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梳洗完毕后,她换上了那件还未来得及穿的新买的棕色羊毛大衣。她里面配了一件米色的针织裙,再加一双及脚踝的黑色马丁靴。她站到穿衣镜前,化了个淡妆,涂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口红,再把齐肩的卷发放下来。微卷的头发放下来,不太精致的五官也变得好看了起来。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镜中的自己,拿出手机自拍了两张照片。毕竟,她不经常打扮,相册中也少有自己的照片。难得今天心情不错,不如留个纪念。
正在给照片美图的时候,同事的微信来了。告知她可以出门了,她背了一个黑色的单肩包,转到镜子前确认了一下妆容,终于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自从换了这份工作以来,她很少参加聚会。也极少精心地打扮自己,所以今天她打扮得极为用心。尽管生活一地鸡毛,尽管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快沦为一个家庭妇女,但在她心里,她始终要做一个体面的女人。
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嵌入骨髓的家庭教育。
在她尚未成年懵懵懂懂的年纪,他就拿着《读者》上的文字给她看:一个人哪怕穷得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把它拿出来洗干净,穿起来也是一种尊严。
他一生贫瘠,从未见过大世面。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里的县城,还是小时候妈妈生病,他经常往返人民医院才去过的“远方”。他没有什么奢侈昂贵的衣服,捡的都是城里姐夫赠予的旧衣物。在他看来那已经是极好的衣服了,只有逢年过节或者走亲访友时才会穿上的。
他平时在田里地里干活,总是换上旧旧的T恤和洗得起球的西装裤,和一双总是沾满泥土的解放鞋。
她少女时期洗衣物,总是把他的放在最后洗,因为那一身衣服放在水里可以迅速染黑一脚盆水。她经常拎不动他的衣服,索性脱了袜子站在衣服上踩几脚,再用木棒敲几下,才能勉强洗干净。
他是农民中少有的会写字看书的人,他写得一手好字,连如今的她都望尘莫及。他写了几十个笔记本,至今她都没有勇气去翻开。怕泪崩,怕惭愧,怕无法承受之痛。
想起这些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饭店前的停车位。停好车子就看见了站在那向她挥手的同事。她整理了一下衣物,顺便把思绪也储存了起来。在保持体面的同时,她要深藏不露地,做一个正常的成年人。
餐厅在三楼,他们一行六个人,穿过人声嘈杂的一楼,通过昏暗狭窄的楼道,才找到他们的包间。
那是一间有红色窗帘红色桌布的房间,桌布是劣质光滑的绸缎面料,摸上去能看见稀疏粗糙的做工。圆木桌是可以容纳十个人的,所以他们坐好后尚有余地。强烈的白炽灯下,一行人纷纷落座,脱下外套放好包包。空调的暖气也氤氲开来,一场盛宴仿佛就要拉开序幕。
她并非喜欢应酬的女子。她没有丰富的社交圈,也不喜欢外面嘈杂混浊的环境。不知从何时起,休息时她只喜欢宅在家里,看电影或者追剧,或者只是静静地躺着,她都觉得要舒服很多。
朋友说她有社交恐惧症,她想是的。她不喜欢见很多人,说很多话。她感觉疲累。
所以在圆木桌前,她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说。有时微笑有时点头,遇上注视的目光时,会体面地附和几句。
菜一道一道地上桌,很多都是平时在家里做不出来的味道,她多尝了几口,想着有时间自己也琢磨琢磨。
随着桌子上的菜越摆越多,人群的气氛也愈发高涨。有人站起来举杯庆祝,为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由头。她开始附和,尽量笑得自然。她把杯口放得极低,因为很多年前,她见他都是如此。
他是喜欢饮酒的人。在她的印象中,他每晚都要喝上一杯才睡。一百毫升的茶杯,他每晚必饮一杯。
她曾不解,甚至怨恨。家里已经穷到青黄不接了,学费也拿不出来了。他还要去小店里赊账买酒。还让她去,她每每走在路边总是低着头迅速地跑过。因为遇见的村民会半嘲半笑地问她:“又去给你爸买酒啊?”。
去到买酒的小店需要经过三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只有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性格孤僻,从未向她打过招呼,所以她能稍微松口气。另外一户,有时会恰巧在门口乘凉,那么她在远远看见门口有人时,就会在心里祈祷:希望我经过她家门口时,她能回到家里去。有时她经过时门口会没人,她就会感到庆幸,有时没办法碰上了就只有硬着头皮打招呼。
而她最害怕遇上的就是另外一户人家,那是她六年级的班主任田老师。田老师有一张严肃到狰狞的面孔,不管在课堂上还是在生活中,她都怕遇见他。尤其在买酒需要经过他家门前时,她都要紧张好久。虽然每次遇见也只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田老师”三个字,可对于她来说那是一段艰难的路。
在一次单元测试后,田老师借着找学生谈话的空隙,在与她分析了成绩后,冷不丁地给她来了一句:“让你爸少喝点酒,学费还没交呢”。
可想而知她当时是多么地想钻到地缝里,卑微得就像尘土。不敢对话老师,不敢忤逆家长。唯有在不知不觉间,心里的怨恨在一点一滴滋生。
在少女时期她尤其敏感,她去买酒时不敢看老板娘的眼神。赊账时更是,她觉得自己可怜得像一个小丑。
可是他说,他失眠,不喝酒就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说他会梦见已逝的母亲,说,梦好长……
她即使自尊心再强,可终究是见不得他整夜和黑夜对峙。她经常在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听见他房间传来的阵阵咳嗽声。她也曾失眠,为还没有交的学费。
所以她深知,失眠的痛苦和难熬。
所以索性,她就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样所谓的面子啊自尊啊,就可以借着“还是孩子”这样的名头,来让自己不去计较。
她还是会去帮他买酒,还是会赊账。直到后来弟弟足够大,可以接过她的这项任务。
后来回忆起来,她说那段路,是她小时候最害怕走的路。
包间里觥筹交错,男同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掉很多啤酒,称兄道弟,谈天说地。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多年没喝过酒。
不是不会喝,出生自带基因的她,怎么会喝不了酒。
高考毕业的那天,她和两个玩得好的同学在学校旁的小餐馆喝了十瓶啤酒。在上了几次厕所后,甚至都没有头晕。
那是从小到大,她唯一一次喝酒。也是那一次,她知道她是能喝的。
但她从来都不喝,除了那两个朋友没人知道她能喝酒。
她对酒这个东西深恶痛绝,所以她后来找对象就不要饮酒的男子。她的老公,对酒精过敏。
她的舅舅姨妈,所有的亲戚都对她说:“你要管管你爸爸,他这样喝酒身体迟早要垮的,要劝他少喝些”。
“嗯,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没劝过。
可是,家里但凡有点下酒的菜,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总会有很多叔叔伯伯来喝酒。每每那个时候,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会备好菜,然后等着被邀请的人一个个入座。如若谁不来,他就会一整晚郁郁寡欢,他会觉得他们看不起他。
但好在,他是有几个知心好友的。不顾他的贫穷,对他推心置腹,以及伸手援助。
她见过他的好友在弟弟因为断粮而嗷嗷大哭时送上三袋奶粉,也见过给他送护肝片和胃药的伯伯。他是重情重义的人,他的朋友也是。
很欣慰,她也如她般,是长情之人。她有二十多年的老友,也有十几年的老同学。深情如斯。
后来他去世,众人送他最后一程。都说他,是极为善良的男子,是理想主义者,却多遭遇不幸和苦难。
他出生时母亲便难产而死,父亲早逝,后被她养母带大。
靠着四处乞讨而侥幸存活了下来,他养母无法生育,所以视他为己出。
跌跌撞撞,尝尽艰辛受尽冷落嘲笑,终于长大。
后来据说是凭着他的深情和坚持,终于结了婚。
是不被祝福的婚姻,岳丈岳母不看好他,百般刁难。
可终究还是结了婚,然后有了她。
命运给予了他,和她五年的幸福时光。甚至都不叫幸福,正常人的生活罢了。
然后又将魔爪伸向了这个家庭。她妈妈被查出来癌症,晚期。
那时癌症并不多,但她妈妈就是犯上了。她经常看别人的妈妈都在外面走街串巷,下田下地,只有她妈妈,总是躺在床上,总是住进医院。
然后,后面就丢下她,和他,走了。
大概就是那时,他开始喝酒。抵挡失眠,抵挡痛楚。
可他从来都没有明白,有些东西就像怪兽,庞大到你无以抵挡。就像命运。
几年后,养他的人投河自尽,最亲近的朋友车祸去世,同父异母的姐姐糖尿病早逝,左邻右舍搬到了新房子……
几乎一夜之间,他的世界被洗劫一空。
酗酒,没日没夜地酗酒。从早到晚,一日三顿。
邻居搬走后,他没有了说话的人。儿女也都去上学了。他仿佛被这个世界剥离了,不,是他要抽离这个世界了……
她是在服装厂上班的时候接到家里的电话,她拿起电话喊了一声:“爸爸”,随即传来的却是小舅的声音:“你爸爸出事了……”。
“什么事?”她愣愣地,心里有个东西在下沉。
“他死了”。
他死了……
她几乎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才反应过来。
然后电话那头告知她,要立马回家,要处理后事。
那一年,她二十岁。
圆桌旁同事还在兴趣盎然地往身体里一杯一杯地倒酒,她好想劝劝。可是他们表情怡然,语气高昂,开心得像个孩子。
领导端起酒杯,一个一个地敬酒,亲切得像一个长辈。轮到她时,她本想以开了车为由拒绝,但领导通情达意地说:“女同志今天不必喝酒,喝饮料就可以了”,她顿时放松了下来。
看来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啊,不然为何人们宴请宾客总少不了它。庆祝时有它,祭奠时也有它。
他曾给她吟诵过好几首关于喝酒的诗。
“酒后高歌且放狂,门前闲事莫思量”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
彼时,她只觉得他喝酒喝疯了,才会找一堆的借口来说喝酒对身体好的谬论。
而今,她看着一桌笑意盈盈的同事,仿佛明白了他。
生活如此艰难,活得太过清醒反而太痛苦。所以需要麻痹自己,逃过那些琐碎和纷扰,能多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是,他酗酒把自己搭进去了,这是她始终不能原谅的事情。送葬那天,亲友们说他走的时候全身浮肿。邻居们也说前不久见到他时,他已经精神错乱,胡言乱语。
而这些,她并不知情。她刚出来工作半年,在流水线工作。她想要好好挣钱孝敬他的。
但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他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圆桌前,领导一口干了杯里的白酒。她望着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想着如果他在,也这般年纪了吧。
饭局散去,她开车走在街道的时候,看着繁华热闹的商铺,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这华彩艳丽的人间,突然想着,如果他在,该多好。至少可以看看这个热闹的世界。
关上车窗,她的眼泪,倾盆而下。
这是他走的第十个年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