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江南

郁文是位典型的江南女子。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问,你是不是南方女孩?怪不得人们一看到,就会想起江南,江南秀丽婉约的山水像一首诗,全写在她那青春的面庞上,江南清雅娴静的柳树春花像一副画,都映在她那盈盈的眼波里。

她的家乡在浙江中部地区的一个小山村里。那里四周环绕着青山,如同一圈硕大的翡翠屏风,把世间的纷纷扰扰全挡在了外头。田野里阡陌纵横,一大片一大片翠绿的稻田,一条并不宽敞的水泥路在稻田之间蜿蜒曲折着,绕过一座青翠的小山,就能看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对岸那古老的村子便是郁文的家。

溪上有一座平坦宽阔的水泥桥,桥边立着一块大青石,青石上刻着两个鲜红的大字——郁宅。在大青石的上方,高高耸立着一颗老樟树,谁也说不清,这棵老樟树到底有多老,它比不远处的那座石拱桥还要老。那座石拱桥很有些年份了,据村上的老人说,石桥建于明末清初的时候,几百年来,这窄窄的石板桥是全村人进出唯一的通道。如今修了新路,造了新桥,老桥便成了一副供人瞻仰凭吊的画,然而,那桥上的青苔,依然一年年地绿着。

郁文好久没回来了,脚踏在桥上,耳听那小溪哗哗的流水声,心里油然冒出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桥下一位洗衣的妇女,手里挥舞着棒槌,啪啪的声响,吓得树上的绿叶瑟瑟发颤。那妇女看到桥上的郁文,便停下手中的棒槌,扯着嗓子喊道:“回来了呀!”打完了招呼,她又啪嗒啪嗒地捶起衣服,一停一起间,倒吓着了几只水里游荡的鹅,它们惊慌失措地鸣叫着,用力撑开的白翅膀簌簌地划过清清水波。

对岸,一排青砖黛瓦的徽派古民居沿溪排列,屋前一条鹅软石铺成的老街,也不知历经了多少代人脚步的打磨,每一块鹅软石都是那么圆润顺滑。小时候,郁文每天从这里上学放学,她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前面走,后面时常跟着郁伟峰,他一路追一路喊,姑姑,姑姑,等等我。虽然伟峰比郁文大上几个月,可按照郁家族谱的排序,郁文要比伟峰大上一辈,因而伟峰不得管郁文叫“姑姑”。郁文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他瘦瘦小小的,鼻子经常挂着两条乳白色、黏糊糊的鼻涕虫,而郁文总是被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才不愿意搭理这小脏兮兮的小屁孩呢!所以,她总是装做听不见伟峰烦人的嚷嚷声,一个人哼着歌,自顾自跑回家里去。一想到这儿,郁文甜甜地笑了。笑过之后,却是无限的酸楚……

村里小卖铺的门口挤着一堆人。两个老头象棋杀得正酣,边上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位下棋的老头儿实在忍不住了,吹胡子瞪眼地吼道,“吵什么吵,到底是你下还是我下!?观棋不语真君子,晓得伐?”观棋的这才乖乖地闭了嘴。

下棋摊边上,几个老年妇女正做着手工,手指头捏住一根彩线,蝴蝶穿花般地上下飞舞着,见了郁文,赶忙招呼道:“文文回来了?好久没见着你了,比以前更水灵了。”下棋摊上的人闻声也丢开棋局,纷纷和郁文打着招呼。

店铺里新过门的媳妇已经生过小孩了,新媳妇怀里抱着个粉粉嫩嫩的小人儿,婆婆端着一只小碗,哄着逗着往宝宝嘴里喂米粉。新媳妇向婆婆嘟囔了一声,“谁呀?”婆婆回道:“郁槐老师家的闺女,唉——闺女真是可怜呐。”新媳妇撇了撇嘴,说道:“这有啥可怜的?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有钱的,有才的,长得帅的,家里有权有势的,还不都排着队由她挑?”婆婆轻轻叹了口气,“唉,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郁文一路逐着小溪的流水声往家里赶。溪边的柳树底下,忽然窜出一直大黄狗,高仰起脖子冲郁文汪汪地吼。远处,一个又尖又高的声音喝道:“叫什么叫?自己家里人都不认得了?看我不打死你!”大黄狗听到呵斥声,立刻低下了脑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马上对郁文摇起了热烈的尾巴。

李婶亲亲热热地跑过来,一把就搂过郁文,“哎哟喂,我家的大美女终于回来了!可想死我了——我刚从你家里出来,你爸爸给你做了一桌好吃的。”郁文被按在李婶的怀里,像一块面团似地被上下揉搓着。李婶身材丰腴,一张圆润的脸,就算平时不带表情,看上去也微微带着笑意。李婶今天竟然化妆了,眼影画得跟煤球一样黑,嘴唇涂得跟春联一般艳,睫毛膏也没有涂匀,上面挂满了一颗颗的黑粒子。当农村的中年大妈忽然心血来潮地化起妆,那是天底下第一等可怕的事儿,郁文恨不得拿块海绵把李婶脸上统统抹掉。她看着李婶的脸贴到眼前来,禁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更是惹出了李婶的欢喜,又是对郁文一顿猛烈地揉搓。

李婶就是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她的聪明强干可是远近闻名的。她和丈夫很早就做起了生意,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可是世事无常,几年前,她的丈夫出了交通事故过世了,从那之后,不知有多少男人打起了她的主意,可不知道怎的,她就看上了郁文那闷闷的父亲,人前人后,她从不掩饰对郁文父女俩的好。平时雷厉风行的李婶,在郁文父亲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她总是说,郁槐老师是有文化的人,在有文化的人面前可不敢太马虎了。然而,郁文的父亲对李婶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他对谁都是淡然,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两个人能在他心里兴起波澜,一个是郁文,另一个便是很久以前就离婚了的郁文的母亲。

郁文好不容易从李婶的怀里挣脱出来,道:“李婶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李婶笑道:“我怎么好意思打搅你们爷儿俩?你爸可想你了,一个大老爷们,说到你竟偷偷地抹起眼泪。你回家去好好陪他说说话吧。”

郁文问道:“我爸真哭了?”

“嗯。我还会骗你不成?你爸这人吧,心里细的跟针尖似的,就是嘴巴笨了点。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也是不容易。”李婶画过的两道浓眉忽然一挑,接着说道:“我家金兰这几天也回家来了,等你忙完了,记得上我家来找她玩儿。”

郁文随口答应着,心里却想着早点见到父亲。拐进一条小巷,往里走不多远,便看见郁文的家了。一座古老的宅子,满壁斑驳的青砖,马头墙高高地耸立着,屋顶一大片青褐色的房瓦。这是座典型的“一明二暗三间房”的徽派房子,正中一间宽敞的堂屋,两侧两间厢房,底下齐整的三间花窗房间。房子里静悄悄的,木梁上的燕子窝里,几只毛茸茸的小燕子在叽叽喳喳叫着,一只嘴里叼着食物的母燕,从四四方方的天井里飞回屋里来了,引得燕窝里又是一阵骚动。

上百年的老宅子,那些精雕细刻木花窗,那些辉煌夺目的牛腿装饰,处处氤氲着古老神秘。家族的兴亡更替隔得太久远,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沉重,比不得屋里的菜香味,一丝一缕都契合着游子的思绪,笃定而明晰。

听到脚步声,父亲从房门里探出脑袋来,见到郁文,简直不知道如何高兴才好,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只笑呵呵地说道:“回来了。快,快过来吃饭。”

一段时间没见,父亲两鬓的白发更多了,削瘦的脸上爬满了笑眯眯的皱纹,郁文眼圈有些发红,很想抱抱他,双手却沉沉地怎么也抬不起来,只微微笑了笑,道:“嗯,回来了。”心里暗暗想着,自己幸亏是回来了。

一张八仙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各种菜盘子,围着桌子只有默默无语的两个人。父亲不停搛菜给郁文,仿佛还是小时候那个不爱吃饭的小姑娘,然而,小姑娘毕竟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有主见的大姑娘,做父亲的反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仿佛一个害怕做错事的小孩子。

郁文看了看碗里堆得高高的菜,狡黠地说道:“爸爸的手艺越来越厉害了,都是你自己烧的?”

父亲说道:“嗯,那还有谁?”

郁文笑道:“我刚才在路上遇到李婶了。”

父亲神情略有些尴尬,说道:“哦,她非要过来帮忙……”

郁文说道:“这么多年了,要不你就和李婶把手续办了吧,免得我一个人在外面放心不下你。”

父亲不置可否,顿了一顿,方说道:“我怎么样都行,只是你,让我心里一直不得安宁。那天,你猛地发了那样一则信息给我,我看了简直不知该怎么样才好。”

郁文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不忍心再说什么,长叹了一口气,道:“哎——有时候,我宁愿你不那么像爸爸。要是能把心里头压的事情放轻松些,没心没肺一些,生活就不会过得这么沉重了。”

郁文说道:“爸爸,你现在还时常会想念妈妈吗?她早已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应该早点放下才是。”

父亲说道:“你还不是一样?伟峰离去都已经三年了,你还这样折磨着自己……唉,说到底,这都是命,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可是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爸爸真希望你能早点走出来,早点开始新的生活。”

这样的话,父亲已经不知说过多少回了,然而,安慰的话说再多,终不过是隔靴搔痒。每个人心里都会藏着一段伤,用最高明的药也不能治疗,只能自己窝在心里慢慢养,慢慢遗忘。郁文未尝不希望心里头的伤尽快好起来,可是伟峰的影子无处不在,在心里,在眼里,在每一次的呼吸里。

一回到家里来,那些过往更是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简直让人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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