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气 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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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理想主义的死亡末曲
我入职了庄姐的公司,主要工作是撰写各类课件。庄姐的公司有各种面向不同人群的课程如《如何一年之内年薪过百万》,《职场实战——手把手教你干掉上司 》,销售最火爆当属《总裁研修班》,面向人群是刚来深圳的大学生、创业者、随时准备创业的人群。
我的工作是躲在电脑背后, 像个黑客一样,偷偷摸摸的粘贴复制,涂改瞎编乱造出各种华丽的梦想实现的过程,以安慰那些失意的人们或 给那些 空有物质梦想的人们以希望。
在这里,似乎所有的梦想都能够通过努力实现,所有的艰难、目前的困境不过是走向物质丰裕的考验。每个人最终都会财务自由,都会站上深圳之巅。
我写的不是课程,而是每个人心中的渴望。庄姐能赚的盆满钵满,不是因为课程内容,而是太多人愿意为自己虚幻的、空白的、不存在的、虚伪的梦想买单。
那本身是一场文字描绘的虚幻的梦,再经由庄姐请来的各个企业家、教授传达到每个人身上。 那种群体迸发的激烈的火焰,像美丽的烟火, 灿烂耀眼。人们靠获得这种视觉上的享受就能忍受平凡的生活,然后按部就班的活着。
你相信吗? 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 什么是成功。
成功是物质拖不住理想的后脚跟。或者在物质与理想之间达到了某一种互相妥协之后的平衡。像磨合中的情侣经过时间的累计 终于学会了互不干涉却又恩爱如初的和平相处。
但是我又错了。因为这是个动态的问题。它在不断变化,它在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答案。
几个月之后,我开始接触一档新的产品,叫《企业家》。庄姐对人们虚幻的需求有一种极度的商业敏锐感。《企业家》邀请了之前《总裁研修班》的学员,为他们做专访,通稿,然后分发到各类网站上,只要打开手机,输入学员的名字,就能搜索到相关的人、他的公司、产品、成长经历、成就等等。 即使是给自己编造一个谎言,也还是有大量的人为这个谎言买单,为此,甚至不惜编造公司,产品及虚假的成长经历。而我们却是以此为生的蠕虫。
这项工作使我和阿颜熟悉起来了,她负责采访,我负责出稿成文。
阿颜有一种塑料般的透明感,她的脸像一块一块的充气塑料用胶水黏在一起,笑起来的时候,常常出现断裂的痕迹,毫无肉感的圆融。再加上常年带着夸张的美瞳,整个人像橱窗里的模具娃娃。
有次,我站在二十六楼的阳台上吹风。阿颜手里夹着一根烟,轻飘飘的就站在了我身边。先是以工作为由拉拉热络。平常除了工作对接,我们几乎很少闲话,我感觉到了她的刻意。
“你写的文章真好。” 她用了一种人格上的平等、话语里恭维的姿态。
我有一种羞愧感,我知道她口中所谓的“好”,并非源自我本身的创造力,而是一种剽窃,偷袭。
“张总、余老板、上次那个卖猪肉的,好多人都跟庄姐说要见你。他们都觉得你写得很好。” 我感觉到她话语里的诚恳,这不是恭维,而是在转述一种事实。
“庄姐说你是我们的首席内容官,见面要排队。”
她把脸转向我,我们互相轻笑。我感觉到她卸下防备后一身轻松的美感,让我想起幼儿园漂亮的同桌。风把她的长发吹乱,香水味混合着汗味,又香又臭。
“真羡慕你写那么好。 我好迷茫。” 尽管她把两句话连着说,中间却 隔了好长时间的沉默。
话在嘴巴里变成了一种茫然,我很想说些什么 ,但又像个哑巴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可以单干的。只要你认识了那些老板。” 最后,她干脆的下了这个结论。
那是巧合的一次。 阿颜约了一个做金融产品的老板,在庄姐的会所。我被庄姐约了临时开会。两伙人凑在一起,工作结束后,顺便一起去吃饭。
我平常很少能见到阿颜工作的样子,那是第一次,是另一个样子: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美丽是她的工作,圆融巧妙,彻底改观了我对她的印象:迟钝愚笨,徒有其表。
阳台上的那几分钟,我突然有一种看透了她的迷失感。那个翩翩起舞美丽圆滑的蝴蝶,不过是她穿上的一件外衣。
虚妄人生,众生皆苦。
我也在恍惚间,突然明白。 我没有穿上那件漂亮的外衣,所以没有资格出场。
2017年的新年,我走进了一家整容医院。割了双眼皮,垫高了鼻子,去了脸上的天然斑点。做手术的是一位男医生,戴着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背后的眼睛透着一种释怀的冷漠。我很害怕,很想问问他,做整形医生是一种什么感觉。
“放心,这个手术风险很低。” 他像手机语音循环播放一样,说话的时候不带任何一种表情。这句话不知道安慰了多少躺在这里惴惴不安的灵魂。 我想。
从手术室出来,我被一种强烈的伤感击中,像痛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年以后的某天,凌晨我从章川的房间里狼狈的逃出来,也被同一种感觉攫住。
两次同样是阿跃的脸,以及过往我和阿跃在一起的画面。
“什么是美?”
“使人愉悦的就是美。”
我想起阿跃对我说过的话。他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痛着我。也像回声,渐渐消失于无形。
几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法掌控这张脸,不敢照镜子,我的眼睛清晰的看得见我脸上的斑点,我扁平的鼻子,那是我。而现在 光滑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标准的五官,那个人是谁,那不再是典芯。我不敢抬头面对熟悉的人群,这不是我穿上的一件漂亮外衣,而是 皇帝的新装,它使我自卑,这种虚假的美折射出一种真正的丑陋。
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坨肉,任人品味、任人分食。我渐渐喜欢走到陌生的人群中去。
可是庄姐注意到了我的变化。阿颜不在的时候,她不再挑漂亮的替代,而是让我直接去采访。
我第一次采访的对象叫谭平。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稀稀落落,大部分头皮露在外面像没有拔干净毛的鸡皮。说话的时候,脸上的横肉打颤, 有一种中年发福的油腻感。好在方方正正的一副眼镜后面藏着一对睿智的眼睛,灵快清澈。给人一种大学教授般的温和与内敛。
他的产品叫插队。他说每个人的时间是不公平的,同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赚了好几万,有人终日无所事事。插队就是把空闲人的时间卖给赚钱的人。
我去手机上下载了他的产品。发现它的功能很简单:就是帮人排队。有些需要排队的地方,但又没有时间,此时,如果刚好有人 空闲,就可以在插队这个应用上下单,帮人排队,获得佣金。这样既让没空的人赚了时间,又让空闲的人赚了钱。
不过,我一时又陷在了谭平对时间描述的逻辑里,心中产生了一种茫然的焦虑。
如果这一生注定碌碌无为,蹉跎放浪,是不是可以早早的把自己的时间依附在别人的人生里。
问他为什么选择创业?
“因为找不到工作。”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一种 释怀,也有一种倔强。
“我老了,在大厂干了十多年。公司裁员,不幸我们整个产品线撤了。出来找工作,没有一家公司要一个四十多岁的程序员。”
“我没有出路了,只能创业。”
我突然没有了话搪塞眼前的尴尬与伤感。木讷的笑了笑。
“年轻人,好好干。”他安慰我,像是仿佛能理解我所经历过的所有苦与难,崩溃与自愈,迷失与彷徨。
可是晚餐期间,他又露出了另一幅面孔,膨胀,油腻,开粗俗的玩笑,喝酒的时候像饥饿的人看到热腾腾的馒头,冲动、抢食,失去了所有人性的克制。
我在这幅画面里又一次想起了阿颜,原来花花蝴蝶也是一种天赋,一种讨生活的方式。那是我怎么揉碎了自己,也学不来的本领。
我看到庄姐递过来的眼神,却接不住。我清楚的知道这些不过是“适宜的玩笑”,只要大笑两声就是最好的表演。我囧在那里,生怕笑的时候鼻子里的假体窜到额头上去。
整容容易,整心就要死心。容颜的变迁只是表面,只有 哪些真正不曾改变的东西、整不掉的痕迹才组成了我们自己,自我,那才是一个人。
我像得到了某一种神的指示,忽然从整容的风波里渐渐释怀。我看见自己的倔强与坚持、妥协与善意,那是我自己,我从我自己的本来肉体、灵魂里获取了原谅自己的虔诚与对抗生活的力量。
谭平事件以后,庄姐不再安排我直接采访当事人。我隐隐的感觉到一种不安。再加上公司的一些流言。使我终日不能安于工作之中,一种随时会被替代的错觉一直烦扰着我。
我问我自己,我是优秀的吗?是可以被任何人替代的吗?答案是似乎是了然的,我并不特别。这段时间我深受迷茫, 焦虑, 不安的折磨。
我思考良久,发现一个人失去了创造力,才是迷茫的开始。
我的工作按部就班,粘贴复制,缝缝补补,毫无创造力可言。
一个企业家的故事该怎么写,通常有三种套路:要么是出身贫寒、要么是留学归来、要么是家境殷实却又不甘依靠家里,经历过某种困难、大彻大悟,突然开始创业,这样写下来,就是标准的、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一篇企业家报道。
一个人如果活在这样的故事里,久而久之,就会产生一种虚妄的浮躁。仿佛苦难才是通往成功的捷径,可是故事有标准有起伏高潮,人生却不一定,我们追求所谓的成功,到头来发现是无尽的苦难,我们追求人生的意义,到头来发现一场空白。
我意识到从我不写小说的那一刻开始,就像圈养多年放归森林的野兽, 已然看不清前路与来路。
不过为了挽回当时被动的局面,我决定主动出击,弥补庄姐对我的一些信任。
其实在我认识庄姐的第一个礼拜,我就收到了她给我的五千块定金,用来写她个人的自传,这件事情反反复复,拖拖拉拉,到最后不了了之。
主要原因是我递过去的目录,梗概,以及内容,庄姐统统都不愿意花时间去阅读。起初我以为是她忙,后来我发现她是一个不愿意读字的人,尽管公司上上下下全靠文字赚钱,但庄姐确确实实是一个对文字一点兴趣都没有的人。
她认可我,不过是木白的功劳。
木白跟庄姐结婚多年,两人育有一女,上国际学校。木白长相清瘦,寡淡,长长条条的,总给人一种大学生般干净清澈的感觉。我和木白见面的机会不多,在庄姐的小会所遇见过几次。
关于木白的很多事,后来我都是听阿颜提及的。
她告诉我:因为自传稿的事情,木白和庄姐吵过一架。
思来想去, 再加上阿颜的描述。我勾勒出了这样一个木白:理想主义者。
木白有一个公司,做了一个产品叫养画。主要功能是 让自由画家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在应用页面,用户可以用十块钱认购每一幅画,如果欣赏此画的人多,就可以不断认购,前一个认购的人按照比例与画家分钱,依次循环进行。认购画的人多了,画家与第一次认购、第二次认购、第三次认购的人……均可获得回报。
值得注意的是,打开养画的应用,赫然醒目的写着一句话:
任何时代如果理想主义者不能荣获他该有的尊严与相对等的物质,那就是失败的是时代。
一个清高的理想主义者,面对我递上去的自传稿:哪里描绘了一个自小接受精英教育、高中出国接受英国教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归国回来,在家里人的协助下靠开酒店赚取了第一桶金,涉及业务包含金融、互联网、金融科技、人工智能等高科技领域的庄姐。而事实是庄姐出生在贵州的偏远农村,高中毕业后,在一家酒吧当服务员,后来在酒吧认识了一个做房地产生意的人,分手后获得了80万,之后庄姐在国内、国外各个学校报考了成年班,获得了几叠红色毕业证,那是通往精英社会的证明。
木白与庄姐,是两种人生的交错,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交锋,是无止尽的纠缠与争吵。
我开始修改自传稿,我试着找到一种让木白、庄姐都能接受的平衡人生,为此,我删减了大量虚假的,编造的段落,我尝试着写进对人生的思考,对现实社会的困惑,以及假若人生永远没有所谓的成功,我们所忍受的漫长的平凡到底有没有意义?
其实这些问题我都没有答案,只能在以往的作者作品里找找灵感,试着描绘一些肤浅的理解。
不过我在那本书的中间描绘了一种爱情,那是我觉得很可能打动木白的地方。
其实越了解木白,就让我越想起阿跃。我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相似的感觉:一种被许多人定义为弱弱无能、失败落魄的人生,却总是显现出他顽强、独特的人格魅力。
听阿颜说,木白的公司全靠庄姐赚钱撑着。其实产品几乎没人用,既没有自由画家,也鲜少有人花十块钱买一幅画。所以我在庄姐的自传里描写了一个这样和解的爱情故事:
女孩的梦想是开一家咖啡店,男孩的梦想是自由画画。他们各自为自己的梦想努力着,做着不愿意干的工作,日日夜夜。无奈迫于经济条件的压力,即使年华已逝,实现梦想的路仿佛越走越远,看不到尽头,他们开始变得焦虑,不安,烦躁,他们之间开始争吵不断。有一天,女孩说:我不想开咖啡店了。 你去画画吧,孩子,家我来养着。 如果总有一个人要实现梦想,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男孩感动的抱住了女孩。从此,他过上了一种理想生活,当了一名自由画家。而女孩变得越来越市侩,利己,她做服装生意,每天游走在各色人群之中,她圆滑,狡猾。
男孩觉得自己和女孩渐渐成了两种人,他渐渐发现女孩评判一切的标准是金钱,她失去了对任何事物的感受,像上了膛的子弹,随时处在一种掠夺厮杀的状态中。最重要的是他触摸不到她的真实, 她像被秋日的雾气包围着,让人看不清。 这时候他们已经很少争吵了,只有无尽冷漠,大家各司其职,分工合作经营着一个家。
“ 做生意是需要天赋的,所以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人。”男孩对女孩说。
“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一切。你不知道我为现在的家,失去了自己。”女孩说。
为了挽回婚姻,男孩放弃了画画,他靠着倒卖艺术品,在厦门海边为女孩开了一家理想的咖啡店,店里面挂满了他曾画过的卖不出去的画。
哪有什么理想,他要的不过是尘世的幸福。
后来,我把这本自传交给庄姐。我想,她一定没有看到过这个故事,我观察过她,一般看书有三个步骤:打开书,打开手机拍书,把书放在身边修图。至于书上的字,大概是没有过眼的。
秋天也接近尾声了,我记得那是某个周末。空气舒舒服服的把人陷进去了,像坐进了绵软的沙发。这时候欠银行的贷款只差五万,我开始畅想着一种新的未来,充满希望。
那里有阿跃,有秋天美丽的落叶,一点都不使人伤感,空气五彩缤纷的照在清晨的床上。
那里是随便哪里都好。那一天想念阿跃的感觉充满全身,那即使人温暖又使人畏惧。
我做了一个沉沉的梦,醒来时已是黄昏, 外面的世界仿佛是一个吵闹的人间,而我置身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像被遗弃的孤儿,没有家乡,也不知未来,胃里突然升起一种呕吐的难受,那种感觉是空虚。
为了缓解这种情绪的吞噬,我去深南路上散步。 这里有高档靓丽的商场,摩肩擦踵的年轻人,迷幻的灯光,以及看得见的年轻欲望。一切却让廉价的我望而却步,我看见商场镜子里映照出的无数个我,落魄,陈旧,像年久失修的古建筑,眼神黯淡无光,动作也夹着一种拘谨的克制。
也许理想并不高贵,现实也并非苟且。我想。
离开商场之后,我漫步目的的继续往前走。 这时,木白请求添加我好友。我敏锐的感觉到是他看了那本庄姐的自传。同意之后, 我很想跟他说说话,倒不是对方是木白,而是此刻我只是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周末对我来说太难熬了,经常是两天时间可能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那种感觉,使人窒息。遗憾的是木白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尽管我期待他能对故事里的那个人物说些什么。
我想象木白是故事里的那个男孩,只是他没勇气离开,我仿佛看见了他身上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