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子,父母还能陪你走多远?

图文 | 成省桐

【题记】谨以此文记录姑姑和姑父对脑瘫女儿不弃不离,苦心相伴近三十年的真实故事。

三妹子是我姑姑的第三个女儿,先天小脑发育不全, 28岁的她智力仅相当于5月龄婴儿,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这个姑娘的出生,是那个特殊时代的烙印。她的故事,折射出这个家庭中各代人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命运。

姑父出自书香门弟,世代读书识字。在留存的旧式黑白照中,姑父的祖母旗袍加身,簪挽发髻,慈眉善目;官位在身的祖父穿长袍,蓄山羊须,目光深邃。军阀混战中其子女各自逃难,散落四处。

姑父的父亲流落青岛,解放前是纺织厂的管账先生。抗日战争中东北华北相继沦陷后,老爷子携全家逃回祖籍——湘乡杏子西亨(今属双峰)。解放后,老爷子被评定为地主,受不了邻里的岐视与批斗,积郁成疾,英年早逝。

姑父成了家中唯一的、尚在襁褓中的男丁。姑奶奶带着姑父低调谦卑地做人,姑父被时代浪潮淘成了隐忍求全、体质孱弱的的赤脚医生,戴着“地主”这顶帽子,到30岁还没娶亲。

直到姑父在爷爷的篾货铺遇见小巧玲珑的姑姑,心生爱意,悄悄送她一方手帕,姑姑以那个年代闺阁中少女该有的矜持与自重婉拒。在姑父看似无意的多次闲顾后,我爷爷阶级观念深厚坚决反对女儿与地主之后交往。不久爷爷患病,恐有性命之忧。姑父托在长沙的表兄求医问药,治好了病。感念救命之恩的爷爷方才许了这门亲事,二人于1975年成婚。

姑姑就这样嫁入了“地主”家庭。在1983年前的“大集体”年代, 即使与他人同工,但工分计算却不一样。随后,虽是田地承包责任制到户,姑父所在山村山多田少,每到旱季,需日夜守在田边抢着放水、蓄水,姑父文弱,姑姑瘦少,哪抢得过别人家身强力壮的男丁们,免不了吃些亏。

于是,姑姑很自然地渴望生个男孩,能添份劳动力,分担家庭重担。然而,农村超生工作抓得越来越紧。依照“一胎节育、二胎绝育”的政策,已育有两个女孩的姑姑被强行拉走,让医生匆忙之中行了结扎手术。

1990年,姑姑小病一场,不久意外地发现有了身孕,让一家人又喜又惊,惊的是如何逃脱计生队锐利的侦查哦。为了不现肚形,怀孕的前6个月,姑姑一直用腰带缚住腹部。到实在藏不住时,便以婆媳失和、离家出走遮人耳目,实则白天蜷缩在牛栏楼上的草垛里,深夜方潜回屋里困觉。

由于姑姑孕前小病服了药,孕中长时间屈膝弯身,心悸慌张地躲躲藏藏,生产时早产加难产,胎儿在产道停留时间过长,出生后没多久,便心酸地发现三姑娘是个“很特别”的宝宝, 姑姑仍视若珍宝。过了周岁,三妹仍只能软绵绵地趴在姑姑肩上,且时常日夜惊哭不休,听闻“夜哭郎”要吃百家饭,姑姑羞于向屋门口人索粮,常步行数十里去外地挨家讨米,持续数年,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布鞋底。

姑父则背着三妹看遍了大小医院,问遍了中医西医,当年单价800多元一支的治脑专用药也坚持用了一年多。平常一直留心相关医疗资讯,关注保健品广告,只要提到能改善体质、提升智力,不论多贵,也不论多远,姑父都会寻来一试,比如龙牡壮骨颗粒,钙中钙,红桃K,脑白金等,贵得离谱的白蛋白注射液论箱买,深山里的核桃论袋买。很快就耗尽了全部家财。



三妹长到七岁,仍不能直立行走,无法自己吃饭或大小便。想着自己终有老去的一天,姑姑开始机械式地训练她自理能力。最初尝试让她自行站立,软趴趴的身体连半秒钟都站不了。机智的姑父定制了一个适合三妹身高的站筐,让筐檐卡在腋下以防身体突然坠地。从每次站数秒到能坚持一分钟,经历了数月,从一分钟到十来分钟,却是数年之久。

后来,姑姑用布条子吊着三妹的臂膀,姑父拉着她的脚,一步一步机械地漫步,训练她自己走路,两人时常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满九岁时,三妹终于能颤颤巍巍地独立行走了,全家人喜极而泣。但是她大脑缺乏判断机制,不晓得绕开屋前屋后的沟塘;肢体平衡能力差,时常歪身倒地,摔得鼻青脸肿。

到了十三四岁,三妹如正常女孩一样开始发育了。每逢生理期,姑姑便比往日多了更多换洗的工作。姑父和姑姑轮流寸步不离地看护她,以防她身体受到任何侵犯。

今年,三妹就满28岁了,仍不会吃喝拉撒,但深爱她的姑姑一直精心服侍,让她冬暖夏凉,干净如常人。无论冬夏,每餐一勺一勺地喂完她,桌上的饭菜就凉了,姑姑从没吃过一餐热腾腾的好饭。姑姑几次因病就医,医生每次都通知即刻住院,姑姑硬是溜走了,担心姑父一人照顾不了三妹。

姑父为了她,拒绝了市级医院请他驻院传授祖传眼科手术技术的邀请,多次放弃县卫生局给提供的深造学习的机会,生于良善世家的他默默地呆在山冲旮旯里为附近相邻行医,不贪名利。

姑姑为了填补经济上的亏空,早出晚归地忙完田土里的农活,还要想办法创收, 摘茶叶,采山药,酿米酒,风里来,雨里去……身材瘦小的她,承受的劳动强度是一般农村妇女的三四倍,过早地把自己压成了驼背。

年长的两个姐姐,很小年纪就外出打工,分担高额的医疗支出。后来各自成家、育有子女后也依然不遗余力地支持着父母。

体格发育不全的三妹,身体免疫力异常低,极易感冒咳嗽,连续多日高烧不退是常事,打针或服药不如常人,治疗起来非常棘手。姑父经常连日整夜无法安睡,要时刻观察三妹病情,过多地损耗了自身身体能量,积劳成疾。

即便如此,我从未见过姑姑或姑父对三妹显露出半点嫌弃,逢年过节都会给三妹备下礼物,一款新点心,一件新夹袄等。每次去做客,当三妹冲我无意识地傻笑时,姑姑总是带着微笑夸奖她:瞧,我三三在欢迎表姐咧,好开心哦。当三妹把东西胡乱塞嘴里,姑姑又夸:我三三真聪明,会寻东西了。在感叹命运的不公之余,我被这份无条件的爱深深感动。

去年,我一位朋友偶然提起,八字先生按她那弱智的表侄面相推断,娶一个同等的姑娘便能“横木生直子”。我提起三妹,朋友非要上姑姑家提亲,我婉拒后仍不依不饶,并许诺出一笔不错的骋礼。奔着缓解二老经济压力的想法,我委婉地向姑姑提起,她给出的永远是那个过于自责的老答案:“都是我前世造了孽,今生又做错事(指怀孕时缚腰、长期屈膝弓腰等),欠了我三三的情债,这辈子就让我一直陪着她还了吧。”当我向姑父提起,他坚定地摇着头说“我宁愿养她一辈子,也不能让她去当生育工具,去受委屈……”。我突然很羞愧,为自己没能看懂那份不离不弃的护犊之情。

现在,65岁的姑姑视网膜脱落,视力不佳,颈椎严重错位,腰椎间盘突等多种疾病缠身,但一直拖着,不肯吃药住院。71岁的姑父,曾受重大疾病(尿毒症)侵袭,出院后一直带多种并发症,体质每况愈下,也照旧硬顶着、拖着,舍不得花钱用药。

即使在暖和的初冬,二老就要夹个烤火炉了。在深冬,为了不让频繁翻身或解手的三妹着凉,二老要时刻保持警醒。一旦三妹有动静,一个抬脚,一个抬手,协助完成。折腾一番后,二老睡意全无,就这样被失眠彻夜折磨着。因此,二老看上去比同龄人更苍老,病情也加重得快,伺候三妹己经力不从心。二老时常哀叹:我的乖女啊,爹娘还能陪你走多远哦?

好在如今时代变了,政府的扶贫政策如一缕春风扑进了乡间小道。前些年村委协助姑父提交申请,三妹被核定为一级残疾,享受双峰县低保户补贴。今年被改评为五保户,改为享受五保户补贴。这个苦难的家庭对于曾给与支持的亲邻和村县级单位深怀感激。

上个月,姑父看新闻得知2018年湖南一、二级残疾人新增两项补贴——生活补贴和护理补贴,有低保的残疾人也可享受该补贴,有些市县还扩大范围到困难家庭,还对残疾人适配基本型辅助器具给予补贴,为贫困残疾人家庭发放无障碍改造补贴,只是湖南境内各地发放的补贴金额不等。姑父日夜企盼这样的政策得以早日落实。

虽经历了不同时代的种种碾压,这个一直与命运相争、与疾病相斗的苦难家庭仍深深相信:这个时代不一样了!不同于祖辈们,生于乱世,国不安民不稳。如今是和平年代,政府能成为百姓的依靠,会扶贫济苦,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家庭经济压力。希望姑父的期盼早日成真,让他们安享晚年的同时,三妹的将来能增添些许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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