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爷

        到今年,我的大爷去世已有十八年了。

        今年清明节全村集体迁坟,我未能亲自去。四月十六日是大爷的生日,周末我和家人一起去祭拜。新墓地在一片向阳的土坡上,一排排墓碑在暖阳下静静地立着,墓碑旁的小松柏树也默然地立着,建公墓时特意撒下的草种早已萌发,都长成青青的一片了。大爷就陪在爷爷奶奶的身旁,周围墓碑上刻的名字我大都知道。我想:这样挺好,大爷在这儿不会寂寞。

        我大爷是奶奶的大儿子,他身材修长,瘦长的脸颊,五官端正,他的手给我记忆最深,手指修长,不像是下庄户地的手,可他偏又下了庄户地。爷的性格不急,甚至可以说有些慢。我曾有困惑:像爷这样标致的人怎么会说不上媳妇。后来明白了,祖母早年守寡,拖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家境艰难,能把他们姊妹四个养大成人已非常不易。女儿找婆家,只要人家不嫌弃,怎么着都能送出门。儿子要娶媳妇,多少都是要花费的。穷啊,没办法。在那种家境中,随着年龄一年大其一年,这媳妇就更难找了。就这样,爷一辈子独身一人,这也就成了奶奶一辈子的心事。

        我爷对我好,所有相识的人都这样说。我娘曾多次说起过一件事,那应该是一九七一年春天了,爷出外到山中打石头,中间回家一趟,回来干活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俺家小菊都会坐了。”一起干活的人都取笑他,他也不恼,一个劲儿地乐。我小时候淘,脾气又倔,没少挨我爹的打,我爷一指头都未戳过我,所以小时候的我曾背着大人说,我爹不如我爷好。我还记得当时跟小伙伴们说这话的情形,语气中含着对我父亲的不满。现在想来小孩子可笑,可那是一个单纯的孩子的真实想法。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我说,你爷最亲你,你长大了要养你爷的老。我当时答应得一定很响亮,因为现在我都能记得奶奶欣慰的笑脸,可是我做得不好,我没有给爷最好的,我甚至还嫌弃过他。我惭愧,我后悔,我怎么那么不懂事!

        我考上师范成了爷向别人炫耀的资本。记得他用我用完的本子纸卷烟叶子吸,几乎每次都要向我二妹和小妹夸我:“看看,你大姐写字多好。”其实我写字不好,很潦草。可在爷的眼里,我什么都好。

        长大的我却不再单纯,爷孤独一生,年轻时依着身体的本钱说干能干,脾气也随和。后来,年纪大了,加上嗜酒的原因,身体每况愈下,干活力不从心,脾气也变得暴躁了,从来不会骂人的他竟也急起来,脸红脖子粗的。从小被他娇惯坏的我哪里接受得了这些,我大声地反驳他,不理他。而他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了,他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我才能不吆喝他。他越发地爱喝酒了,而这更使我越来越瞧不起他。

        年轻时的无知伤人没商量。那一次,我又一次嫌弃他,他喝了酒,眼睛红红的,我坐在炕上,他在门旁,他那红红的眼睛瞪着我,当时,我只觉得厌恶,还有点儿害怕。现在我醒悟了,那双眼睛写满是伤心、难过,甚至是绝望。要知道在家里我是他最亲的人哪。现在想来,他哪里是在对我发脾气,他明明是在生自己的气,生自己无能的气啊。可这些他能跟谁去说呢?没有人,没有人能倾听。他最亲的人——我都不能理解他,更谈不上给他宽慰。爷,您当时一定感到很悲哀吧。

        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可我并没有去想该怎么做,没有去想要为他做点什儿。我在忙,忙所谓的工作,忙所谓的私事,唯独没有好好想想应该为爷做点什么。他后来得了肺气肿,我偶然间得了个偏方,回家给他兑了点儿药,他觉得管用,他便逢人就夸,说我给他讨来的药方管用。爷啊,如今想起您那向别人炫耀的神情,我不禁泪流满面,我当时怎么那么不懂事啊,我本可以为您多做一些的。名义上是忙,其实质是心里没装啊。

        自从有了我的儿子,爷心里滋。每次我回娘家,他便老早买回来一大包好吃的,看孩子吃,他在一边乐;他花十几块钱给我儿子买了那种安上电池能模拟各种声音的玩具手枪,然后看着孩子玩,他在一边乐;冬天里,他怕孩子冻着,给孩子买那种可以把两个棉耳朵抹下来的皮棉帽子。要知道他平时是不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的。每次他都亲切地叫着孩子的名字,摸摸孩子的脸和小手,脸上写满的是知足的陶醉。可我当时不懂,甚至嫌他烦。现在想想那霎那间凝固的笑容,那匆匆离去的身影,悔呀,悔自己的不懂事,不懂得什么是孝顺。

        二零零零年八月十六日,爷走了,永远地走了。我哭得撕心裂肺,可那不算真的痛,因为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遗憾会终生伴随着我。

      我在爷的墓前跪下来,爷啊,我想请您原谅我的不懂事,可我又清楚地知道您只会记着我的好。您走后,我慢慢懂了什么是永别,明白了怎样才是孝敬。幸在天公眷顾,给我留下了爹娘。爷啊,您地下有知,或许会感到些许欣慰,我会好好地孝敬我的爹娘。我会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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