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八号铁丝,两条皮筋,一块胶皮,有,大欢喜;没有,黯然神伤。只要想,总有办法弄得到。三样合体,就是少年神兵——弹弓。
门口就是马路,经常会有拉石头、拉沙子的马车、拖拉机经过,维护不及时就会坑坑洼洼。颠颠簸簸就有小石子震落。只要你肯低头,像捡钱一样,一定能捡到小石子,这真的是弹弓最好的子弹。
有弹弓,有石子,你的武器就能发挥作用。一把弹弓从来不拉开,从来没有射中猎物,算什么弹弓。
石子不能在村子里使用,打高处的鸟儿、蝉、树叶或者云彩,最终会落到人家屋顶上,屋顶都是土瓦,落上去嘎啦嘎啦响,关键会弄坏瓦条。人家不肯了,听见声音就会追出来,破口大骂,或者追过来揍你一顿,或者把你拎到爸爸妈妈面前数落他们,你还是少不了一顿。有时子弹会落在人家院子里,正好吃饭或者走过,掉进饭碗里或者砸在脑袋上都是祸事。有过惨痛的教训,大都会记得住。
前边说石子是最好的子弹,其实应该说之一。
最好的子弹是楝树的果子。楝树开花的时候,我们就在期盼,期盼它赶快结果。那果子我们就叫它楝豆豆。有一串果子了,找来砖头,使劲朝树上扔,打到楝豆豆了,赶快捡。没有长竹竿,没有长木杆,只有砖头。现在想板砖后来成为大众武器的确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扔了那么多次的砖头,有没有胳膊酸,有没有脖子痛,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扔了那么多次砖头竟然没有砸到自己脑袋,真是奇迹。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常常扔砖头,竟然没砸头,真是奇迹。
楝豆豆是最好的子弹,楝豆豆才是最好的子弹。在野外能用,在村子里也能用。
村外有高大的白杨树,树上有麻雀,甚至有燕抓啦——一种比燕子大的鸟儿,都是瞄准的对象。那些鸟儿很精,看见男孩子,拿不拿弹弓的,它们都会飞走,而且一群一群地飞走,真是气人。女孩子们走过,那些鸟儿就不飞走,照样叽里呱啦,真是气人!只有知了是树上的呆子,它们看不见我们一样。
树上没有鸟儿,哪怕是麻雀。只有知了,知了就知了吧。几个人,几把弹弓,一起瞄准,心有灵犀一样,放!瞄的是同一个目标,打到的不知是什么。打在树干上,树皮打坏一块,白滋滋的。打不中知了,它还在唱歌,根本不知道前一瞬间它曾在弹雨中飘摇。真是淡定啊!但是你不知道,我们从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再瞄准,放!终于被击中了,知了血肉横飞。血肉横飞中,士气大振。
下一个目标,瞄准!
堂弟跟我就相差一岁,但是他喊我大哥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相差不是一岁,而是一代。我有一种自豪感,我得罩着他。
拥有弹弓之前,最厉害的武器是纺棉花时用到的锭子,长而且尖,现在想来那是玩过的最危险的兵器。
拿着锭子在村里游荡,看见玉米杆儿戳个洞,看见一棵树,远远投掷过去,那就是飞镖。扎中,就是深深的创伤。丝毫没有愧疚感,没有,真的丝毫没有。
在村后边的小路上逛荡。一头黑猪,半大的黑猪窜出来,吓我们一跳,锭子差点飞出去。那黑猪也愣神,其实是个楞种。看着我们,不肯让路,还瞪我们。反了你!抓起地上的砖头,一砖拍过去,没砸中。黑猪好像知道不是对手,扭头就跑。
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你逃掉,练了那么长时间的飞镖,真当只是练练的吗。两个人真默契,锭子随手飞出,钉进黑猪屁股。黑猪嗷的一声惨叫,吓得我一激灵,怎么那么大声儿!
黑猪肥,是强壮的肥,四只小短腿很有力量,左冲右突,钻进人家后门,不见了。我们这才想起,黑猪不见了,我们的锭子也被它带走了!
大意了,大意了!平常对着死物,甩出去自然收得回,现在怎么办?追到人家家里,不是找打吗?
算了,算了。便宜他们,白得我们两副锭子。
有弹弓,就渐渐忘了锭子。想起黑猪,我们还会津津乐道,不知道那黑猪肉,挨了两枪的黑猪肉好吃不好吃。
堂弟有一天跟我说,他去跟张家俩小子玩的时候,张家的公鸡很凶恶地啄了他两下,好痛,好痛。疼得当时哇哇大哭,说得时候还有些战战兢兢。
我又不是没过张家,我怎么没碰到他们家的公鸡?
现在不是有没有公鸡的事儿,而是要报仇。堂弟说给我,不就是想出口恶气吗?
检查子弹,石子,楝豆豆,两口袋,满满的。不用担心子弹落到他们屋顶上,落到又咋啦?你们家公鸡那么恶,你们家的瓦,就不是什么好瓦!
张家后院的北门开着,他们家的鸡就在后门边的柴堆旁刨食儿。
堂弟埋伏在东边,我悄悄迂回到西边,趴好,跟他示意。
找准目标,我们同时开火,它还不得中弹身亡。打只麻雀不中,不是技术问题,是麻雀太小。一只大公鸡再打不中,弹弓干脆扔了算了。
可是,我看来看去,数来数去,都是母鸡,都是母鸡,哪有公鸡?
再瞅,仔细瞅!还是母鸡。公鸡母鸡我分得清!
匍匐迂回,堂弟还趴在地上,握着弹弓,一脸迷茫。
“都是母鸡,没有公鸡?”我很迷惑地问他。
他比我更迷瞪。“大哥,那只公鸡没出来。”
那怎么办?怎么办?母鸡也是他们家的母鸡,照揍!
既然说定,执行就毫不犹豫。一群鸡,只要一开火,就会四散奔逃,战果大打折扣。两面夹击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这次我迂回到东面,堂弟在西面。
那些母鸡如果知道自己在自己的地盘上自由找食吃也会有祸从天降,它们不知道会有多么悲哀。
不可能在伏击别人的时候还可怜它,那我不是精神分裂吗?
开火!各自选定目标。没想到第一发竟然击中同一只母鸡。受力均衡,那母鸡竟然不知道弹从何来,一时间愣住,后来我知道这就是呆若母鸡,物理里面是二力平衡。母鸡坚强,竟然不倒。
第二发各打各的,被打中的母鸡咯蛋蛋,咯蛋蛋,边叫边炸毛,就像没头的母鸡一样乱窜。几只鸡,乱糟糟的,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
有一只母鸡直接冲我奔过来,以它的智力应该还不至于看出是我袭击它吧?
然而,不能确定!
迅雷不及掩耳,我还没有做出反应,那头母鸡连飞带跑就到面前了,疯了一样,照着脑袋就是一记,好疼,好疼!一下子蒙掉了,母鸡呀,你是母鸡,不是公鸡,怎么就这么凶悍呢!
堂弟说他们家的公鸡凶残,看来这东西也传染。
跳起来,捂着脑袋,飞起一脚,踢到鸡屁股,好肥!它一个前扑。这时候堂弟杀到,拎着棍子朝那只母鸡抽去,地上石头绊了一跤,直接扑出去,狗啃屎!
一只母鸡竟然在瞬间让我们两个狼狈不堪,出足洋相。
此仇不报非君子,追!总要找回场子。
都是瞬间反应,手里有什么就是什么,母鸡终于知道它不是我们的对手。跑!跑着,跑着就飞起来。飞过第一家,飞过第二家,飞到路上,飞不动了,摔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
没路了,前边就是二十斗渠。母鸡刹车不及,滚进渠里。渠里有水。我见过会游泳的鸭子,可没见过会游泳的母鸡。母鸡在水里只有扑腾的份儿。
正得意。迎面来了一队放学回家的大孩子。拿着扫把、畚箕等劳动工具。
“我们家的鸡,我们家的鸡!”
是张家那俩小子的姐姐,我们叫她娟姐。
平时我们去玩,她待我们可好了,就好像一家人一样一样的。
她边跑边用扫把捞鸡,竟然给捞上来了,母鸡湿淋淋的,抖一抖,头脑好像清醒了,耷拉着脑袋朝家里去。
娟姐看着我们浑身浑脑都是土,手里还拿着弹弓,突然翻脸,抡起扫把,朝我们打来。
她那么大,我们哪里打得过。平时那么好,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真转不过弯来。
连滚带爬,跑!
你一个女的,还想追上我们!逃跑,我们很快的。
跑出很远,我们才停下来。
伏击母鸡,没想到会被母鸡反伏击。我怀疑它一直在后门等着我。
如果只是对付一只母鸡,还只是惨胜,不能让我获得足够的自豪感,那么另一件事儿对于我和我的弹弓就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除四害的年月里,麻雀是天上飞的,我们用弹弓瞄准、击落,不但不会被谴责,甚至会被肯定表扬。但是谁也没想过在自己村里打麻雀天经地义,但是如果有人来和你抢麻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村里的大场是用来打麦子,屯麦草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天堂,我在很多时候不自觉就会想到它。麦草堆好就是麦秸山,一座连一座。麻雀,很多的麻雀就会在麦秸山下找食儿吃。我们悄悄靠近,那些麻雀就会轰的一声飞走,即使有弹弓,大多时候也是没有战功的。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个子很长,戴个破草帽,他车后夹着一个粮食袋子,长长的那种;身上背着个袋子,鼓鼓囊囊,不知道里边装着什么;车头上挂个网兜,网兜里一只公鸡,安安静静。
村里的大人都在田里干活,这个人却能骑个自行车,带着奇奇怪怪的玩意在村里晃荡。很好奇的小孩子们追着自行车跑,他也不说什么。
他要去大场!
自行车过处,麻雀一群一群飞走,就像田里的蝗虫一样。顾不得麻雀,只想知道这个陌生人想干什么。
他在场里转了几圈,我们跟在后边跑了几圈。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地方。
终于停下了,他神闲气定,我们气喘吁吁。
看好一个地方,包包拿下来,竟然是两张铁丝网。那时应该是后晌,我记得阳光是从西面照过来的。我们问他,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这网是做什么用的。他一概不睬。大概小屁孩和他不对等,或者他的事情非常重要,重要到无暇顾及别的任何事情。只是他那么悠闲,我是看不出他的事情有什么重要的。从包包里摸出几根长长的钉子,一把羊角榔头,三下五除二钉好两只网,网向两边翻开,拴两根绳子,跑开,一直跑,跑出很远,停下来。跑回来,从麦秸山上撕下很多麦草,铺在两张网中间,撒上一些碎碎的玉米珍。网兜从车上取下来,公鸡从网兜里放出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根麻绳,拴在鸡腿上。虽然是公鸡,一路颠簸。此时也是呆若木鸡。公鸡放在网边,绳子拉开连三米。
他站起身,对着我们说,走开!声音不大,却充满令我们不得不听的威慑力。那么大的个子,我们那么小!
好吧,躲开!我们后退,后退,后退到沟渠里,退到他认为合适的地方才走开。
趴在沟渠里,我们倒要看看你玩什么!
他走到很远很远的网绳跟前,蹲下来,两手拎着绳子,好像一点都没用力。
公鸡缓过神,开始在脚下的麦草上刨食!
哦!原来他是要用公鸡把那些麻雀引过来!这只公鸡是诱饵!
大场上静悄悄的,似乎只有那只公鸡在啄食。飞走的麻雀一只飞到公鸡边上吃着地上的碎碎的玉米珍。两只,三只,一群麻雀都飞来了。
网边上的玉米珍吃完了,一只一只朝网里走。吃着吃着,突然一轰全飞走了。那些麻雀鬼精鬼精的,感觉不对立即就飞走。公鸡还在勤勤恳恳啄食,一副人畜无害的悠闲,公鸡啊,演技真是精湛!
麻雀忍不住还是一个个又飞回来,从网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走到网中间,一只,一只,一只,一群!
在远处的的那个人,我们看不清他的脸,能看见他攥着绳子,半跪着,我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网中间已经有很多麻雀了,怎么还不行动!怎么还不行动?怎么还不行动!?
天地安静,阳光丝丝缕缕飘在空中,有一点风,我都能听到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啄食的声音!
我盯着那个人,突然他的手动了,两手一拽绳子,再看向网子,只有少数的麻雀飞起来,惊慌失措!啊!大部分的麻雀被网住了!
那个人朝网子跑去,公鸡还在悠闲啄食!
我们一群小孩也奔过去,看见麻雀在网下面使劲挣扎。但是,没有用了!
网眼很小,麻雀钻不出来。那个人从网眼中抓住一只麻雀脑袋,拧一下,麻雀不动了,从网眼里掏出来,放在网兜中。他的手很快,看的我们眼花缭乱,一会儿就半网兜死麻雀!
“你要这些麻雀干什么?”
我们在边上问他。他头也不抬,只是干着自己的事情。问得急了,他才说了一句:“除四害!不要烦我!”
好凶啊!好难懂!
一网的麻雀给他抓完,起网,麻雀都装进夹在后座上的粮食口袋里。又换一个地方,公鸡也牵走。然后又把我们赶开!
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套路!
我们那么多弹弓,一天也不一定打到一只麻雀,更别说一群了,他一会会儿就能搞定我们几年的战果!但是,但是,我们不羡慕,但是但是,那是我们的麻雀!你柠麻雀脑袋,说拧断就拧断,你一个外人,凭什么!
他的公鸡又开始在网边认认真真吃食!他又跑到很远放绳头的地方!我们知道他的第二场屠杀要开始了!
趴在沟渠里,我们弹弓子弹上膛,看着他的网子!
那些麻雀真傻!记吃不记打!还是一个个飞来了!
那个人蹲下来,看着远方的网子。
他刚要跪下来,我们发一声喊,弹弓齐发,打鸡的打鸡,打网的打网,大喊的大喊!麻雀受了惊吓,一轰而飞!那人拉网,网里已经没有麻雀!
那人一定非常生气,朝我们奔过来。
沿着沟,分开跑!
子弹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