽核你的政绩,每次都说过这么一句话——办事情不能着急,要知道天变地变人变,变化的时候一到,很多原本不通的事情,都可以水到渠成——哈哈。”他举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要我们这个脑子活络,会转,开明,啊!不管要办的是何等样的事情,早晚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爽快麻利的嘛!嘿嘿!高大人,事出有因,万物雷同,只有这一个理!怎么样?我这话是不是很耐听?是不是越听越有味儿?!”
“天变地变人变……”
高比穆心里藏私,霎那间心跳加速,尤大人今天说的话怎么都那么刺耳,似乎总要意图说明一些什么。自己和祈美私下交易做得滴水不漏,断然不会走漏风声,更不会传到两位上司的耳朵里去。他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尤和颜哈哈笑道:
“高大人不记得了吗?本座提醒便是。本座第一次稽核你的时候,曾在你家中拜访,那时你夫人对你的清贫有所抱怨,要我在皇上面前代你美言几句好给你增加俸禄,我当时就说了这句话,指的是高大人只要好好当官管事,本部如实呈报考案,皇上自会赏罚分明。”
高比穆听了若有所思。尤和颜轻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
“我们就聊聊闲话而已,高大人不必多虑。斗大人,我们陪高大人到外边吹吹风。”
军营外,三人慢慢走在周围遍是杂草的小径上。小径包围了一座校场。此刻,骁骑参领查将军外出未归,下属几个武官力竭声嘶地训斥着,带领着一帮兵勇奋勇操练。小小的校场上烟尘阵阵马蹄声声,喊杀震动天地。
尤和颜停下来看了看,一面走一面继续说道:
“第二次来稽核,我与你饭局上私下座谈,你曾在我面前说自己会一直效忠皇上,死而后已,所以鞠躬尽瘁不敢懈怠公务,惟愿死后还能留个清名在人间。嘿嘿!嘿嘿嘿!!”
冷笑突如其来,叫高比穆又一次摸不着头脑。
尤和颜的冷笑实属话题之外,一点都不应景。
但尤和颜自顾自地又道:
“说老实话,本座在官场游走多年,知道一个人想要由始至终地,真正地做到一辈子清廉实在是太难了。如果上司不廉洁,那么简直就是难上加难,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啊!但是看到高大人你这么多年了都任劳任怨,矢志不移,我当时就信你不会说大话的了,只是那时我又一次说了这句话,不过那时说这句话的意思和第一次不一样,是笑话那些身穿官袍捧着律典贪赃枉法的人,他们在仕途上中途落马,蹲守牢狱镣铐加身之时,可曾会想到自己最初步入仕途的时候,也曾经雄心壮志豪情万丈啊?!哈!哈哈!高大人,这可不是说你啊,本座可是久闻你的清名,对你相当有信心,一直都在看好你。”
“今天,你来我这上报案情,听着你的一番推论更让我想起了这句话——办事情不能着急,天变地变人变,变化的时候一到,很多原本不通的事都可以水到渠成了——啧啧!”
尤和颜摸了摸胡子,微笑地看着高比穆,脸上表情十足的丰富:
“案子拖了半年之久,一旦查到蛛丝马迹,揭开案情不就像揭开盖子一样容易了么——只要半天的功夫!好本事!!本座对高大人非常之佩服。很值得贺喜的事嘛!斗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尤和颜一席话说得高比穆面上笑容牵强,心里有如死水。虽不知尤和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却明显地听到了弦外之音,这番话满是讽刺嘲笑的味道,字字句句重重地戳在了自己心上,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神色的变化没有逃过尤和颜的眼睛。尤和颜心里冷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又自把话题扯远了,转眼围着军营走满一圈,回到中军大帐。
尤和颜落座,也不看茶,发话说道:
“高大人,我们言归正传!原本杨美城多年没有命案发生,这回的抛尸案搁置半年,迟迟未破令得人心惶惶,今天你即已有所突破,我看速战速决为宜,你可回去寻速查明真凶,一旦水落石即可颁发安民告示,令案情大白于天下,刑部这边也好销帐交差么。去吧!”
高比穆百思不得其解,常言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尤和颜三番两次提到天变地变人变这句看似与案情毫不相干的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记起来尤和颜所说确实不假,上两次下来稽核政绩时确实都有说过这句话。这次一说再说,难道是自己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尤和颜知道自己收受祈美五千两银子?而且更不得了的是,居然能够在几年前就断定他高比穆必定晚节不保?
不可能!
他寻思自己和祈美之间的交易没有理由会败露,干脆还是把尤和颜的话当作耳旁风算了。
回到城内不久,他独自在二堂上翻阅案卷,衙差王汉带了一个人前来回报,说是有了乐沉翛在杨美城的最后消息。
那人乃是一个闲汉,拜过高比穆开口便说道:
“大人,五月十七日那天晚上,小人护送老婆到城东给郭家的接生,见过八珍齐的大厨乐沉翛。那时乐沉翛和誌古斋的孙醒还有说书的刘擘英在一起。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乐沉翛整个人愁云惨淡,苦着一张脸。后来我老婆留在郭家接生,我自己又回家来了,这前前后后最少有一个时辰罢,那三个人还没走散,仍是聚在一块说话。”
“那么你可听到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公堂上说话,事关重大,你可得想清楚了。”
“回大人话,那时我来去都是匆匆忙忙的,来去都只是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打照面的时候他们都没说什么啊!哦,回家时那个孙醒倒是笑话过我,说我把老婆扔外边所以独自回来了呢,那时说书人也在笑着,我记得乐大厨硬是苦着张脸,喏,就这样的!”说着,闲汉学起那时乐沉翛的模样,皱起眉头,两边嘴角耷拉下来,活脱一副哭相。
“那么你自己说什么了?”高比穆微笑着问他。
“那时我犯困啊,我就是赶回家睡觉的,应该,好像没有和他们说什么话吧。”
“嗯,你怎么断定那是乐沉翛在杨美城的最后一夜?次日他就没了踪影了么?”
“啊呀,启禀大人,您老这是有所不知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给郭家的贺喜,顺便接老婆一块回家,路过城门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乐大厨背着包袱往城门外走去,我才想着要问候他一声呢,他却刚好转身出城去了。呵呵,大清早带包袱出去应该是出远门吧,而且自从他这一走,我在杨美城里好像再没见过他了。”
高比穆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是怎么记得这个日子这些事的?事情听着可是挺真的,但怎么就能这么巧都凑在一快了呢?”
“呵呵!郭家的孩儿一出世不是就想起名儿吗?那天早上郭家的和我们夫妇两个商量给孩儿起什么名字呢,那时我就想起头天夜里见过的说书人刘擘英有娓娓道来的文采,乐大厨也有做一手好菜的本事,我从他们两人的名字里各取一字,就给郭家孩儿起了个英翛的诨名,到现在还是这么叫唤孩儿呢,兴许郭家孩儿以后就用我两公婆给起的名了——这名字的来历我记得特别清楚——所以就这么巧,事情都凑在一起了,呵呵!大人!”
高比穆看着这个憨厚的闲汉,客套了两句,没有再问什么便让王汉送出衙门。他在堂上来回踱步,想到如果投毒案真的是乐沉翛所做,而且乐沉翛真的是在案发前半个月就离开了杨美城的话,那么这个案子里毒性发作的情况就存在两种可能,一是那坛调料直到毒死人的那天才第一次有人尝试,这个人无疑就是死者本身;二是在这个死者之前,实则亦有人尝试过,但那毒性一直隐而不发,只是到了那一天才变得更为剧烈,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么是什么毒物可以在一次又一次的搅合下变得越来越毒直至能够转眼之间要人七窍流血而亡呢?高比穆一时之间无法再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了,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着应该把刘擘英和孙醒都传到公堂上问一问或者审一审,兴许就可以查知乐沉翛的下落了。
正这么想着,王汉突然转回二堂,禀报田逸陇员外来访。最近高比穆一改严肃拘谨,与退养赋闲在家的田逸陇交往颇多,二人交情渐深,这时虽然还是处理公务的时分,高比穆也不避嫌,告诉王汉带着田逸陇到后院稍待,说自己片刻就到。
他把案台上杂乱的公文略作收拾,折回后院与田逸陇见面。二人寒暄了几句,田逸陇突然把话题一转,关切地问道:
“高大人,听说有几个朝中要员来杨美城办事,这些天一直住在城外的军营里,可有此事?”
高比穆笑道:
“不错,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你老田这么关心?是不是想打听来的是什么人,想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的老朋友是不是?”
“从前我一向在外地为官,与京城官员少有往来,哪里有机会交结得上京畿重臣这样的老朋友。”田逸陇笑道,“我若猜得不错,这些日子,高大人正在接受上司一年一度的政绩稽核吧?”
年终稽核本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几乎所有大小官员都集中在这段日子进行稽核。田逸陇谦逊,推说自己是猜的,但官场惯例他早就经历过的,眼下虽然已经告退不在公门,其实就跟看见一样没有什么不同。高比穆捻捻胡须,正色说道:
“是啊,上级考核下级,年年如此,他们把我稽核完了,就轮到我考核自己身边那几个下属了。”他想起一事,故意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今年,刑部的尤和颜大人是我的主稽核。这回朝廷派了三个大员来稽核本府,还是和搜查通缉犯的兵部一起下来,看上去声势浩大,威武其事,挺吓唬人。我看着也替他们嫌累赘。田员外,你这个官场老马,可曾也有过这样的待遇?”
田逸陇略显愕然,说道:
“我岂能与高大人相比!高大人一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大得先帝推崇,是我朝官员的楷模榜样,皇上郑重其事也是为了对各地官员有个交代么,这个事我看着情有可原,可以理解!”他微微含笑,沉默半晌再不做声。
其实田逸陇适才驾驴出城闲游,早就看到了哈尤和颜与高比穆在军营外兜着圈子说话。他有心忠告高比穆,却不知二人关系如何,所以抛出话头试探。
高比穆拿起茶杯走上前递到田逸陇手里,紧蹙眉头说道:
“这么大的阵仗,致使同僚议论纷纷,令我不胜其扰!”
田逸陇呷了一口茶,担心地说道:
“高大人,不瞒您说,老哥我与京官虽然极少往来,但是在年度稽核的时候,还是曾经和尤和颜大人打过交道的,有些闲话不知现在当讲不当讲。”
“哦,那尤大人说话高深莫测,等会我还要向田兄请教哩。想我也是将要赋闲的人了,说不定没两年就和田兄一样再也不问朝政了,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田兄的话要是不好听,我只管当作是忠言逆耳利于行,但说无妨。”
田逸陇乃说道:
“我知道此人是一个笑面虎,对待下面的官员颇有一些手段,尤其擅长夹人,这回他做你的主稽核,他就是刀俎,你就是鱼肉,高大人务必小心。”说这话的时候,田逸陇犹自有些惴惴不安。
高比穆说道:
“我和他确实没有什么交情。他受命稽核过我数次。平心而论,他每次都是秉公稽核,照章办事,况且我为官处世还算对得起朝廷,刀俎鱼肉之说,田兄多虑了吧!”
田逸陇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笑,说道:
“对,对,高大人是当今的清官贤臣,田某和大人实在不可比类而语。”
高比穆已经察觉出韵味,岂肯田逸陇就此打住,他又倒了一杯茶水,请田逸陇喝下润润喉咙,笑容可掬地问道:
“田兄,本府也是愚钝之人,你这个夹人之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赐教一二,本府洗耳恭听。”
“高大人和我不算见外之人,就这么说吧,尤和颜大人是刑部高官,人脉广,爵位高,统管大沱涉及刑事的各级官员。他也是爱财之人,在他手上买进官阶或者出事了使银子保住官阶的大小官员不是少数。这个在官场上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大概因为高大人一直清廉正直,远离俗套,不知道却不足为奇。”
田逸陇想想自己仕途已退,顾虑无多,权当和朋友说个故事,便道:
“尤和颜大人不像别的人,虽也贪财,但却极有心计,历来只受贿不索贿,他的不义之财都是人家自己送上门的。一般来说,官员只要没有把柄落在尤和颜手上,自己又确确实实问心无愧的,尤和颜都会和人家好言好语,绝不会为难。可是这样的官员又有多少个?实情是多如牛毛啊!单是吃这一块贿银,尤和颜十辈子都能够享用不尽了——一旦有人不慎,把柄落在他的手上了,他就使用闷夹的手段迫使这人就范。所谓闷夹,就是稽核的时候,在言语对话中若有若无地提醒犯事的官员,让官员意识到自己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上,限定时间要人家做出表示,否则这个官员就没有好果子吃就会倒大霉。官场上没有几个能像高大人这样清廉不阿,不说满身是屎的官员,就连没犯事的也要这样卖交情与他。如此一来,尤和颜自己一个钱字不说,就占尽了所有的好处。”
高比穆隐隐感到不妙,似笑非笑说道:
“加上今年这一回,尤和颜大人前前后后一共稽核过我三次,说起来他每次不过都是老生常谈,关爱下属慈祥可掬,在我看来,田兄说的都只是外边的传闻,不足为信,除非……除非田兄也曾经在他手里栽倒过。”
“三次了……呵呵,高大人也不该闭塞到这个地步,官场传闻极多,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我们哥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说的这是传闻,既是传闻,没来由现编现唱的是不是?”
“田兄好意,心领了!这茶叶是朋友所送,滋味如何?”高比穆顾左右而言他。
高比穆不愿听信自己所说,怕是执迷不悟,田逸陇有心别开蹊径启示,乃说道:
“其实这在棋盘上是常见的杀着——闷杀便是,高大人要是现在有空,我便陪大人走上一盘闷杀的残局,如何?”
高比穆一时兴致极高,命丫环找来棋盘棋子,与田逸陇对弈。
同样一盘残局二人对弈了多次,田逸陇看出高比穆日常不喜走棋,棋艺平淡,高比穆在田逸陇指点解说之下,深明精要。按这盘残局的布子之法,高比穆所执的红棋老帅尽管有车马炮的保护,却被逼得走投无路,黑方双肋车配合中炮围攻帅府,老将虽登三楼,但有惊无险,红方急于摆脱中路受制的局面,不得不落相换炮以减轻压力,岂料黑方不期然地弃车砍士。此残局设置精妙绝伦,高比穆绸缪再三,终难逃过闷杀结局,屡在最后关头被田逸陇杀得透不过气来,只好拱手认输。
高比穆体会到了闷杀的精妙和败军的无奈,联想到自己身上,顷刻手足冰凉气血翻涌。他突然间想到尤和颜是如何抓到自己破绽的,紧接着也便明白了尤和颜重弹老调的真正含义。
天变地变人变,每每不同,重要的是听者心境——当下的心境!
他想到的正和尤和颜对他起疑的原因一模一样。
尤和颜并不是一开始就想着要闷杀高比穆,只是官场上多年的经历告诉他自己,官场染缸之黑,几乎无人可以逃得过侵染,即便像高比穆这样大有名望的清官,最后告老退离官场之前也会因为清苦了一世心怀抱怨而产生补偿心理,以至于晚节不保,这一类人想着船到码头车到站,安全下闸前时日无多,以为无人干涉大捞一把,致使一世清名前功尽弃。
这次尤和颜来到杨美城之后,一面严令高比穆抓紧查案,一面又故意拖他后腿,要高比穆陪着周游杨美城附近十里八乡,几乎不给高比穆从容查案的时间,以此观察高比穆动静。高比穆一时揣摩不清,急于结案过关,只用了极短时间便取得了突破。数月无进展,三天便断案,正是欲盖弥彰!不知不觉中露出破绽。所以,尤和颜十分断定高比穆在这个案子上有利益牵连。“天变地变人变”,前两次说过的话这次又一说再说,乃是暗讽快要退隐的高比穆逮着了难得的机会终于上了贼船了,同时也是暗含机锋地告诉高比穆,我已经看出你这家伙的苗头来了,你得给我识趣些。
高比穆神思恍惚,气息微弱,如大难临头。
田逸陇察颜观色,好心劝说:
“高大人,抛尸案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侦破,依大沱律例,主管的官员要受到惩罚。尤和颜习惯了雁过拔毛,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极有可能要敲大人的竹杠。大人需要提前应对,打点打点才是啊!”
高比穆强作笑颜,嘴角不自然地弹跳一下,说道:
“如此不知打点多少才算合适?”
田逸陇笑了笑,正要开口,却激灵灵地停住,摇摇头,叹息道:
“唉!高大人,你清廉了一辈子,我看这一回难以过关啊!”
高比穆愕然发觉自己多此一问。厌上心头瞌睡多,正要端茶送客,王汉带了两个骑兵步入内堂。来人从怀里拿出一份公文放在案上,拱手执礼说道:
“尤大人命我们把这份公文送来,说要高大人尽快签阅,尤大人不日启程回京面圣复命。高大人切勿拖沓!”
高比穆盯着公文信笺,直到来人离去,他仍是一动不动,如同三魂七魄被公文紧紧抓住。田逸陇慨叹一声,道:
“高大人,你看了这份公文,或者就证明田某所说不假了。”
已无话好说,田行逸告辞自去。
偌大的内院只剩下高比穆一个人,孤零零的。天色渐暗,目之所及,周围光景深沉晦涩。
高比穆忐忑不安地打开公文,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稽核文书。由头到尾看了一遍,心惊肉颤,面色越发地铁青。稽核文书洋洋洒洒数千个字,重点全都落在抛尸案上,特别说明了他高比穆半年来查不出任何结果,在上峰当面一再督促下,才略下功夫取得了一点进展。由于仍旧无法缉凶破案,案情迟迟不能大白于天下,最后总评是个劣等!
高比穆跌坐在椅子上。因为这个劣等,他在官场上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清廉几乎被全盘否决,他所期望告退之时领个全饷甚至额外另有封赏,眼见都要大打折扣。
自从在八珍齐强入暗股,高比穆就已经徒有一身清名。别说眼下没有多余的银两,就算有满屋的财宝,也不能乖乖就范。
贼船易上难下,一旦东窗事发,还会被问个欺君之罪。
尤和颜追逼甚紧,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才能鱼和熊掌兼得。
夜晚,饭桌上多了一道红烧鲤鱼。高比穆恹恹怏怏不思茶饭,韦氏心里起了疑问。
兴许是这段时间相公实在太忙了,为了让气氛显得温馨融洽,她笑着介绍这条大鱼的来历:
“这是先前田员外过来喝茶时捎带过来的渔获。本来现在大雪封江,没办法吃到这样大的鱼了,这个田员外今天难得的好兴致,居然带人到清凉河河面凿了个冰窟窿钓鱼,他说自己的运气很不错,接连钓上了几尾几十两重的大鱼,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老爷,哪一天你要是得空了,我们自己也去试一试手气好不好?”
高比穆眼珠子一瞪,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揉着脑门说道:
“不去!要有这样好的运气,今天我便和田员外一块凿冰钓鱼了!还用得着为了应付那几个京官疲于奔命吗?!”
虽然发了脾气,但闻着熟透的鱼儿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高比穆还是拿起了筷子细细地品尝起来。饭后不久,运气突然来临,竟然想起破案的关键来了。
他急入书房查阅典籍,发现有一种名叫河豚的鱼儿,其内脏含有剧毒,其余部分可食,味道极之鲜美,可主可辅,但凡用其入菜,必先去其内脏。
“发现尸体的那夜,尸体口中有些许鱼腥味,仵作也在尸检时发现其腹中有稀少的鱼肉残余,杨美城里也有时令河鲜出售,凶手会不会就是用河豚的毒物来害人呢?那一坛调料乃是辛辣之物做成,辛辣之食材一直都有催化加剧食物秉性的功效,难不成这河豚身上的毒物与辣料搅拌在一起了会变得比砒霜更具毒性?记得这班辣菜厨子说过自己偶然也有尝试过这坛调料的举动,也许没事的人只是闻到了鱼腥实则并没有把毒物吃到肚里,所以能逃过一劫,不幸被毒死的那个人却是正好吃到了毒物。”
一通百通。至此,高比穆心中亮起了一盏明灯,半年前的夜半抛尸案就算是有了清楚的脉络了。可是一转念又想到,难道因为元凶乐沉翛潜逃无踪,此案死无对证,自己就要领受尤和颜的闷杀吗?
当晚,他把自己关在书房,背着家人在心里计较了许久,终于恶向胆边生。他把稽核文书置之一旁不予理会,招来手下,下令即去暗中打听刘擘英、孙醒、朱谓能状况行踪。未几衙役回报,刘擘英正在夜市说书,朱谓能在家中筹办婚事,孙醒外出采货未归。
高比穆略加思索,命夜市散场后即刻暗中缉拿刘擘英,再分派人手时刻盯梢誌古斋,孙醒出现立刻回报,届时再行缉捕。
衙役不由分说将刘擘英抓到衙门,高比穆连夜突审。刘擘英声称那日夜晚和乐沉翛孙醒聚在一起只是离别感伤,并没有任何计划谋略,对乐沉翛的去向根本不知,情状言之凿凿。高比穆早已断定凶犯必是乐沉翛无疑,缉捕刘擘英,乃是要落个口实,以佐证是乐沉翛做的案子。
刘擘英再三申辩命案与自己无关,想着事情紧急,高比穆心头冒起无名火,哪里容得他开脱,连番施用大刑。可怜刘擘英一个文弱书生,根本经不起皮肉之苦,开始还痛骂呵斥高比穆人面兽心,骂到最后实在扛不住了,只得画押认罪,屈打成招。
没有大费周章,高比穆就拿到了刘擘英的供词。口供原就是按着高比穆构想的意思落笔,大意是指证乐沉翛为泄私愤,在八珍齐厨房投毒,毒杀了一名辣菜厨子。对此高比穆实则大喜过望,心想堪破此案总算走出了关键的一步,眼下只要趁热打铁,在这两天再把孙醒拿下。孙醒老实认罪也便罢了,要是口硬便也大刑伺候,如法炮制一并要了他的口供。这样即使抓不到乐沉翛,抛尸一案也算查得水落石出,可以正式呈报结案了。未几,虑及朱谓能与孙醒称兄道弟,此二人一同出现,远道而来,背景不明,乃又传话哨探,届时朱谓能若有顽愚,一并抓了。
虽说乐沉翛潜逃在外是个遗憾,但缉捕逃犯与还原案发过程实属一体两面,算是两件事情,缉捕逃犯大可以找借口一拖再拖,大沱疆域广袤,权当凶犯不在自己管辖的地界之内,自己轻轻松松地向刑部申报通缉令后,抓不抓得到人的责任便不在自己的身上。那时,就算尤和颜再阴险,又凭什么要挟自己呢?这样一来,自己依旧仕途安稳,不但保住了告退之后那笔还算丰厚的俸禄,便连祈美每月缴纳的分红也保住了。至于尤和颜命人拿来的稽核文书,完全可以拖沓几天,到时自己有刘擘英等人供词在手,不怕他不重做修改。
次日,高比穆想好了应对之词,在衙门内安静等了一整天,不见军营有人过来催收稽核文书。他心内料想,尤和颜此着更是应验了田逸陇所说,就像向其他人索贿那样,故意留与时间,想的必定是他高比穆能够携带了银两去低声下气地求自己疏通关系,嘿嘿!尤和颜这样瞎想,哪里料得到我高比穆已经拿到了刘擘英指证乐沉翛意图投毒害人发泄私愤的证词口供。
仅仅过了一日,盯梢子家的衙役便急急来报,说是孙醒已经回到杨美城的地面。高比穆即刻发令缉捕孙醒朱谓能兄弟二人。朱谓能虽未于刘擘英证词中出现,但其人曾与孙醒不避耳目到衙门装模作样报知抛尸一案,想必也有所阴谋,高比穆要人把他一起抓来,其实是以测万全。
不料这二位竟然是练家子,筋骨皮肉比铁石还要硬得多了,与刘擘英实在是大大的不同,无论怎样用刑,只是一概否认,就算面对刘擘英的口供,也哂然不顾。高比穆想破了脑袋也拿不出让他们低头认罪的更好办法,心力交瘁之余,只好将二人连同刘擘英一起关入地牢,分别关押,暂时了事。
杨美城的大狱霉味刺鼻令人难忍。这是设在地底的一所监牢,多年来未曾派得上用场,一直缺少修缮。门外八个狱卒严加防守。地牢内密不透风,四周空气污浊,昏暗的灯光忽明忽暗宛如鬼火。
大圣一声不吭,倒在临时铺就的杂草堆中假寐,许久之后悄悄醒来,暗中听取地牢内外的动静。
地牢外的守卫多半已经入睡,八戒也在对面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倒是旁边牢笼里的刘擘英气息微弱,时断时续不明所以。
刘擘英身上有伤,要他言语多有不便,那么此时究竟睡了还是没睡?好个大圣,睁眼瞧了瞧囚笼外边的小小烛台,暗中吹了一口仙气过去,微弱的烛光顿时像星星一样把光芒绽放,地牢大亮。
八戒不清不楚地说了句梦话,似乎嫌光线刺眼,转过身面向墙壁又继续沉睡。
刘擘英趴在草堆里一动不动。大圣靠近栅栏,轻轻呼唤:
“刘先生!刘先生!”
刘擘英没有半点反应。大圣看看囚笼四围,伸出手指朝刘擘英一勾,凭空将刘擘英移到紧挨着自己的地方。
大圣伸手轻触刘擘英,如同触到了烧红的火炭一般,十分滚烫。大圣吃了一惊,一把摸在他的额头上,暗道:
“刘先生病得不轻!”
大圣迅速思量,隔着囚笼一把将刘擘英提拉起来,令他背对自己坐在地上,双手一推,掌心紧贴在其后背,默念口诀运起神功,真气传入刘擘英体内。
又突然大叫,声音直冲地牢门外:
“取水来!刘先生生病严重,就快要不行了,刘先生就快要不行了!!”
高比穆吩咐过要对三个嫌犯严加看守,要是有谁死了可不得了。狱卒匆匆忙忙提了水壶进来,打开囚笼铁门,把壶嘴对着刘擘英嘴巴,灌了一口又一口。
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圣仍在施功救人。狱卒里有见识过大圣过堂时展露的奇功的,不敢啰嗦,给刘擘英灌了大半壶水便退后站着。一个狱卒小心翼翼地问大圣道:
“这两日我们找大夫给刘先生看过两次,用了许多药,现在要不要再找人家过来?”
大圣呵呵一笑,提掌收功,在刘擘英脖子上摸了一摸,说道:
“水是救命的良药,你们喂他喝了水,就已经救得他性命了。”
狱卒上前碰了碰刘擘英的额头,滚烫的体肤果然已如平常。
“真是神奇!”狱卒暗想。此刻大圣乃一介狱囚,狱卒不敢明目张胆声称佩服,退到人后翘起大拇指夸赞大圣。
刘擘英悠悠醒转。他知道有人给自己抵背疗伤,听到说话声,方知是孙醒出手。
大圣关切地问道:
“先生,你可好些了吗?”他使的是神仙手段,不敢太过造次,施治点到即止。
刘擘英盘腿坐在地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自觉神清气爽,身上疼痛近乎除却,乃拱手相谢大圣,抽泣道:
“哎!孙老弟救我于危难,以德报怨,刘某万分愧疚!简直不配为人……”
大圣安慰道:
“先生皮肉之躯,怎经得住严刑拷打?此事不怨先生,先生不必太过难受。我既有本事,自当为先生洗脱冤情。等知道了乐沉翛的下落,我会带他来与昏官对质,到时一切便会真相大白。我们无罪释放了,再到夜市上,你说书,我听书。”
八戒惊醒,静看四周,心里大略明白,费劲地揉揉身上隐隐作痛的地方,对众人道:
“我兄弟的话你们千万听不得,他是正人君子,就算有绝世功夫,也不见得会硬生生闯出地牢。”他耻笑大圣,“哼!你想请命出去抓捕凶犯,在昏官那里看来无异于放虎归山。你太痴心妄想了!”
斯言醍醐灌顶,大圣哑口无言,未几猛地跳起来,背对众人,戴着枷锁的手连续几拳重重捶在囚牢墙上,声音闷雷一样,咚咚咚,墙面被砸得凹陷下去,泥土纷纷落下,狱卒目瞪口呆。
大圣转过身喝叫:
“你等听好了,快去把你们的高大人叫过来,我现在就有话对他说!晚了半步,我就折断这些朽木一样的栅栏,打杀出去!”
狱卒见识过大圣神威,生怕真的出事,慌忙让一个跑得快的同伴去报知高比穆。
同伴属兔子的,不负众望,像兔子一样地溜到衙门内宅,又惊又咋,把高比穆从床上叫了起来,把孙醒几欲大闹地牢的情形添油加醋地一阵形容,唬得高比穆只把一件斗篷披在睡衣外就匆匆地跟了过来。孙醒二人是刺头,高比穆走近地牢门口,心里还在七上八下,想着如何收拾这二人。
高比穆的脚步声传入地牢,大圣高声叫道:
“哼哼!高大人,父母官!不要怪我半夜叫醒你,我料你也睡不着!我想到一个交易,对你绝对是大大的便宜!”
高比穆彻夜未睡,十分眼睏,又不知道大圣要说什么,乃走近栅栏,看一眼,大圣身上的枷锁脚链完好。
遂揉了揉眉心,冷冷说道:
“纵有盖世武功,你也都是戴罪之身。先前你死不认罪的,不是不要宽待的么?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交易?有话快说,本府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耗!”
大圣看着高比穆,看着他那双渴睡的眼睛,笑嘻嘻地说道:
“高大人,想那夜半抛尸一案,你既然已经审定是乐沉翛为泄私愤而犯下的命案,又何必再对我们三个无关的闲人苦苦相逼呢?你不过是想要缉拿乐沉翛,却又不知他究竟藏匿何处,这整夜睡不着觉的,不过是苦于无法下手而已吧?我的这个交易,保证乐沉翛能够手到擒来,大可解你燃眉之急。”
高比穆不动声色盯着大圣,心里在想:
“如果乐沉翛的下落那么容易找到,当初我何苦拿说书人做顶罪羔羊呢?逼供一事木已成舟,不做已经做了!不说找不到乐沉翛,就算乐沉翛马上在我眼前出现,我也决计不能给你们洗脱共谋投毒的罪名。”
高比穆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急于驳斥,大圣欣喜,自以为是地继续说道:
“高大人,早些年我闯荡江湖,在外面有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他们眼线极广,耳目众多,要找到乐沉翛,只消我出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便可以号令天下的英雄好汉缉捕,那么乐沉翛被捉回杨美城,送到你公堂上的日子指日可待矣。不如我们这么办,你放我出去哪怕只是半天,待我把消息传出去便可,本人虽然略懂些武功,但基本上也是一介良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缴税、和气生财、有情有义、尊师重道、呵护善良、情深意长、言而有信,父母老迈,财产尽在誌古斋内,而且还有个好兄弟押在这里,在此我向青天起誓,出去后一定不会食言半路走人。我助你破案,你还我清白,如此真真正正两全其美。大人意下如何?”
“荒唐!一派胡言!简直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高比穆气得七窍生烟,歇斯底里大声喝令,“牢头!把这两个人都绑得更紧些,吊他们起来,叫他们双脚离开地面,看他们还能从哪里使力?”
众看守不敢有违,抽出腰刀,打开两个囚笼的木门,分别将二人围了起来,依照高比穆吩咐,三下五除二把二人直愣愣地吊起在囚笼中央。
高比穆哼了一声,摸摸脑门,强行咽下一个哈欠,犹自大为光火,对狱卒嘱咐道:
“咳!闯荡江湖的家伙惯于坑蒙拐骗,哪里会有什么实话?你们还要看管得更仔细些,切不可再受蛊惑,如若再任由他们生事滋扰,本府拿你们一并是问。”说罢拂袖而去。
地牢沉寂。黑压压的杨美城也是那样毫无生气。
大圣吊在锁链上,闭目深思,心中恨极。
八戒哈哈笑道:
“我说老哥啊,这回你看到了没有?老话怎么说来着——不听老人言,丢人现眼在眼前,你这是把高大人当作三岁小儿了,难道高大人可以任由你戏弄?”
大圣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说道:
“三更半夜的,不得嚷嚷!刘先生伤情才有好转,你得给他静养。我也疲乏了,这就要睡,你要再不歇一歇,是想等到天亮上堂受刑的时候再睡么?”
受刑时哪有现在睡得安稳,八戒再不做声闭眼沉睡,不一会鼾声如雷。
刘擘英看在眼里,凄然一笑,低声说道:
“孙老弟,好在你们兄弟两个都有武功傍身,委身冤狱还洒脱自如,我要是有你们的一半武艺,想来也会咬牙硬扛,那便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更不会毫无道理牵连两位。”
他哀怨愤懑。大圣把眼睛睁开,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们这些武艺,不是人人都可以学得来的,先生不要再怪罪自己。想来我们兄弟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只是……呵呵,吉人自有天相,来日定当苦尽甘来。”
“老弟既是能人,不如想个法子看看怎样逃离眼前的苦海吧!我看高比穆这一次心性大变,完全不是以往和蔼亲民的样子。万一他是鬼迷了心窍,我们三个很难全身而退!”
“呵呵,现在三更半夜的,谁要管他是不是鬼迷心窍,睡觉才是要紧事哩!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生不必忧心,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刘擘英抱歉地笑笑,闭上眼睛。
大圣成心要所有人都深深睡眠,他向地面上轻轻一吹,几绺干草慢慢地飘了起来,不多时变成七八只瞌睡虫。几只虫子嗡嗡嗡,在每个人脸上晃悠起落。转眼之间,除了大圣,牢里牢外十来个人全去了梦寻周公。
好个大圣,身子一缩变得极小,面带笑意潇潇洒洒从枷锁铁链里跳了出来。他捡起地上干草胡乱地塞进枷锁铁链里,呵一口气,喝一声“变”,顷刻之间,干草一生二、二生三,生长连接起来,蓦地就变成了他的替身,也和八戒一样吊在锁链上耷头耷脑地昏睡,他自己就着一身小人样儿,在囚笼里腾起云团,卷起一阵小旋风,呼啦啦冲出了地牢。
跃上半空,大圣看了看广阔苍穹,星光稀稀疏疏,点点雪花悠然飘落,又俯视杨美城,除却城府衙门还挂着的几个大红灯笼,路上只有两个夜不能寐的打更人在燃香计时。偌大的杨美城里里外外鸡犬不鸣,一片萧瑟静谧。他稍加思索,降落在城门之外。
他变作值日丁甲,默念咒语把土地公拘了出来。想是这土地先前睡得极好,这时出来了还眯着双眼连打哈欠。大圣似笑非笑,责怪道:
“土地老儿,我们老相识了,你可还认得我么?”
土地公揉揉惺忪睡眼,看清楚召唤自己的原是日前见过的值日丁甲,乃拱手施礼,询问何事召见。
“八珍齐原来的大厨乐沉翛投毒杀人一案,你可有什么见地?”
“小老儿调任至此不足一月,旧事尚未梳理,故而不知。上仙见谅。”
“这样啊……”
土地公乃问大圣:
“上神除了巡游值日,也要辖管凡间刑案了么?”
大圣眼珠子一转,道:
“非也!本座收到有缘人焚香祷告,说的是案发之前,乐沉翛已经被掌柜祈美开除,还被驱逐出了杨美城,如今下落不明踪迹全无,眼下要找他回来救难。这祷告其实应该是找你的,估计你初来乍到收不到,最后给本座收到了。本座深以为与此人有缘,决定帮他一把。你能帮我查到他的下落么?”
“我来杨美的路上听说过一个厨师,此人穷途末路,曾在杨美城呆过几年,或许会是上仙要找的那个人。”
大圣两眼一亮,问道:
“他现在在哪里?”
“此地西去三千里,有一座名叫指环的高山,山里有个叫做鸣誉大王的妖怪,那个人便在鸣誉大王那里做事。”
“鸣誉大王?!妖怪?!给妖怪做事?!那是一个凡人,真的是他么?怎么可能?!土地老儿你究竟清醒过来没有?可千万不要记错了!”大圣觉得不可思议。
“呵呵,一点没错!那个人是厨师,会做菜,鸣誉大王是个好吃的货色,所以才让那个人给自己当厨师。小老儿是听山里一些小妖精说的,知道的就这么多。上仙只管去那里查访,一定可以找得到那个人。有什么好奇的话,上仙见了那个人,自己再问他吧!但他是不是乐沉翛,小神道听途说,不敢打包票。”
留下来干耗不如去碰碰运气。事不宜迟,大圣谢过土地,向西一个筋斗云,在三千里外往下瞻看。
夜空布满繁星,地上万木凋零,时有野兽咆哮,野鸟惊鸣,乃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当中更有一片嵯峨高山,险峻异常,最高的山峰宛若手指竖起。大圣心道:
“指环山,哪有指环呢?不过指环要戴在指头上,估计土地老儿说的还就是这里吧!”
他使出火眼金睛神技细看,所见不出意料。山中迷雾深深,妖气漫漫,夜深之际犹有乌云遮盖,确实便于妖怪出没。
遂纵身前往,降落于山腰,其间有一扇紧关着的钉钉铁叶门。大圣思虑片刻,变成白云观黑袍老道灵渊子的模样,把金箍棒从耳中掏出,放在手中变成一杆清扫宇宙的拂尘,装模作样对着钉钉铁叶门鞠了一躬,自觉滑稽忍不住连连暗笑。
笑罢抬手捶响大门。
“咚咚咚……”
大圣大声叫嚷:
“里面那个叫什么鸣誉大王的,快些出来见我,大慈大悲的老道士给你算命来了!”
大门吱呀一声响,开了一道缝,一道亮光从门缝里射了出来。有个挑着灯笼的小鬼探头探脑,打量大圣两眼,虎视眈眈地问道:
“你是何方神圣,竟敢来敲我家洞府大门,不怕我们吃了你么?”
大圣将拂尘一挥,喝令道:
“你这小鬼!你还有心思吃啊你?!快回去叫你家大王出来!俺老道慈悲为怀,看你家门口位置开得不正,眼看就要出大事了,特地来搭救你们。快去快去,错过时辰便谁也救不得了。”
小鬼大吃一惊,吓得门也不关,屁股一溜烟跑去给大王报信,嘴里大叫:
“大门装歪了,大事不好啊……”
大圣竖起耳朵,听到洞里一时间乱哄哄,尽是忙于奔命的声音,忍不住笑骂道: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不知他们在这里聚啸山林多久了?”
转眼间,一群妖精慌里慌张地出了来,挑灯提火,中间拥着鸣誉大王。灯火把半山照得通明。
鸣誉大王身高八尺,披着黄衣金甲,身后有一掀龟盖,脑后有一翎冲天短辫,短辫闪发奇光。大圣心道:
“这是什么鸟妖怪?”
鸣誉大王看着眼前的老道士,怒喝道:
“你是哪里来的臭道士?不在自家道观中修身养性,却要到这里来扰人清梦妖言惑众,身子痒痒想讨打么?”声音浑亮,如鸣钟鼓。
一眼便看穿自己瞎扯淡,果然是个做大王的角色。大圣不想认栽,嘿嘿地笑了一笑,背起手转过身傲气地说道:
“老道乃是杨美城白云观的灵渊子,研习梅花易数近百年已经颇有心得,日前路过此地,看见这里愁云惨淡,就好心帮你掐指算了一算,原来你洞里留了一个不该停留的人,他的生辰八字与你洞中方位相克相冲,你得速速把他叫出来,好让我带他离开化解戾气,要不然,明日午时三刻,你这个洞必定会有血光之灾,不只是你这个做洞主的,就是一窝子大小,都要性命难保。”
大圣说得神乎其神,众小妖都有些心猿意马起来。鸣誉大王泰然自若,看了看身边大小妖怪,有心拿大圣出气丢丑,哈哈大笑,说道:
“哦!这么说,原来你不是来捣乱的,也不是送上门来让我们吃的。好吧!既然你要卖弄道行,那么我问你,我这洞里的伙伴天天杀生吃肉,谁还会没有戾气?不如你就留在我洞中,天天给我们诵经化解如何?哈!哈哈!”
大圣料想洞里大抵都是妖怪,个个杀虐成性,说道:
“你洞里那个与众不同的家伙理应是个凡人,他本不该在你洞中存活,你留他下来,人妖杂居,岂不有违天道?天谴自当随时降临。今夜月朗星稀,神仙不查,正好让我带他离开你处,省得来日耳目众多掩藏不了行径,那时就再也救不得你们了!”
鸣誉大王耸耸肩,心下盘算:
“一定是乐厨师的家里人找老道士来寻他了。这个道士胆敢孤身一人夜犯险境,不知有多少本事。”
乃冷笑道:
“切!你真是个油嘴滑舌的牛鼻子道士,编撰了这么多废话,不过是要救乐厨师脱困而已嘛!乐厨师在我洞里干活干得好好的,我们也不曾亏待于他,要是把他交给你了,我们还能继续吃到好吃的东西么?你是不是傻?!我劝你闲话莫提,趁早滚下山去。你年纪一大把了,要不是看在你多年修炼不易的份上,兼且我洞中尚有余粮,我就把你抓进洞里,让厨师把你做成早餐大家分着吃了。”
大圣被他看破心思,也恨他的言语轻视,恼羞成怒,把拂尘一抖,叫道:
“大胆妖精,口出狂言,看我替天行道!”
说罢跳将起来,把拂尘对准鸣誉大王心口,夹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扑了过去。
鸣誉大王从容地将身子一侧,让过了要命一招,顺势把手一张,亮出一把白色羽扇,那羽扇是个宝物,骨架子乃是由上古神铁铸就而成,上端有弯钩,骨架子上的窟窿眼上插满了珍禽的羽毛,那羽毛也是特别,任由雨打火烧刀劈剑砍不能伤它分毫,整个羽扇模样似极了八戒的九齿钉耙,只不过这是件柄短的。鸣誉大王把它拿在手中,可以扇,可以钩,可以挡,可以剐,可以抓,反着拿还可以又挑又刺,只见他丝毫不惧大圣,跳在圈中,就在洞前空地与大圣你来我往,大战了一百多个回合竟然难分胜负。
大圣不想久战,把拂尘奋力一震,变回如意金箍棒,他使棒惯了,这回兵器趁手,瞬间如鱼得水抖擞了精神,再发神威,把金箍棒使得风车一般,只见山谷里灯光下带着耀眼金光的一团身影左劈右扫上挑下撩,直杀得鸣誉大王防不胜防,连连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鸣誉大王嗖地一声跳出圈外,定睛看了看金灿灿的神棍,不甘心就此落败,怪叫一声道:
“葖,老道!你且稍停,这不是如意金箍棒么?怎么落到你的手上?你这是仗着金箍棒的威风,算不得自己本事!”
“鸟妖怪竟也识货?!”大圣心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算你有眼光,常言道宝贝轮流拿,今年到我家,你要是惧了它的名声,速速把乐沉翛送出洞来,贫道饶你不死,要不然便是你这里的整座山峰,我都要将它拦腰打断,到时候看你在哪里安身立命?”
鸣誉大王心想:
“难不成这臭道士竟然是斗战胜佛变化的,不然怎的这般棘手?”
乃吹了一声鸟哨,随从的大小妖怪纷纷退进山洞,自己殿后守在大门前,说道:
“老道士,你有何德何能,竟敢吹嘘得到了齐天大圣斗战胜佛的宝贝——如意金箍棒岂是谁都能拿得起运得动的?我看你还就是孙悟空变的,你这个欲盖弥彰的长毛猢狲,休要以为躲得过我的眼睛!”
“哟呵,你这算什么见识?估计你不知道我的来历吧?你竖起耳朵听清楚了,我乃是天上地下经历了几千年的镜仙,本事大过了天,小小金箍棒自然手到擒来,你不要自以为是——莫要扯齐天大圣的闲话,快把人交出来给我。”
鸣誉大王冷笑道:
“我不信你有大过了天的本事,我也有一个宝贝,我把它放在手上,叫你一声,你若是敢答应,就算你本事大,乐厨师就由你带走,”他从身上摸出一块晶莹透亮的金刚石,托在手上说道,“要是你不敢答应,就不要再讲废话快点滚蛋扯呼,乐厨师还得留在这里继续伺候我们吃喝。”
“哦,我答应了这个宝贝又会怎样?”
大圣颇为疑惑,鸣誉大王把宝贝拿出来,看起来像个小塔,不知有什么功用。
“呵呵,我的这个宝贝啊——我叫你时你要是答应,它便吃了你,只消一时三刻你就会在它内中化为血水,到时不管你是什么神仙,永世都不得超生哩。你敢试一试么?”
大圣寻思西天取经时路过平顶山莲花洞,遇到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也有葫芦、净瓶两个宝贝,功用也和鸣誉大王现在吹嘘的一模一样,那时自己不曾伤得分毫,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害怕,于是逞强说道:
“怎么不敢?如此就让你看看我镜仙的甚深道行,你只管叫爷爷大名,哪怕叫得一千声,我都答应了你就是。”
鸣誉大王高举宝塔,口中念念有词,拖长嗓音大喊道:
“灵、渊、子——”
大圣心中大乐:
“灵渊子?这压根不是自己的本名,还不是随便答应了他么?”张嘴一笑,顺口应道:
“哎,尾音不要拖这么长了,你老祖宗在此!”
金刚石应声徐徐升起,在十丈外的高处悬停,鸣誉大王自己闪身入洞,钉钉铁叶门瞬间关上。唰啦一下,金刚石变成一块透明天幕,俯冲到钉钉铁叶门,严丝合缝紧贴其上,牢牢封住山洞。整座山峰变得冰雕雪铸一般。
大圣不知巧妙,乐不可支,笑弯着腰,说道:
“喂喂,里面的还听得到吗?你这个倒霉催的鸟怪物,拿来的是什么破宝贝,不是说吃了我的么?怎么反倒是你自己让宝贝给吃了?”
钉钉铁叶门忽然变得透明,映出鸣誉大王伸手在门后擦抹的动作。鸣誉大王分明看见了大圣,大圣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哈哈大笑:
“别说我不告诉你,我这宝贝的功用其实是,不管你是哪个,你既然答应了,现在就再也进不了我的洞府了,不信你来试试!哎呦,金箍棒啊,怕怕哦!哈哈!哈哈哈!”
“原来这厮另有诡计!”
大圣倒吸一口冷气,高高举起金箍棒,使出全身力气,咣咣咣砸在铁叶钉钉门上。深夜的山谷里传出绵绵不绝的回响,一群又一群的夜鸟惊起高飞。如同鸣誉大王所说,山门一应陈设安然无恙毫发不伤。
大圣暴跳如雷,驾起云来,在山上飞起飞落四处打砸,势同劈山,间或把金箍棒变成大椎子,运法使大椎子转动起来,直要把山峰钻开个直通山洞的窟窿,无奈那宝贝太过厉害,不只是钉钉铁叶门,便连整座山峰也保护得妥妥当当。折腾至筋疲力尽,大圣也不能在山上扒出一条缝。
大圣黔驴技穷,只得回到洞前破口大骂。躲在洞里的鸣誉大王得意洋洋哈哈大笑,意犹未尽,招呼来一群小妖看笑话。小妖趴在铁叶门上挤眉弄眼指指点点,扭腰拍腚大唱:
“金箍棒,痒痒挠,心痒痒,挠一挠,大圣来了我不怕,宝塔震住了金箍棒!”
大圣心有不忿,涨红了脸又骂了两句,悻悻然跃上了半空,瞪着冰峰发呆。
他左思右想思绪难平,既想到天上去彻查这妖怪的来历寻找破解这宝塔金刚石的妙法,又想搬些救兵与自己一同使力毁了这座山峰,但是自己与八戒还有沙僧都是未经师门允许就擅自下凡的,要做这样的事,自己不是要飞升天阙,就是要深入地府,总之都会在三界中闹出不小的动静,一旦有人上告师尊,必然就妨碍了自己在杨美城里自由自在的如意生活,这就反为不美了。但是,如果不能把乐沉翛带回杨美城,他师兄弟二人与刘擘英身上不白不明的冤情又如何能够洗脱?而刚刚乐沉翛就在洞内与自己咫尺之遥,自己却失于暗算……
带着满腹焦躁烦恼,大圣晃晃悠悠,未几发现居然回到了杨美城上空。瞻望一眼,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天,眼看就要亮了!
忽然他想到自己的瞌睡虫厉害,万一有其他人到地牢查看,见到那十个人都沉睡不醒,岂不容易让人起疑?于是他按落云头,看准地牢门口,打算降落,却冷不丁地发现地牢外边的街道上有四个人缓步前行。这四人越来越走近府衙大门。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子归逢一家主仆三人,还有奇情女子缪姝鸿。
大圣猜疑道:
“现在天还早得很,他们不在家里安睡,一起出来做什么?难道……是来探监?”
遂化作一阵晨雾,弥漫着、消散着追到近前,看见翠柳塞了一块碎银给守门的看更,声似银铃:
“多谢大哥好心通融,我们只是进去看看他们兄弟二人状况,很快就出来,不会给大哥添麻烦。”
看更拽紧银子,四处张望,说道:
“他们兄弟两个麻烦了,大人把他们关到了地牢,进了地牢轻易脱不了身。趁着天色尚早没人看见,你们赶紧进去,快点出来,大家都方便!”
“果然是来探监!”
这片忽隐忽现的晨雾打了个机灵,袅袅娜娜翻墙越境——大圣瞬间回到了地牢。
众人进了衙门,子归逢快步抢上走在最前。枚芳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无奈,伸手握住翠柳。翠柳顺势搀扶住她。两人缓缓走在中间。缪姝鸿拢着袖子,看着前面三人,多少有些落寞的样子。她蹙紧眉头,心念起伏,这一趟自己到底该不该跟着来呢?四个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不一会来到地牢门口。
看守刚刚醒过来,见状慌忙提刀拿枪,大踏步跳上前阻拦。这些人夜里睡得好极了,此刻抖擞精神板起脸孔,恶狠狠喝道:
“站住!这里是地牢重地,谁让你们到这儿来的?!”
子归逢老脸上挂着笑容,拱手作揖,连声说道:
“各位大爷辛苦!我和大家是杨美城的老邻居,现在我的两个不成器的孩儿被关在里面,他们一定让各位大爷操心了。我这里准备有几封散碎银子,不成敬意,算我子归逢对不住各位!特地补偿各位的。还请各位看在我这老面子上笑纳,笑纳!”
乃示意翠柳一眼,翠柳面无神色,伸手从提篮里摸出银子,按照子归逢的吩咐一一分派。
狱卒本就是假作凶悍,眼见得了好处,凶神恶煞的神情瞬间子虚乌有,乐呵呵地打起哈哈,说道:
“子老爷,今儿你一家起得可是真早啊!里面的两个儿子你不是才认没多久吗?为他们这样兴师动众地浪费功夫,有必要吗?”
公门差办多是粗人,懒得理会他人所思所想,更不可能理解子家人此刻焦急的心情。翠柳上前把手中提篮一举,睁着大眼睛说道:
“才认的儿子也要吃饭啊!他们被你们抓走的时候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呢。你们自个说说看,再不给他们填饱肚子他们会饿成什么样子啊?那能经得起审讯的吗?饿得昏了的人在堂上少不得说几句胡话,难道高大人愿意这样子审案么?!”
翠柳初生之犊不怕虎,看守历来被高比穆严厉管教,倒也不敢对她怎样。
众狱卒身后突然走上来一个年纪稍大的看守,模样像是牢头,此人从翠柳手中接过银子,掂量掂量揣入怀中,看看子归逢,发话道:
“饿了会是什么样子?你们自己不清楚么?不就是吃饭这点小事吗?你们来这么多人,到底是要闹公堂还是要劫狱?!少废话,四个进去两,多一个人都不行!动作快些!”
大伙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道到底应该由谁进去探望。枚芳揉了揉脑门,想当然地觉得既然是四人一起来的最好还是四人一起进去,不然岂不是硬生生地分出了亲疏远近?乃上前哀求牢头,说道:
“这位差爷,您好心通融通融,我们四个都不是两个孩子的外人……”
自己也不是外人!一旁的缪姝鸿听了,面上泛起红晕。
牢头冷笑,打断枚芳,骂道:
“嘿嘿!外人谁他妈的到这里来探监啊?看你年纪不小,说话怎么和这个小姑娘一模一样?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地牢重地,我是牢头我说了算,再啰里啰唆地不进去我可往外赶人了啊。”
翠柳接连向看守们送银子买方便,花钱如流水,缪姝鸿心中早已经憋了一口闷气,这时又见看守蛮横粗野,实在忍不住,横眉怒目上前想要质问,子归逢不知她的底细,急忙伸手阻拦,示意不可胡来。
子归逢思忖片刻,吩咐翠柳把饭菜篮子递给缪姝鸿,要她和枚芳留在门外等候,自己和缪姝鸿进去探监。因地牢昏暗,缪姝鸿用另一只手搀扶子归逢进了地牢。
大圣在监舍内假意酣睡——他决定让子归逢看见自己睡得安稳的模样,兴许这是做儿子的在当下情形所能做出的对爹爹的唯一安慰。
八戒被吊了半个晚上,突然间醒来,浑身筋骨酸麻。他依稀听到地牢外传来翠柳的声音。翘首以待半天,见到有人身影晃动。
未几缪姝鸿搀扶着子归逢出现在眼前,八戒乃高声叫道:
“爹爹,爹爹,这边,我和哥哥都在这边哩!呵呵,这下可好,你们终于来了啊!”
呆子这样的口气,分明没把眼前光景当成一回事。
当他见到缪姝鸿手里的提篮,禁不住两眼放光,盯着提篮开怀笑道:
“篮子里装的是吃的吧?我这里正好挨饿着哩,你们想得真周全!呵呵……”
有家真的是件美好的事情!
大圣不再假寐,睁开双眼,心情忐忑,压低嗓子叫了一声:
“爹爹……”
一时语结,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子归逢蓦然震惊,拄着拐杖快步抢到缪姝鸿前面,站在分别关押大圣和八戒的两间囚笼之前,左看右看,气冲脑门,把拐杖捅在地上,咚咚的响,满是哀怨地问道:
“你们兄弟两个到底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难道上了公堂还不知道好歹?你们就不知道好好的低头认罪吗?为什么非要搞到这样的地步?你们叫我情何以堪?”
大圣双眼湿润,喉结蠕动,欲说还休。这幕情景无声胜似有声,八戒不敢再信口开河。
众人眼下,子归逢双手青筋暴露,肩膊颤抖,嘴角哆嗦,满腔都是愤恨。他在责怪谁呢?是天?是地?是命?是高比穆?还是自己?大圣惴惴然,不敢妄加揣测。
缪姝鸿上前,隔着囚笼栅栏端详大圣,眉宇间似有千言,却只说得出一句:
“孙哥哥……他们……对你用刑了?”她也是眼圈发红,声音和大圣适才称呼子归逢“爹爹”一样哽咽。
二人泪眼相见,惶惶然似缘定三生。
子归逢面上有着未曾见过的憔悴,大圣强压悲愤,生怕铁链发出的声音刺激到这位刚认的爹爹,不敢挣扎,也不敢直接回答问话,他向着缪姝鸿摇摇头,轻声说道:
“缪姑娘,我们兄弟两个没有大碍……你看得出的……现在天大早,你不在客栈中安睡,却要过来陪着我的父母,真得谢谢你了,你们都……都……稍安勿躁。”
大圣顾左右而言他,看看子归逢背后渗进些许亮光的囚牢走道,失神问道:
“爹爹,我娘亲可没有来吧……她这一夜可睡好了?孩儿并非不孝之人,只是……委实不想二位老人家负累……”
他不忘为自己辩护,说出来却是显而易见的词不达意。
子归逢冷笑着训斥:
“娘亲?嘿嘿,亏你还想着娘亲!你们娘亲昨夜一宿未睡,大冷天的在院里又是烧香又是拜佛,指望天上神灵保佑家里平安无事,早上天不亮就叫翠柳起来,一起加热昨晚剩下的一桌子饭菜。她要是因此染疾,你们还有面目叫她一声娘么?!”
“咚咚!”
地上又一次被他用拐杖捅得直响:
“你们知道昨夜她平添了多少白发么?!呵呵!呵呵!呵呵——呵!”最后的那几声,不知他是痛苦至极还是气急而笑。
大圣兄弟两个心虚,深深垂下头来,不敢回应。
“唉——”
子归逢长长的叹息声,无比凄凉。
他悠然想到自己与枚芳可怜半辈子了,临老之时天可怜见,好不容易摆脱窘境,一度令他打算好好地了此残生。原先他认这两个儿子,满心都是欢欣鼓舞的,此一来是见他二人虽然经营生意,但确实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自己对这样的人颇有好感;二来也是出于自己的好心,有意满足自幼便失去双亲的二人这些年来对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的寄望;三是出于自己的一点私心,虽然此生认栽了,但他实指望自己和枚芳百年之后,也能够有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二人披麻带孝送上一程;四是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二人到底有些缘分,若非他们突然在杨美城中出现,若非他们在檀香客栈中插科打诨误打误撞,自己心中的淤毒又怎么会被逼出来?若非这淤毒被逼出来,现在的自己又和以前的疯疯癫癫有什么两样?
子归逢曾经认为,有些失去的东西是会又渐渐地回来的,虽然子家再也不能大富大贵,但从丰雪节那夜起,家人之间的脉脉温情就像三十年前没有出事时那样美好温馨,可是这样的愿景才得多少天呢?这两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孩儿突然间就正道不走走上歪道了,以致这一刻身陷囹圄铁锁加身,高比穆大人清正廉明,自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他们,这两人竟是如此地不成器。
他梦碎当场,他满心里都是愤懑,他恨铁不成钢!!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传进众人耳内:
“谓能——你听得见没有啊? 娘和翠柳都在门口这里呢!你和哥哥都还好吧?娘不进去了,你们好娘就放心啊!你们好好听高大人的话。记得要早日出来啊!爹娘心里想着你们呢!”
大清早的时刻,地牢内外静悄悄,枚芳扯破喉咙发出的声音十分唐突,打破周遭的静寂——她一直在担心,喊了话,不停地抽泣。
牢头赶忙喝止:
“打住——探监就探监,胡乱嚷嚷什么?儿子敢作敢当,当娘的有什么好哭的?吵到了老爷家里,我们都得挨板子!”
按照大沱律例,只有重刑犯才会披枷带锁,缪姝鸿忽而起疑,退回到子归逢身边,扶着他孱弱的身子,一脸正色又有些焦急,说道:
“孙哥哥,子老爹在家里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们两兄弟会做不见得人的事情,你快告诉子老爹,究竟是因为什么,高大人才把你们关起来的啊?”
大圣头皮一阵发麻,耸耸肩膀,本能地想要挠上一挠,怎奈一双手被锁链绑着,只能恨恨地,但又不得不挤出笑脸,说道:
“缪姑娘,昨晚公差上门抓人时我不是在家里说过了吗?我们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一两天便可以真相大白的么。这是我原来就说过的话啊,你怎么没听见呢?还是你听见了却又不记在心上?你要是真的好心,就应该拦着我年迈的老父老母!大清早的出来,还不如让他们在家里好好呆着等我们——”他不敢看子归逢,眼神闪躲,像是要同时对两个人说话,“我……我和谓能真的没什么事情,过两日便可以回去……”
子归逢恼怒之极,猛地举起拐杖大声叱咤:
“混账!你怎么能怪到缪姑娘身上去?!缪姑娘一番好心,知道我们今早要来探监,天不亮的孤身一人从客栈赶来守在门口,见到我们后一路陪着我们过来。你要不是犯下极大的罪孽,会给官府绑成这个样子吗?”他在气头上,脚下一个趔趄,缪姝鸿急忙扶住。
大圣真心认子归逢为父,却遭子归逢这样误解,他心如刀割,苦口婆心解释:
“爹爹,孩儿并非不孝之人!你年纪大了,决计不可以胡思乱想,你只需要牢牢记住,孩儿历来行得正坐得端,一世光明磊落,不屑作奸犯科,最恨鸡鸣狗盗。我做的事情件件都是见得光的,今天被困在牢狱,也是老实人做老实事,不过是配合高大人查清八珍齐那桩疑案而已。少则一日,多则两天,就能回家。我想好了,等真凶归案时我一定要高大人到咱们家还给我们一个公道,那是左邻右舍、整个杨美城又都知道咱们是清白的了。”他难抑苦痛,身上的锁链扯得铮铮作响。
提篮里的食物味道四溢,弥漫地牢。八戒心猿意马,低声说道:
“缪姑娘,不要忘了篮子里的东西啊!我被绑在这里一宿,肚子实在饿得慌,再不给些吃的,我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子归逢在牢中说了三句话便发了三通脾气,这时只在摇头叹气。
人都被这么吊着,可怎么吃东西呢?缪姝鸿从提篮里拿出食物,冲着地牢门口叫道:
“牢头大哥,麻烦你行个方便,这里要吃东西!”
年长的牢头听见了也不过来,在地牢门口粗声粗气地回应道:
“要吃东西?不敢。没有大人吩咐,我怎么敢解开他们?我看高大人昨儿夜里怒气冲冲的模样,感觉那意思是不想让他们吃东西了。真要是听了你的话,我们还能在衙门里混得下去吗?还不得都卷包袱滚蛋啊!”
缪姝鸿气得面色通红,撇下提篮,蹬蹬蹬快步走近地牢门口,一本正经的说道:
“牢头大哥,你是监牢里的老大,犯人吃喝拉撒时该怎么做,对你来说不是难题——就算是等着开刀问斩的囚犯也还得吃东西呢!你自个瞧瞧好了,大家不都是在杨美城过日子的人么?出了衙门,日后还要低头不见抬头见,怎可以做得如此绝情!”
“呦嗬!”
牢头打开大门,晃头晃脑的走过来,手里的钥匙摇得叮当作响,瞪着眼睛说道:
“小姑娘,你也知道什么叫绝情么?他们都是命案的嫌犯,冷血杀手!你不对他们绝情,他们要下起手来可不顾你们的亲情!懂不懂啊你?”
他仔细瞧看灯影下的缪姝鸿,但见其风姿绰约面容姣好,不由得惊为天人,迟疑片刻腆着脸说道:
“好像还没在杨美城见过你呐,你……你这姑娘长得可真是不一般的标致!”
忽然又抬高声调:
“可是现在是在地牢!!!地牢里相貌当不得饭吃!我吃的是公家饭,你说的在我听来不!算!数!咳咳!”他故意咳了两声,“大人说过了这两个是武艺高强的重要嫌犯,无论如何松绑不得,要给他们吃东西,得喂着来,那可要浪费老子的功夫!知道不?就是说我得冒险!”
缪姝鸿很是不爽,但郁闷归郁闷,总该想些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脑袋瓜一转,想起翠柳机灵的好处来了,遂没有好声气地说道:
“牢头大哥,你想要赚辛苦钱,我成全你,如果这些天你把他们俩都伺候好了,回头我还有大大的奖赏呢!哼哼,没见过我,那是你是没见过大世面,掂量掂量我说的话吧!”
她从怀里拿出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块金子,却不愿递到牢头手上,直接往提篮里一丢。她这一块金子虽然散碎,但对领着月俸过日子的狱卒来说,足以抵得上半年的花销了。
牢头极其看不起子家,但是谁会跟金子有仇?当下立即两眼放光。瞧这姑娘家出手可真是阔绰,自己守卫牢狱多年,牢狱空空,也就清苦多年,这回总算是平白无故地赚上一大笔了。又想:别的狱卒都在大门外面,要给他们看见了那里还好吃独食啊?赶紧弯腰拾起金子塞进怀里,掏出钥匙,一把抓起提篮,屁颠屁颠打开囚笼,把食物逐一摆在地上,向八戒报起了菜名,笑嘻嘻问道:
“朱老板,您家菜可真香,您先来哪样尝尝?”
八戒咂巴嘴:
“随意,随意!哪样都成,都是填肚子的……”
牢头夹起食物,筷子伸到八戒嘴边,八戒一口叼进嘴里,嚼得啧啧有声。
这厮涎着脸,张着嘴巴,整一副奴才的模样,令人看了无比憎恨。
沉闷中有一种洗洗嗦嗦的声音响起——刘擘英醒来已有一阵,爬近栅栏说道:
“子家老哥,还有这位姑娘,你们不要再让孙老板受委屈了,他是无辜的!要不是我受不了高大人酷刑的连番折磨,屈打成招冤枉了他们,今天他们两兄弟也不会被拘押在此,是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们,我、我、我有愧……千错万错都在我的身上……我……我给你们跪下!”
他跪在地上,一再作揖。
刘擘英也被关在了这里?!子归逢越发糊涂,恨恨地问:
“嘿——刘先生,你们是同案犯?!你们三个是要演哪一出戏啊——快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刘擘英乃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因他有愧于人,说的时候士气低落声音低沉,说到后面深深羞愧,瘫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草垛,不敢看子归逢脸色。
子归逢愈发悲怆无助。
孙哥哥真的是被冤枉的!缪姝鸿气不打一处来,胸脯上下起伏,连声喝斥:
“你!你怎么能这样?!啊?!本来事情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一来,案情不就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啰嗦了吗?!你的受不了,你的屈打成招,你怎么、怎么就可以信口开河血口喷人了呢?人家还拼死维护自己的名节呢!!现在你的对不起,你的愧疚都有什么用?只要找不到真凶,你们三个就要永永远远背着这个黑锅过一生一世了!!你的罪孽真是大得顶破天了!!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找高大人,一定得反悔!不,这不是反悔,是翻供。”停顿了一下,又叫道,“这连翻供也算不上……总之你要去把事情说清楚!”
子归逢呆怔半晌,长叹一声,苦道:
“他已经签字画押了,白纸黑字落笔生根,现在再想反悔,难于登天!”
话音刚落,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老人落泪从来比年轻人更令人动容。
大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又挤出笑脸说道:
“上苍有好生之德,天无绝人之路!爹爹,你和娘亲只管把心放宽,高大人做官办案,总要顾全自己的名声,他不过只有刘先生的口供,我们不是都还没有认罪吗?他怎么样都得先把乐大厨师缉拿归案吧?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么?”
大圣自知对众人来说,自己所说空洞虚乏,笑得极为勉强。
缪姝鸿说道:
“那可不好说,现在的问题是元凶在逃,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躲在哪个山旮旯里去了。”
扫了刘擘英一眼,又道:
“这个没有骨气屈打成招的又在口供上签了字画了押,平白无故把孙哥哥两兄弟扯了进来,自己当了个见证的中间人——这是最要命的!我看这桩案子,你们或许可以不判极刑,但因为官府手里有人证,让你们充军流放,还是容易得很的。”
刘擘英已在地上半死不活,缪姝鸿自顾自地点头:
“我看只能从他的口供上来想办法!”
呆子闷啃牢头用筷子夹过来的食物,头也不抬,说道:
“充军流放?!别以为我干过农活,就啥事都能干,现在我可没有心情给人家做苦力任人使唤什么的了,要去哥哥你自己去得了,到时千万不要又来找我的麻烦。”
“你闭嘴!!”
大圣瞪着眼大喝,众人皆惊,他却转向缪姝鸿,笑着说道:
“缪姑娘,眼下光景多说无益,我爹爹还在这里哩。他耳朵好使,你不要瞎说吓坏了他老人家。我不是说过了天无绝人之路么?你要是真好心,这两天就和俺翠柳妹子好好地陪着两位老人家,出去后我也好好地谢你,你父亲不是喜欢古画么,我这回采购的古玩里面真有他喜欢的东西。”
缪姝鸿看看他,心里说道:
“要是真好心?!这话在你口中说了两次了,我这不是好心是什么?你在怪我多心多事是么?你自己又有什么主意,当真两天就好了?你把人家当官的当作酒囊饭袋了么?”
她曾恹恹地猜想这些个落难的人不过是普通人家,面对这样的官非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这基本上就是待宰的羔羊了,她已经打算回头就赶回京城去找外公想办法了。
她有些嘲笑似地问大圣道:
“要是我没有好心,难道过两天你就能把元凶变出来?或者是把他的口供变没了?”
大圣一时无语,偷眼观瞧子归逢。眼见子归逢面色苍凉,看似满腔悲愤却又无可奈何,越发地心如刀绞无比难受,他无法再假作笑容,泪光涟涟,却仍旧强忍着说道:
“爹爹,你信我是你的好儿子吧?!”
子归逢木然地点点头,嘴巴蠕动了一下,没有吐出一个字。旁人看了觉得辛酸,大圣看了觉得稍有宽慰,热泪溢出眼眶,挤出淡淡的笑容说道:
“只要爹爹信我,我受这一点罪算不了什么!高大人毕竟有了几十年的清名,我看他现在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待得他清醒过来厘清案情,我们自然就会无罪释放。爹爹,你还是听我的吧,每天你只管由着翠柳和帮闲们,由着他们照常筹办喜事,在你和娘亲大喜之前,我和阿弟定将赶出来,一定不会耽误了给爹娘祝贺。”
情知不可能,子归逢为了抚慰大圣,也只得苦楚地点了点头。
谁也没想到,突然,子归逢咬咬牙一跺脚,叫了一声:
“刘先生!”
“扑通”一声,他对着蜷缩在草垛里的刘擘英双膝跪倒,磕头如捣蒜,苦苦地哀求道:
“刘先生,你就当作可怜一次我这个废人吧!你不是不知道,这三十年来我过得悲哀凄凉,直到去年见了阿醒他们两个兄弟,才好不容易地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的活头了,现在这样的折腾颠簸实在是再也经受不起啊!!你既然是熬不住严刑逼供才冤枉了我这两个孩儿的,求求你!今天就把这事到公堂上都与高大人直说了去吧,好给我们一家留一条活路,我们一家都会挂念你的大恩大德,出去后我就把你家的祖宗也供起来,让他们也领受我子家的香火。”
他在地上长跪不起,凭缪姝鸿怎么苦劝,只是不愿动弹。
刘擘英苦不堪言,只要一想起高比穆在公堂上气急败坏杀心阵阵的样子,他就心有余悸,就觉得整个天都黑了下来。这时他侧过脸,稍稍看了看子归逢,诺诺索索地说道:
“我冤枉了孙老板,本来清清白白的,现在也成了有罪之身,先前我只想着自己苟且偷生,现在连牲畜都比不上了。现在若要反悔推翻原先的口供,我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高比穆不是简单之人,他对我等动辄使用大刑,如此狠毒,不像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对付过去的。昨夜我们过堂,他十分在意我的口供,那时两位老板毫不屈服,仗着一身武功百般嘲笑他,他的杀心已起,到时如果我们执意推翻先前的口供,想来他必然会又被激怒,肯定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唉!覆水难收啊!
子归逢久久跪在地上,灯影之下身形微恸,银色的发辫分外显眼。
谁人不老呢?谁人不是护犊情深呢?只要是个人,都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刘擘英仰视孙醒,孙醒正在注视子归逢,一串眼泪从他脸庞滑落。
“我刚受了他的恩情……”
刘擘英忽地良心发现,拼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狠狠一锤地上,众人错愕,听他提高声音说道:
“不过,现在的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正本清源的事,我必须要去做。”
他跳起来,三两步跨到栅栏边上,疯了似的拍打栅栏,大叫道:
“升堂!升堂啊!我要升堂!我要面见高大人!我要——我要翻供!!”
牢头手上又是拿碗又是拿筷,伸脚“咣咣”地踢在栅栏上,喝骂道:
“住嘴吧你,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就是我们几个倒霉的还在这里看着你们几个不老实的了。大冷天的别人谁不是在炕上暖和,谁会起这么个大早干活?以为都探监吗?!高大人有过交待,说你们不是什么好鸟,都给我安静!不许偷奸耍滑玩弄诡计,等高大人什么时候叫你们了,那时再带你们去上堂问话。”
刘擘英瞬间被训老实。牢头遂打开关押大圣的囚笼,喂大圣吃东西。大圣静静地吃了两口,眉毛一挑,犀利的目光从子归逢和缪姝鸿脸上掠过。忽然他意兴全无,对牢头说了声饱了。
他默默地与缪姝鸿对视,看得姑娘家心里满是遐思,乃惨然一笑,说道:
“缪姑娘,拜托你先扶我爹爹回去。地牢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等我们过两天出去了再说,好吧?!”
牢头收拾残羹剩饭,出来锁上囚笼,锁链放下时发出重重声响。缪姝鸿刹那间回过神来,心想:
“他们怎么把牢狱里的事情想得这么简单,进了牢狱还能算得出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吗?”
“缪姑娘。”大圣把话又重复说了一遍。
“哎!”
缪姝鸿心里激灵灵地,走远了的思绪扯了回来,暗暗对自己说道:
“这一家子既然定下了办喜事的日子,那么我要营救他们就得即刻去办了,再也容不得一刻拖沓。”
牢头走向门口,回头吆喝道:
“里面的人快些,等会官爷知道了,兄弟们受罪,你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缪姝鸿扶起子归逢,柔声说道:
“假的不会变成真的,真的永远是真的。既然这位证人都承认了自己那些证词是屈打成招的,子老爹就不要着急了。您听孙哥哥总是说等两天啊等两天的,他这样言之凿凿,说不定真的会有京城里的高官赶来解救他们也未可知呢!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几时才会再次过堂,我们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牢头翻脸不认账,不耐烦地挥手,赶鸭子似的,说道:
“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们识趣些快些走吧!高大人管我们严厉得紧,我可不愿意蹚趟浑水里。走了吧!走了吧!”
缪姝鸿瞥了牢头一眼,心说这天还早呢!高大人十有八九还躺在床上睡大觉。看起来凶神恶煞似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忌惮高大人呢?刚刚见钱眼开,服侍孙哥哥兄弟两个吃东西时就跟没有了骨头一样,敢情他是专门欺负穷苦人家的呀!这个高大人把刘擘英打得惨状不堪,硬是逼着人家违心招供,一定比牢头还要凶悍十倍。在公在私,对这样的人似乎都应该好好地教训一番,她越加坚定了向外公求助的念头。
外公乃是前朝降臣,先帝对他极为礼遇,曾经权倾一时说一不二,现今宫中的权贵多有出于其门下者。就算高比穆再有能耐,也不外乎县官一个,应该不会、不敢不给外公面子。她劝妥子归逢,回过头对大圣说道:
“你们兄弟两个,从现在开始可要好好地照顾了自己,我看这间衙门凶险之极,你们没有来由,不要再受他的皮肉之苦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那个高大人教你们认什么罪你们都先认下来,我要带人来会一会这个昏官,保证你们最后高枕无忧。把清白还给你们!”
牢头将近门口,耳朵不短,听见了缪姝鸿的话,心里暗笑,说小姑娘想多了,天真得要紧啊!也不言语,走到门边,把一串钥匙晃荡得窸窸嗦嗦乱响。
大圣默无声息,目送子归逢和缪姝鸿登上台阶,听见大门落锁的声音,忽地向前猛踢一脚,地上的枯草飘飞起来——他已经压抑了快半个时辰了,先前只顾着解释劝解,一直没有正经想过如何从狱中脱难,这时要想,却头痛欲裂。枯草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他心乱如麻,手上青筋暴露,紧抿着双唇,两眼通红似要喷火。锁链已然绷紧,只消一转念,动使神功,囚笼、地牢怕是顷刻迸裂,碎为齑粉。
八戒警觉地瞥了一眼刘擘英,说书人呆若木鸡神不守舍,状况完全可以无视。
乃笑话大圣道:
“齐天大圣,斗战胜佛,亏了你这么霸气的名字!现在怎么这么多拘束?!真的不明白你了!你还说要在这里过好日子的呢!你瞧瞧自己,瞧瞧我,咱兄弟两个这样算是过好日子吗?!要都这样,咱们一直呆在杨美城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一身的神通这时还不用究竟要留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憋了一年,你现在都已经变傻了都?”
话很平常,却令大圣突然间开窍,想到:
“八戒说得对啊!我到底是齐天大圣斗战胜佛,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本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为什么要如此木讷?!羁绊太没有来由了啊!虽然屡次说过不要滥施法术,但现在分明是关键时候,只要做得天衣无缝,谁又能知道我不是凡人?呵呵!哈哈……真要这样下去,我真的就成了木鸡了,呆子说的话也得给他应验了。”
大圣抬起头来,“嘿嘿”笑了起来,眼中闪出狡黠的光,对八戒说道:
“师弟先不要着急,委屈你仍旧辛苦些,稍后便给你看看哥哥的本事!”
乃向八戒使了一个眼色,无声无息地变出一个替身来,代替自己继续被锁链吊着。八戒心有灵犀,见到大圣的脑袋突然间垂下,便知道他在施展神通。
大圣化作一阵清风,轻飘飘地来到了城门之外。
杨美城原本下着小雪,这时又下起小雨,雨雪交加,实在不是好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