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过了30岁,每每在公众场合发布超过100字的个人感受,就会有一种全身掉鸡皮疙瘩的感觉。有时候觉得,写个人感悟就像直播自己体检。20多岁那会,肌肉是有力的,皮肤是光滑的,就算偶有缺陷,也可以大咧咧地对着镜头说,这是我明年要改掉的,抑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般的掩面而泣,棱角分明的肱三头肌在镜头前一晃一晃,也不失可爱。而在学习能力繁殖能力全面下降的30多岁,体检时看到多是难言之隐,岁月无奈,以及想拼命遮掩却欲盖弥彰的一地鸡毛。
2018实在难说顺遂。本想自然消化,却又没那么佛系。有些事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趁着感恩节能看到的人少,随便聊聊。
首先,2018年可以列为最不顺心的事之一,就是剜走了我的一大块儿时记忆——单田芳老师。于是今天借两个单老师讲过的两个故事,聊聊2018年最让我郁闷的两个心情。
第一个故事,一腔热血喂了蛇——李密。
这个李密不是中学课本写《陈情表》的那个西晋文士,而是隋唐年间的枭雄。如果你听说过一个成语叫“牛角挂书”,形容人读书刻苦,就是此公。那李密本是隋朝魏国公,隋唐年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各路王侯纷纷起义反隋。李密相时而动,跳槽到了瓦岗山,取代了混世魔王程咬金,当了瓦岗山CEO,干起了造反的营生。
说起造反,是我国历朝历代非常热衷的一项运动,但农民伯伯们在这件事上向来没啥天分。从陈胜吴广,到黄巾军,再到李自成张献忠,以致恶名昭彰的太平天国,用个流行词儿讲,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五千年华夏史,成功的只有刘邦和朱元璋两位奇才——其中朱元璋还是先给人打了几年工才出来做start up的。中学历史课本因此教导我们,农民起义受起封建思想和封建视野的局限性,是很难推翻统治,更无法给社会带来根本变革的。
李密之前的瓦岗山就充分证明了这个历史观点的正确性。尽管有连银行运钞车都敢抢的程咬金,有认识好几个省部级领导的人脉王秦琼,有全国黑社会老大单雄信,可是永远局限于小打小闹的阶段,颇像当年晁盖时期的水浒。而魏国公李密接盘了瓦岗寨之后就不一样了,毕竟是从在公务员队伍里混了几十年的老油子,开衙立府,奖功罚过,瓦岗寨一下子上档次了很多。于是才有后来的破长蛇阵,兵发五关,破铜旗阵,并同十八路反王在扬州颠覆了隋朝江山。
瓦岗军的高潮在破了铜旗阵之后就结束了,而李密的高潮在占了扬州之后才刚刚开始。评书里说,李密贪恋隋炀帝宠妃萧美娘的美色,于是用传国玉玺和夏明王窦建德换了萧美娘。瓦岗兄弟心如死灰,以魏征秦琼徐懋功为首的瓦岗四十六友纷纷离去,投了唐国公李渊和小秦王李世民,只留下老八王伯当在瓦岗山继续苦苦守护李密。最后,李世民平定瓦岗山,在断密涧射死了李密和王伯当,下手的正是瓦岗四十六友中的第二十四名盛彦师。
听到这里,我脑子里就四个字:颠倒黑白。以李密上瓦岗山之后的励精图治,怎么会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评书说瓦岗山上的女豪杰各个花容月貌沉鱼落雁,而李密又怎么会在革命尚未成功的时候就看上了皇上老婆?若是那样的人,为什么放着大隋魏国公不做,跑到瓦岗山去当了个贼头?
看了看那些离开瓦岗寨的“英雄”们的结局,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太子太师魏征,英国公徐懋功,护国公秦琼,鲁国公程咬金,陆国公侯君集,谯襄公柴绍……绝大部分投奔了李世民的瓦岗将领,都是开唐之臣。从反社会团体“贾柳楼四十六友”到开国元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洗白之路相当不易。而和开国功臣们做对的,自然不能是运筹帷幄事必躬亲的瓦岗山大寨主,而必须得是重色轻友反复无常的小人李密。
古往今来,兄弟阋墙而分道扬镳者屡见不鲜,常在江湖的也习以为常。而胜利者如此大规模不遗余力地抹黑自己的旧友,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了。以至于千百年后的评书京剧都还没放过李密,最终留下了“宁学桃园三结义,不结瓦岗一炉香”的千古笑柄。在后来描写这段故事的京剧《双投唐》中,甚至连唯一保镖王伯当最后都没放过李密。王伯当有段唱词是这样的,
“闻言怒发三千丈,太阳头上冒火光,可叹三十六员将,东逃西奔各一方,单单剩下王伯当,大胆保你来降唐,谋朝篡位你心妄想,你是个人面兽心肠!”
可知,如果不是李密,你秦琼罗成徐懋功魏征王伯当加起来,不过是一小撮山贼。
后来唐朝诗人李贺写过这么一句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我呸,书生早被你们玩死了。
第二个故事,选择和被选择——樊梨花和薛丁山。
樊梨花的故事比李密晚了四十多年,是《薛丁山征西》中的女英雄。在前一个故事中,似乎只有李世民和程咬金继续担任主角。其他的瓦岗“英雄”们都领了盒饭,秦琼的儿子秦怀玉被苏宝童一刀劈死,罗成的儿子罗通和西域第一高手老将王不超大战一天一夜,肠子被人捅了出来,也杀了青。故事的主角变成了李世民征东期间新冒出来的英雄平辽王薛仁贵,他的儿子平西王薛丁山,以及千古英杰,女帅樊梨花。
然而我今天想讲的并不是樊梨花挂帅一举荡平西域六国的光辉事迹,而是想聊聊她刚出道时的几个细节。
樊梨花的父亲樊宏是西域哈密国的元帅,镇守寒江关。和他的老战友白虎关元帅杨虎指腹为婚,把女儿樊梨花订给了杨虎的儿子杨凡。没想到樊梨花越长越漂亮,杨凡越长越寒碜。樊梨花既不愿意嫁给杨凡,又不愿意违抗父亲,于是出家拜了骊山老母为师,学了一身本领。樊梨花离家之前含泪向樊宏痛诉,
爹爹,封建婚姻害死人呐。
之后,樊梨花学艺十几年终于出师。下山前,骊山老母把樊梨花叫到炕前,说花儿啊,老师我给你说了一门亲,对象是我师兄王禅老祖的徒弟薛仁贵之子薛丁山,你看看你愿不愿意,愿意的话就和他成亲,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说。后来樊梨花在两军阵前遇见薛丁山,看薛丁山长得一表人才,俨然唐朝吴亦凡,立刻把他拉到小树林里,说我老师介绍我和你成亲。薛丁山彼时已经有了两房夫人窦仙童和陈金定,于是面露难色,说我已经结婚了。樊梨花立刻不干了,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我老师的命令,咱们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就相中你这么个人了,没办法。薛丁山无语,最终答应娶樊梨花为妻。
姐姐,封建婚姻爽死人呐。
我每每听到这,都会觉得,世上哪有什么自由选择,无非是走投无路和因祸得福罢了。
再说说薛丁山和樊梨花。这俩人能走到一起倒真是有个共同点——他们都“弄”死了自己的老爸。樊梨花向樊宏提出要投靠唐朝,樊宏气得拔出宝剑掷向樊梨花,结果宝剑砸在墙上弹了回来扎死了自己。薛丁山在白虎阵为营救被围困的薛仁贵箭射藩将,结果一不小心射死了自己的爹。然而两人的际遇却大不相同。尽管所有人都看到了薛丁山是误伤薛仁贵,但仍然把这视为薛丁山大逆弑父的铁证,险些被处斩。而樊梨花则在投唐后获得了唐营军兵的一致谅解,说她深明大义,父兄之死和她毫无关系,薛仁贵甚至让自己的老婆女儿陪着樊梨花解闷。
我想了想,大概就是因为薛仁贵是唐朝元帅,而樊宏是西域元帅吧。哪怕是同样的选择,立场不同,对错迥异。
搞笑的是,唐营中只有一个人觉得樊梨花弑父杀兄罪该万死,在樊梨花投唐之后把她暴揍了一顿,而这个人就是十几回书之后连自己爹都弄死了的薛丁山。呵呵,这大概就是命吧。
最后说薛丁山和杨凡。因为评书是看不到脸的艺术,我实在难以通过任何非视觉的因素来区分这二人孰高孰低。薛丁山的老家在山西绛州龙门县,而杨凡的老家在甘肃省酒泉市安西县,说起来都是西部子弟。论出身,杨凡是哈密国白虎关元帅之子,薛丁山是大唐平辽王之子。论武艺,薛丁山两战杨凡,一胜一负,不分上下。论兵法,杨凡会摆白虎阵,而薛丁山只能被陷在阵里,他不如杨凡。论家庭,薛丁山已经有两房夫人,而杨凡还是钻石王老五。可能唯一薛丁山胜过杨凡的是,他是唐朝将军,而杨凡是藩帮元帅。一界之差,造成了“十宝大将龙虎状元二路元帅”薛丁山和“丑鬼”杨凡的区别。
听到这,我觉得,有时候,水平哪有高下,决定哪有对错,队伍站对了,你就赢了。
多嘴一句,有时候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选择好坏。比如《薛丁山征西》的下一部书《薛刚反唐》,做了“正确”选择的樊梨花,薛丁山,一上来就被武则天抓了小辫子,满门抄斩,集体领了盒饭。不知道鬼头刀落下的刹那,樊梨花和薛丁山有没有想起几十年前被他们一起抓住然后斩了的杨凡。刽子手手里砍人的刀应该是无差别的锋利的。
2018就是这样,讲了两个老掉牙的故事,最好不要对号入座。特别同意前两天《吐槽大会》上一个女嘉宾说的,别人劝我们要感谢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和事,因为他们让我们变强。但我一点也不感激,因为没有他们,我会变得更强。所以这个感恩节,真的不想感那些无念的恩。
但是最后,还是想写下这么一段话,这是在这一年我最灰暗的那两周里自己在blog里写的:其实这一年,家人都健康,女儿很开心,这是最大的幸运。如果2018年注定有些事要渡劫,那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也许是最优选项了。
有些人嘴里强说着不感谢,可是心里还存了一颗感恩的心。虚伪。我可不能做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