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公主说要去红伶馆。
红伶馆是什么地方呢?
销金窟,美人骨,夜明珠。
晏宁非常不高兴地策马跟在小公主车架旁。小公主挪到窗边撩开帘子看他“你怎么还生气了呢?”
晏宁心说自己哪里敢。但他又不说出来,他的黑马斩夜踢踏着马蹄步步行走,一点都不在乎主人的心情——小公主刚给它披了一匹上好的锦鞍。流苏齐整,斩夜觉得自己此刻英俊极了。
难得今夜没有雪。月光晴朗,也没有风。车架中铺着厚实的高丽地毯,四壁上用熊皮裹了,车门帷幕重叠,底边扣在暗板中。今日算是暖和,坐在车中小公主都觉得有些热了。松花撩开那几层帷幕,只留了一层透气的纱幕。一眼便见阿冽领着队在前带路,月光倾洒在他披风上。
她初见阿冽时才五岁,一眼就闹着要阿冽做她的玩具。这一晃就要十年了,不知不觉阿冽的背影已经变得很高大了。
也对,阿冽已经虚岁二十二了。
快行至平康坊东面,车马渐多了起来,离红伶馆五条街远时可说是车水马龙了,四处拥挤。因着公主府的标志明晃晃地挂在马车上,不少车架都得往旁靠避,红伶馆的侍者搭了个很高的高台,站在上边指挥马车们的秩序。想来是老远见着公主府的才勉强清出来一条路。马车这才勉强过了,拐进一条小巷口。晏宁倒是有些吃惊,方才那一会粗略看过,竟认出了许多眼熟标志,他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多的权贵来这里听一个戏子。
马车却没有到红伶馆门前,丹荣公主向来是不走正门的,她从相连的飞楼上去,拱桥直接与馆二层相连。红伶馆占的地方大,主体馆连了四座飞楼,专门围起来给显贵们使用。那拱桥上现在正有人行走,小公主认出了人,是晏宁的姑姑与她丈夫北越侯。
晏婉与丈夫今夜也是来看那长安名伶的,北越侯小心扶着她,晏婉怀孕已经五个月了,现在是北越侯府里最大的宝贝。等小公主登上楼台,北越侯一行人还在等她。晏婉笑眯眯地对她说“你上一回说没摸到钰哥儿,这回给你摸摸我的小二。”小公主应道“好啊,先进去坐着呀,这样站着你也不嫌累。”说罢挽着晏婉的手走了。北越侯被自然地挤到了后边,晏宁抱拳叫了一声侯爷。
北越侯很小声地对晏宁抱怨“你姑姑见了公主就不理我。”
晏婉坐好了,小公主挽起袖子来把手放上她隆起来的腹部,感觉非常奇妙。
锦缎下的肚皮仿佛被撑薄了一些。晏婉扶着她手,“放心,我身子骨好呢,你动一动,没有那么娇贵的。”小公主这才大胆摸起来“有时还会动呢。”小公主好奇“真的么!”晏婉看着她新奇的模样,笑说“从前我不懂事,皇后娘娘怀你哥哥姐姐的时候也还给我摸过呢。真是好生…”
小公主感觉手下的肌肤一动,“她踢了一下呢!”晏婉也是一愣,“看来她很喜欢你呢。”
小公主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真的呀?”
一旁北越侯的脸已经酸成了一团。
小公主一向是在红伶馆买断了房间的,这房间正对舞台,若往外站一点连带着下面的坐席都看得清楚。对着舞台那面隔了层很特殊的纱帘,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两个持灯侍女为他们一行人引路,其实哪里用得着提灯呢,这一廊上两步便是一盏纱笼。大约是为了烧那香烛,烘出来醉人的梨香。仿佛步步生花。
红伶馆今日盛宴是为了他们头牌方物的新舞。
晏宁回京一年也没有见过这位名伶,听说他极少见人,但长安的女儿们都在模仿他去年献舞祭神的梨花妆。对了,方物便是上前年的花神。
似乎这人与小公主颇有交情,送来的新鲜茶点花样很是新奇,侍女笑意盈盈地说是方物亲手备下,那人现在后台里怕是来不及请安请丹荣公主不要见怪。不想话音刚落人就急急忙忙地上来了。
松花梅花相视一笑说,“人来了。”
有人推门而入,衣裳迤逦,暗香如云。
定睛一看,是个身段极出色的人物。姿态雅致,虽面上化着浓妆,骨架还是男人的模样,一身精美的裙袍作着女子打扮,从绫罗灯影里走来,便是风月处生的无双美人。他露出一截骨肉均停的白皙手腕,撩开了珠帘。方物看见阿冽倒是微笑了一下,看见晏宁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晏宁能明显听出他气息的不均,方物略调整了一下呼吸,嗓音清越爽朗“许久不见殿下,殿下可还安好?”
丹荣笑他跑得口脂都要掉花了。
松花梅花领会地站到了一边去,把伺候人的位置让给了方物。
丹荣问方物今晚是要跳什么舞呢。方物卖关子不告诉她。丹荣是很坏的,她说“我近日新得了一个胡舞极好的能人,你不想见见么?”
方物那一双好看眉眼挑起来,“公主你这是在为难我呢。”
“我可没有。”丹荣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方物为她剥了一瓣糖橘放进茶壶里。
“既然这样…”方物附耳对丹荣悄声说了几句话。“哎呀!”她轻呼了一声“难怪你今日这样打扮呢。”
门外来人提醒时辰了,方物笑意盈盈地行了礼要下去了。
丹荣却让他等等,倚在美人榻上向方物伸手,方物笑着弯腰低下头来,一手挽起层叠大袖,让她摸自己的远山一般长青的眉峰,却突然听得晏宁一声咳嗽。小公主头也不回,说了句“你别管我。”
方物递了朱笔上来,丹荣提笔向他眼角探过去,捏着笔尾为方物点画,方物合上眼眸等待,眼睫深长,那掺了金粉的朱砂细碎地反光,一笔一划,是一个甲骨的“玉”字。
“真好看。”丹荣微笑着对方物说。
晏宁神色已有不虞,那人离开后他便上前跪下,“请公主多加注重身份。”
“这是恩宠。”
晏宁更加不快“他是风尘中人,而公主是天家明珠,请公主自重。”
梅花松花不敢说话,贴墙站住。阿冽置若罔闻,尽职地站在小公主身后。一时窗外人声鼎沸,窗内静默无声。
那朱砂笔还在小公主手里,指上的胭脂红如玉般润泽。
晏宁其实很无趣,她这样胡作非为,他也只是在旁看着而已。今日终于有所反应的他让小公主觉得有意思得多了。
“你过来,晏宁。”
晏宁迟疑着走到了她面前,一下子把光线遮挡严实了,暗景滋生不明的情绪,晏宁此时才惊觉自己的失言,本以为要被责罚,小公主却要他低下头来,“蹲下。”
然后那胭脂绯红的指尖,很慢地向晏宁伸去,轻轻捏住他的下巴。
晏宁的右颊被什么东西轻软地一点。朱砂离开笔尖发出留念的告别声,戏台上乐曲叠声而起,有人唱道狐妖四万八千岁,未识红尘是是非。
“晏宁生得真好看。”
千百条红绸从天井上方落下,方物旋转起舞,裙袂翻飞,鼓乐声歇。只听得台上人一字一字地念唱。声声悲凉。他的声音纤长婉转,道不尽心酸,谈不起永恒,情谊一场空。
小公主问他们觉得如何。松花说“方物这回跳的是个故事吧?”梅花却有些难受“只可惜这小妖精一腔深情错付了。”
小公主面上三分笑意“阿冽呢?”
阿冽看着那纷扬的红绸,想起来一个词——红尘滚滚,莫若这个样子了吧。
戏台烛火吹灭,红尘淹没那人。
曲终人要散了。
公主府早派人来安置好了红伶馆的下榻处,这下晏宁更是面目如碳了。他真心地觉得小公主是没有人管才这样无法无天,还会在风尘之地下榻,所以隔壁院子跑过来串门的嘉王都被晏宁吓了一跳。“晏宁你这是怎么了?”
晏宁已是三分愠怒“公主还尚年幼,却如此熟悉这些风月之地,圣人可知晓么?”
嘉王没想到晏宁是为这一出生气,他打开折扇掩口,很是惊诧“晏宁你这是…你很酸啊。”
这话敲了晏宁一个惊醒。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默不作声了。
“肖玉楼十四岁就逛遍青楼了,咱们小公主还不能逛逛伶馆了么。”嘉王岔开话宽慰他。
“你又不是没逛过,不要厚此薄彼?”嘉王拍拍他肩头,“兄弟让让,我来和丹荣下棋呢。”
“那院子是你用的?”晏宁突然问道。
“对啊。哦,那边是长卿的。”嘉王指向花园南面的小楼。
晏宁的表情跟今天北越王的一样酸。
晏宁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失态。不就是逛个伶馆么?不就是被小公主调戏了么,可他自己都说小公主还年幼,难不成他还真的敢跟她生气?
他不过就是个侍卫。就算是老镇国公来了,那也是天家的侍卫。
只是他想不通,当年那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千金,又乖又温软的娇娇儿,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样飞扬跋扈的公主殿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