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齿轮碾碎的人

文字撰写:神楽

作者:葛生

村里有一户人家,姓庄。

庄家只有一个儿子,叫长民。

庄长民是个老实本分又热心肠的人,不论谁家办事儿,只要他得空,都会积极主动的前去帮忙,可村里的人大多还是对他避而远之。

因为他的老子是个‘三只手’,村里好多户人家都被他偷过,猪仔、羊、锅碗瓢盆,甚至是一个簸箕。成天的不务正业,把老婆也给打跑了,是个出了名的无赖、老光棍。

老庄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要没当场被逮住,谁也拿他没办法,甚至以此为荣。也不知道这样的无赖,是怎么生出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儿子的。

长民十六岁的时候,谈了个外来媳妇儿。媳妇儿不漂亮,但少话、勤快,小两口小日子过得很红火。连带着老庄似乎也多了几分正经气,偷鸡摸狗的事儿也干得少了。

可惜好景不长。

秋收的某天,村里的男人们正在庄稼地里干割麦,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从坡上一路飘来。庄长民跟发了疯似得,光着脚从坡上往下冲,边跑还边脱自己的衣服,没一会儿就把自己脱了个溜光。

看他那架势,是要往湾子里的堰塘里扑,隔得近的刘大吓得赶紧过去将人拦住。可庄长民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死活要朝塘里跳,好几个男人上去才将人给摁住。他寻死不能,只好赤条条的躺在地上打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问他咋回事儿,也不说,只是干嚎。

刘大跑到他家里去叫人,可奇怪得很,他老子和媳妇儿,没一个要来看、来接的。

庄长民在塘坎上躺了一下午,谁也劝不动,天擦黑的时候,村长才让人强迫给他送了回去。当天晚上,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在猜测,这庄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刘大,跟庄长民住同一个坡上,两家屋舍相隔不到一百米。晚上一两点左右,他隐约听到几声惨叫,可是白天做活儿多、瞌睡重,就没起来查看。

隔天一大早,庄长民就过来叫门,刘大开门一看,却见院门外不单只有他,还站着几个警察。

他一惊,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可庄长民什么都没说,只把一串钥匙交给他,让他代为保管,然后就跟警察走了。

刘大跟着走到外头,发现庄家媳妇满身是血的站在自家院子里朝这边望,直到警察押着庄长民离开,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

刘大赶紧上去问个明白。

这一问,就问出桩不得了的事——庄长民把他老子给砍死了!尸首分家,身子横在卧房床上,头被砍下来扔进了屋后的粪坑里。

可这事为何起啊?

不光是刘大,所有村民都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听一个小子偷偷传道,说是老庄跟他儿媳妇儿搞到一起,被庄长民撞见,这才发起疯来杀的人。那小子也是个没正经活的,整天就在村里惹是生非,还说好几次撞见老庄和儿媳妇在野地里苟合。

这事儿一传开来,被添油加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流言之下,庄家媳妇却似乎没有要离开村子的打算,只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刘大媳妇是个心善的,三五不时的上门照看,这才没给人饿死、病死。可没过多久,庄家媳妇儿竟肚子大起来了。

私下里,大家都在嚼舌根子,说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种。也有调侃的,说那娃生下来,也不知给庄长民该叫老子,还是叫兄弟。

言语间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恶毒。

但庄家媳妇儿还是坚持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儿。孩子出生没多久,庄长民就被放回来了,说是被判定为精神病,医院还给开了药。

庄长民回来后,村民们没看出来他有什么精神病的症状,也没觉得害怕,倒是各自抱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态,得空就往人家门前转悠,想知道他怎么对待庄家媳妇儿。

会不会打?又或是像对他老子那样杀了?

可怪的是,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那一家子的日子却过得出奇的平静和安稳。

直到后来,庄家第二个孩子出世,这份平静才又被打破——庄家儿媳妇难产,大出血死了。

庄家媳妇一死,庄长民的日子艰难起来,他拖着两个娃,又当爹又当妈,还要做农活,整个人像被压榨的老牛,明明才二十几的人,却被摧得像三四十岁。等两个孩子大点儿,才又娶了个媳妇,可这个媳妇是个母老虎,经常打骂两个小的不说,还闲他太穷,也没呆几年,就跟人跑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趁庄长民去做农活的功夫,庄家大儿子带着小儿子去山上玩儿,小儿子不慎掉进了沤粪的池子,等经过的大人救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那是庄长民第二次发疯。

他拿扁担将大儿子打得半死,大儿子在刘大家养了半个月,差点没救过来。这事儿以后,庄家的日子过得越发没有人气儿了,父子俩可以几天、十几天的不说一句话。

不知怎么的,当初那个谣言又传了起来,传来传去,传到庄家大儿子耳朵里,他起先不信,后来听得多了,就开始怀疑了。他去问庄长民,庄长民每次听完,对他不是打就是骂,以至于两人的关系越闹越僵。

到后来,庄家大儿子干脆不叫庄长民老子了,改直呼其名。还给自己重新安了排行,说自己是庄家老幺。

庄老幺就这么百无禁忌的在村子里长大了,由于缺乏管教,他染上了许多恶习,其中一条,就是偷。

他第一次偷东西被抓到的时候,庄长民将他吊在门前的树上,用棍子抽,抽得他几天下不来床,可好了之后又接着偷。偷东家的钱、西家的米,还偷自家的猪羊去卖,后来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就卷了庄长民的所有积蓄,跟人下海,去了广州。

他一走,村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庄长民。

那几年经济发展迅速,处处是商机,很多人下海做生意都挣了钱,可庄老幺却没有,反而因为抢劫、偷窃,坐牢无数次。

法院隔三差五就发通告、信件给庄长民,让他出钱保释人,可他也无能为力。

生活似乎就这么烂到了骨子里,处处都是绝望。

也许是在外头混够了,在庄长民四十九岁那年,庄老幺带着个女人回村,当年就结婚、安了家,还给他办了寿辰,看起来是要好好的过日子的模样。他表面不说什么,可眉眼间偶尔也会露出点高兴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在孙子出生过后,逐渐频繁起来。

但庄老幺始终是个不安分的,他又迷上了赌博。赌输了就偷家里的东西去卖,还在外面欠了许多钱,弄得债台高筑。他媳妇儿受不了被天天追债的日子,跟他离了婚,连孩子也没要,就走了。

为了躲债,庄老幺没待多久,也跟跑了。

只留下一老一小。

庄长民一边做庄稼、养家禽替庄老幺还债,一边养着孩子,好在有村里人帮衬,虽然苦了几年,到底是把账还清了。他还存了些钱,在东拼西凑借点,把土房子推了,盖起一座小砖房。

新房盖好,正赶上过年,过完年小孙子也该上学了。

这日子终于有了点盼头。

大年二十九,庄长民请村里人吃饭,这是他几十年来最快活的时候,所以多喝了几杯,睡得死沉。

庄老幺在这天晚上回来,把家里所有的钱、米粮,连带着才下崽的几只羊通通拉走。

除了自己的儿子,什么也没剩下。

庄长民第二天醒来,对着空荡荡的新房,一滴眼泪没流。

大年初三,他把孙子送到亲戚家,自己在家喝了农药,刘大家里那天吃团年饭,见他没来找过去,才给发现了。

可惜为时已晚。

庄老幺回来主持葬礼,钱是村里人众筹的,他负责守灵、摔盆,可没人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

葬礼过后,村支书要他无论去哪儿,都得把孩子带上。

他答应了。

半个月后,跟他走的孩子被警察送了回来,说是在车站跟父亲走失,有好心人报警,他还记得家里的地址,才找到这儿。

可庄老幺根本联系不上,他是故意把孩子给扔掉的。

村支书得知这个消息,气得直骂娘。

孩子在村里呆了一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可学费、用度始终是个问题,无奈之下,村支书只好把人给送进了福利院。

如今,约么有十六七了吧。

而庄老幺,前几年回村了,兴许是挣了些钱,他把庄长民死前盖的房子,重新翻修了一遍。

他又娶了个媳妇,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过得踏踏实实、和和美美。

仿佛压根儿不记得,曾经还有那么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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