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

文 | 麻媛儿

毛小胖用一根手指头伸出阳光房的玻璃门,勾住两串红灯笼递给我,我笑话他:“有那么冷么?你就不能出来帮我把灯笼挂上?”他咧开肉嘟嘟的小嘴,“老妈,我还小,经不起冻!”我白了他一眼,接过灯笼挂在阳光房朝南的两个角上。

他这个年纪怎么会怕冷呢?我耳边呼过的寒风一下让我记起二十几年前的腊月二十九。


外婆家的大门口是一条夹巷,风吹得紧的时候会在地上腾起一个个小漩涡,表哥的棉裤腿就在两个旋涡里立着。他是在外公房间里点酒精被罚站在巷子里的,我已经偷偷给他送过去好多糖果了。表哥看见我冲我使个眼色示意我过去,用他刚攥过金枣的小粘手从棉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子弹壳,虽然没有弹药,却还是惊得我连退几步。

“这是我刚从廊檐底下泥堆里发现的,装进我的小鞭炮,那就是威力无比的炮弹!”表哥很严肃的将两粒鞭炮塞进子弹壳,拉着我偷偷潜回院子。

外婆从腊月二十开始就操办年货啦,肉圆、虾饼、藕饼、扣肉这四样外婆早已做好,用四个淘米篮子装好勾在院子南墙的屋檐下,同样挂在屋檐下的还有香肠、风鸡、风鱼、咸肉,那些在我放寒假前就做好了。

扣肉

昨天家里还请来了制糖师傅,在大铁锅里熬了一锅的花生炒米糖,和匀、摊平、压实、切块,制糖师傅热得上身只穿了件背心,头上还冒着热气。制好的糖我早已尝过了,外婆担心我光吃糖不吃饭,就把糖罐子都转移到我怎么也够不到的大衣柜顶上。可是院子里还飘着淡淡的桂花甜味,一直在勾我的馋虫。

炒米糖

表哥拉着我进到院内,在东墙角的煤球炉旁蹲下。煤球炉上正炖煮着一锅沙鱼干烧肉,外婆还在锅盖边夹上几个木头夹子——这是为了防止香气将锅盖顶起来,还是担心我这个馋猫将锅盖打开来?我正想着,表哥突然将他自制的“炮弹”从锅与煤球炉之间的缝隙塞了进去。

“跑!”表哥大吼一声,拽起我夺门而出。

吓懵的我一直到站稳在街边的供销社门口才回过神来,“炸了没?”我忙问,表哥摇摇头,“不知道,咱跑的快,引线又长。”

供销社门口的街道是小镇的繁华所在,年前更是热闹,卖茶食的、蒸包子的、兜售香烟的都聚在东街,扯布的、宰肉的、补汤捂子的都聚在西街,十字街往南的临街还开了些铺子,卖些头绳、雪花膏之类的,往北临街有家面店,再往北就是外婆家。

金属的敲击声和香烟贩子的叫卖声,削弱了我的听力,我竖起耳朵也无法听见“炮弹”炸出的巨响,可我们也不敢回去。

午后的北风吹得更紧了,小雪花渐渐被吹了出来,雪花慢慢变密了,像面店家爷爷在筛面粉。我从棉衣兜里伸出小手,接住雪花,一点也不冷,我笑呵呵的看着表哥,他却盯着我的脚下。一张皱褶的十元钱正落在那里,估计是从我兜里掉出来的,那是外公外婆给我的压岁钱。我忙捡起来,掸掸干净,叠成小方块,还塞进棉衣兜里。

“街东头的电影院在放《葫芦娃》,他们说挺好看的。”表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低头从棉衣里面的毛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那里面装的是太太(外婆的母亲)给我们剥的瓜子仁,她给四个小重孙一人一瓶,我自然也有,可我的那瓶早被我吃完。我回想起一撮瓜子仁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出的香味,不禁咽了咽口水。

眼前的雪花更大了,对面屋顶渐渐白亮起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搬木板的声音,表哥把我往门边拽了拽,他说:“供销社都开始上门板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啊?”“今天几时明天几时啊?”供销社的眼镜叔叔说,“我们也要早点关门回家过年啊!”顿了顿,他又冲着我说:“媛媛,我看你们俩站在门口半天了,你外婆要是找不到你们又要骂了吧?”我缩了缩脖子,闷闷地说:“回去吧。”

印象中的供销社

刚拐进巷子,我就看到两辆二八自行车,心情立刻大好,一边大叫着“妈”,一边蹦进院子。正在大门边刮旧春联的外公被吓了一跳,蹲在井边清洗荸荠的大舅妈差点把菜盆扣进井里,连家里养的大花猫也一下子窜上了房顶,可屋里屋外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我妈的身影。大舅妈擦干手上的水,往我嘴里塞了个生荸荠,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在医院忙,哪回不是最后一个回家?”二舅妈拿出包松仁糖,放我口袋里,她说:“就是就是,估计下了班再骑个三十里的路,回来时天都黑了。”

“我到巷子口等她去!”我努力憋回眼眶里的泪水和心里的委屈,一甩头跑出家门。

巷口的风刮在脸上生疼,我把帽子上的边沿放下来遮住耳朵,再把棉衣领子竖起来,这样似乎暖和了些。但是帽子还是不够厚,因为还是能听到大舅斥责表哥的声音:“你看你把锅炸的,炉膛子差点没被炸透,你这个压钳子(我们这里长辈骂小辈的专用语)!”

不知道我在巷口站了多久,帽子上的雪积了一层又被我头顶冒出的热气化了。外婆和舅妈们喊了我几次,我都死倔着不回。外婆没辙,把炒米糖罐子捧出来端到我面前,青花瓷的大罐子在我眼前晃了几转都没拉得回我这倔脾气。外婆急了:等吧等吧,冻坏生病了吃什么都没味儿!

我缩着手、跺着脚、支着耳朵,突然熟悉的自行车铃声传来了——我家的,我敢肯定——在家时,一听到这声音我得立马关电视。

妈看到我缩成一团的样子,提溜上我就冲进家门,她忙把汤捂子塞我怀里,煮了一海碗生姜茶让我喝,她问我:“冷么?”

我说:“不冷啊,怎么会冷呢?”


“怎么会冷呢?小胖儿,来跟我一起把门上去年的旧春联刮干净。”我把小胖从阳光房里拽出来,继续说:“明天年三十,记得跟你爸一起贴新春联。我值班,不用等我吃晚饭啊!”

其实,我想告诉小胖儿,爸妈中有一个陪着过年就挺满足啦,那年我的毛衣口袋里一直还藏着一包烟,红旗牌的,十块压岁钱我花了两块五,想给爸一个惊喜,但他却和他的小白鼠们呆到正月初五……

年过了,味儿就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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