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眸

Hot summer nights, mid-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一、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第一次见到空空是在初一入学报到的下午,全班人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按身高排座位。八月末的日光干燥柔软,那时候的空空长着一张圆圆脸,清丽又可爱,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算是非常不错。


然而据说空空对我的第一印象却相当不怎么样。因为当时我给全班女生按身高排完队以后,看了她一眼,说:“诶你刚好比我高一点,那我就站你前面吧。”然后不容分说地插在她前面,正好把她从第四排挤到了第五排。


所幸少年人的友情并没那么多道理,不管第一印象怎么样,相逢的人终究还是会相逢。


那时候学校的操场甚至还没有铺上塑胶跑道,还是跑一圈四百米就灰头土脸的煤渣,年岁漫长到甚至有点无聊。刘丹丹念叨着小学喜欢的男生,云仔从初一就开始絮絮叨叨她的减肥大计,空空则常年把乐队的学长们挂在嘴边。


初一期末考完试我们四个一起去了空空在火炬路上的家,然后在交大商场吃了一顿肯德基。期间刘丹丹不停问我地理考试的南亚雨都到底是啥,在听说答案是乞拉朋齐而不是班加罗尔以后,激情抱怨了一下午这地理算是考砸了。


初一寒假的时候空空和学校的乐团一起去了欧洲,并委托云仔帮她抄奥数课笔记。在法国斥巨资1.5欧购入了一个埃菲尔铁塔的钥匙链,回国后送给了我。后来那个钥匙链一直别在我的自行车钥匙上,直到高一的某个下午不翼而飞。


在初一下学期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空空的日常主题都围绕着她在欧洲出访期间发烧生病,并受到乐队学长殷殷照顾的相关故事,间或吐槽法国的退烧药和止咳糖浆多么昂贵而没有效果。


那年友谊东路的梧桐树开始抽芽的时候,全国遭遇了重大公共卫生危机——非典。每天早上到了教室,先从笔袋里掏出温度计量体温。每天总有人把温度计打了,然后一堆男生围成一圈,兴致勃勃地观察地板上滚动的水银。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84消毒水的味道。下午三节课后就放学,周六的竞赛课也总是到了学校之后被通知临时取消,时间多到像是用不完。


在某个补课再次被取消的周六,空空非要拉我去她家打游戏,然后我跟她打了一上午哈利波特骑着扫帚吃豆豆的弱智小游戏,后来又打开红警,目送谭雅一路扑街。


期间生物课讲到环形动物,生物老师要求大家每人带一条蚯蚓去上实验课,于是放学后,空空就拉着我去学校主楼后面的小花园挖蚯蚓。


那天下午大概半个年级的人都在小花园挖蚯蚓,东西两个花园被翻得没有一块完整的地儿,实干家空空抄起一根细软的小树枝,随便找了一堆土就开始猛挖,神奇的是竟然还是给我们挖到两条。


刚刚把蚯蚓装进矿泉水瓶,一个5班的男生就跑过来大喊:“徐子坤,王佳琦来了,还不快跑!”


空空和我抱着瓶子一溜烟跑回教室,随后发现校长当然并没有来。


两条蚯蚓顽强活到了第二天下午的生物课,人手一条蚯蚓的我俩荣膺教具大户。


那时候空空有一个在兴庆公园做园艺工作的舅舅。某天下午骑着她那辆粉色吉安特,穿过交大*开着樱花的校园,带我去了她舅舅的花圃。


春日的明澈阳光,天宇下一望无尽的花圃,始终是那段过于年轻而无忧无虑的时光的注脚。


醉红不记,归路月黄昏。


(注*:本文所称“交大”均指“西安交通大学”,下同。)


二、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高中我和空空不在一个班,却意外变成了室友。起因是我在高二开学搬到东校区,经历了一星期短暂的住校生活以后,无聊得想要撞墙,于是决定回归精彩的走读生活,申请换到只有中午在学校休息的午住宿舍。


宿管老师翻开登记册,逐一向我展示尚有空床的宿舍,然后我在一间只住了5个人的6人间里看到了空空的名字。


那时候下铺住着我一个失散多年的幼儿园同学,空空和我则睡在相邻的两张上铺。


那段时间,空空正是发奋图强努力学习的时候。


每天中午,云仔和我坐在食堂二楼人流量最大的门口,云仔勾着一篇越错越多的完形填空,我吃着一锅越吃越多的砂锅米线,然后会看到空空从门口晃进来,跟我俩打过招呼,去二楼最边上的窗口买一杯稀饭,再拿一根粗吸管装在塑料袋里拎回宿舍。


因为大家并不过夜,所以午休宿舍只有架子床,没有桌子。


等我听完云仔新挖掘的校园八卦,并结束和砂锅米线的斗智斗勇回到宿舍,其他室友一般还在校园内外的各处娱乐场所东游西逛。


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空空一个人站在窗边,把生物书摊在窗台上,抱着吸管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稀饭,一边努力背着生物。


那时候宿舍每天中午都要点名。在某一个阴霾冬天的中午,空空爬了六楼回来,点了名签了到,又等门口点名的老师撤了以后偷溜出去,把花费了一个星期伙食费购买的阿迪达斯男士香水成功送出,并收获了据说是校服的第二颗扣子。回来用一根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风格的彩绳系着,挂在了黑色的书包上。


到了高二下学期,空空和我在没课的晚上都会去交大主楼上自习。我妈会做好我们两个人的饭送到学校门口,看着我俩一起坐在车里吃完,再开车把我俩送到交大南门。晚上十点钟,各自的爹妈再把我们接回去。


如果放学时间不一样,就会有一个人先去占好位置,再发短信通知另一个。那时候的联系强度过于大,大到时至今日我依然可以熟练背诵空空139开头尾号1132的11位手机号。


那时候最常光临的教室是主D305,从交大南门进去,在暮色中上一段缓坡,然后经过体育馆和情人坡,来到最近的一处自习室。


主D三楼总能找到座位,然后我俩会隔一个位置坐,在满教室的大学生之间,对着立体几何、排列组合消磨三四个小时光阴。有时候也会穿过暮色中的四大发明广场,去东北角的制图教室享受一下大大的桌子。


周日放假的时候,我俩也会去交大自习一整天。那时候交大东南门外还开着一家东东包,午饭基本都是在那里解决,点的最多的永远是酸菜肉丝炒米。


那时交大下午五点和晚上九点都会放一段音乐铃声,下午五点钟是《茉莉花》,晚上九点则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在春夏夜的许多个晚上,阶梯教室的白炽灯亮得晃眼,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作业,隔着一个座位的空空把左右手拗成各种别扭的姿势,费劲巴拉地做着电磁学,间或递过来一道立体几何,我在立方体上帮她画一条辅助线。如果时光有名字,那大概就叫作闪亮的日子。


有时候一方家长有事,晚上不能来接,对方的家长就会绕路送我们回家。我妈把空空送回火炬路上的家,服役多年的小夏利也不止一次到访过夜色中的和平门外。我和空空坐在车上,做完了一天的功课,在昏黄夜色里吹着风,说着说不完的废话,快乐得像两只蠢鸟。


许多年过去,那些泛着黛蓝色的、宁谧、静穆的夜晚却从未走远,在床单的蔚蓝里,遥望记忆的远方。

看天上,多少浮云,一川淡月疏星。


三、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大学第一次放寒假回家,我爹妈恰巧都出差了。还是空空和空空爹一大早去火车站接了我然后送回了家。


大一国庆节放假回西安的时候,被当时的date气得够呛,跑去交大找空空吐槽,然后被拉去宪梓堂看了新生联欢会演出,空空穿着一件粉色的袍子,扮演一个会拉小提琴的祝英台。


本科毕业后空空去了澳大利亚的一座海边城市度过了master的第一年,研一下学期期末考试前,我从凯原楼出来,接到空空的电话,说要在北京暑期实习一个月,时间太短了实在不好找房子,能不能去我们宿舍买个充气床打地铺。


我晚上回去和室友商量,室友们的反应完美折射了所有人的性格。


实干派·善良·畅:打地铺打哪儿啊?得收拾出一块儿干净地方吧。


事不关己·满心只有游戏·钱:打地铺打呗,又不睡我床。


物尽其用·实用主义者·雯莉:可以啊,买个充气床垫,之后咱们出去野餐还可以用。


于是我把衣柜腾出一半,空空就这样住进了实在不算宽敞的万柳宿舍。每天睡觉前用电动充气泵把床打起来,放在防潮垫上,再铺上厚厚的被子。早上起来放了气收起来,一切恢复原样。


现在想想条件是有点儿艰苦,但那时候只是觉得时隔多年还能住在一起很开心,即使天天在宿舍里挤得转不开身,也依然觉得很开心。


不过地铺是没打多久,过了几天期末考试结束,室友们相继回家,就只剩下我和空空两个人在宿舍二人世界。


空空每天早上迎着朝阳出门,去长春桥坐半圈十号线,路过最美站名金台夕照,到三元桥下车去上班。我则带着两个刚刚中考完来北京玩儿的表弟,在各处名胜古迹接受烈日或是暴雨的洗礼。


那一阵子空空晚上没少出去胡吃海塞,终于在某一天凌晨四点犯了胃病,硬是忍到早上六点多实在扛不住了才把我叫醒。后来道哥开车送我们去了北医三,开了两袋1块2毛钱的那种纸包的小药片。之后的几天空空异常安分,每天下了班就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嗷嗷待哺,等我回去的时候去万柳食堂给她带一碗小米粥。


短短的一个月,我们和宾叔的宿舍一起吃过畅春园食街的小吊梨汤,也去吃过五道口的那家麻辣诱惑。有一天晚上空空拿着一件掉了小花的粉色背心,问我会不会做针线活。


我生无可恋地表示,我能把它缝上,但是可能会缝得很丑。空空大手一挥让我放手去干,我最终缝上了那朵小花,还给其它的小花都加了两针。


住在一起的时间总是不长,年代也可以称得上久远,可是回想起来,总是连细节都清晰得纤毫毕现。


最后还是我先回了西安过暑假,空空又一个人在宿舍住了一阵。走的时候给每个室友都买了吃的放在桌上,给我买了一盒蓝罐曲奇,并声情并茂地写了一张小纸条,说虽然可能以后很难有长时间住在一起的机会,但星光麻将一直在。


一年后空空回国的时候我们又一起去了天津。两个人在城际高铁上非常激动地说啊我们可以每天都吃煎饼果子了。结果每天都睡到中午才出门,一次煎饼果子也没吃到。在海河边拍照的时候,空空一直在说“这里真的很像匹村!”


17年9月的时候我公派去纽约联培,恰巧7月去三藩出差,于是就打算出完差顺便到纽约找房子。


在DC暴晒了几天之后,终于在某一天的下午到达了空空在harborside的家。


空空招待我吃了一碗螺蛳粉,然后拿出一条掉了扣子的绿色裙子。我当场要笑死,从万柳到harborside,给空空缝扣子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命运。


我兢兢业业地缝好了扣子,空空从衣帽间里翻出我当年缝过的粉色小背心,说:“呐你看,这件衣服我好几次搬家想扔掉,但想到是郭仔缝过的,还是没舍得扔。”


我看了看一别经年的粉色小背心,上面的小花虽然缝得丑,但是一朵都没掉。


那天晚上我俩一直说话到凌晨四点,并一觉睡到了中午。


我靠在床头,把电脑放在腿上,打开旅游购票页面,“你说我是去自由女神还是帝国大厦?”


空空一巴掌呼在我背上:“去什么自由女神!你还不赶快去找房子!”


我悻悻地打开BBS,然后出奇顺利地找到了房子,如愿住进了Monaco 40楼拥有世界级夜景的luxury apartment。在我房间的窗户上就能看到空空家的楼,甚至能看到停车场出入口。


我兴奋地说,哇塞我们两个即将拥有best friend in 5 mins walk,以前上学的时候都没住得这么近过!


空空一脸嫌弃地说:“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天天见啊。我觉得我们一个月见一次就差不多了。”


然而一个多月后,我刚一到纽约,空空在Newark接上我的时候,就表示她的腰坏了。说是前一阵回国,去五道口花了一千块按摩,结果被按坏了。


然后看见我来了,如见救星般地赶紧去大华买了一瓶红花油,每天晚上点两份米线叫我去她家吃饭,吃完以后就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让我帮她按腰。


空空康复以后,开车带小月月和我去了泽西的ikea买桌子,终于结束了家徒四壁的格局。两块桌板艰难地塞进宝宝蓝的Mini Cooper,装车的时候,小月月把精心挑选的绿植落在了ikea的手推车上,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秋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sample sale,挤在简陋的试衣间里给对方拉拉链,去布鲁克林大桥看日落,在泽西秋天的靶场荣膺枪王姐妹花(不许嫌弃这个名字土!!),也一起度过了宛若分尸现场的海鲜惊魂夜。说什么一个月见一次,结果还是变成了天天见,啪啪打脸。


那时候的生活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约好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去蒸桑拿,结果两个人在微信上讲废话到十二点,想起自己腿毛还没刮,又催促对方滚去睡觉,并相约第二天早上提前十分钟叫醒对方去刮腿毛。然后我站在40楼的窗户边,等到看见空空baby blue的小车车从她家那栋楼的停车场里开出来,就穿衣服下楼。


那一年的冬天是纽约40年来最冷的冬天,几乎每天都是大雪纷飞和吹得人走不动路的北风。手机上是日复一日的暴雪预警,和多少homeless又在一场暴风雪中冻死的新闻。我站在窗户边,看着铅灰色的天空下,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落入哈德逊河。


认真回想起来,那大概真是一个有点难熬的冬天。空空先是打了流感疫苗,副作用比较大,重感冒在家躺了一星期。过年的时候回了国,又经历了人生最后一次分手,晚上回去痛哭着要和我视频。


隔着冬令时13个小时时差的我刚刚睡醒,一脑门子的懵逼,艰难地表示此刻蓬头垢面大概不适合视频。


空空操着哭过后浓重的鼻音:“郭萌萌你是不是有病!你啥样子我没见过!我失恋了都不跟我视频,你还是不是人!”


为了保留人籍,我只得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摄像头,吐槽奇葩和他更加奇葩的妈,并捎带回顾了让人去回龙观取衣服等一系列奇葩往事。


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我们终究还是互相扶持着度过了寒冷的冬天。


开春后空空去做了近视眼手术,一周眼睛不能见水,当然也不能淋浴洗头。她看了一眼纽约托尼的价格,洗个头就要39美金,于是跑来死缠烂打地让我帮她洗头。她搬把椅子,把头搁在浴缸边缘,我拿着一个刷牙缸子给她冲水,她闭着眼睛,还在那里挥斥方遒:“这里……还有这里……哎你这都没冲干净诶……”


七月中间的一天我们本来安排了满满当当的活动,结果网红打卡地排长队,洛克菲勒大厦也没有预约到看日落的时间,所幸完成了中央公园的拍照计划,还在草坪与树林交界的边缘看到了萤火虫。晚晖落红,暮江披紫,游散星众,流萤出林。总算不是一事无成的一天。


Hot summer nights, mid-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万里风烟,一溪霜月。


四、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如果18年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会没有办法参加空空的婚礼,我大概会一脸不屑地看他:“你在说什么疯话。”


就算是下雨下雪下刀子我也会去的呀。


可是世事难料,那时候真的没办法想象,还真有比下雨下雪下刀子还没有办法的不可抗力。两年前就在calendar上写好了备忘的我,甚至原本已经做好了第2次去巴厘岛的行程,打算参加完婚礼去看什么粉沙滩,大蜥蜴,最终的心愿却简单到求一个婚礼直播。


我结婚的时候空空虽然前期一直说,啊这十月都根本没有假期,这怎么来啊,然而最终还是早早买了机票,减了二十斤,飞了15000公里,穿着伴娘服把我送到婚礼弹琴的花屏下,扑好婚纱的裙摆,拍着刚刚钢琴复训两星期的我说:“我去前面了哦,加油哦你可以的!”


那些年我们在彼此的目光里长大,也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更广阔而辽远的世界。分享过无数隐秘的心事,也在对方需要的时候送上过无数安慰的废话。每一次回溯,都是一次千辛万苦的逆流,是透过时光昏黄的眸子,遥望一场未醒的岁华。是四时春风永定,八节秋雨长安。是故里正飞花,却转身向云外寄生涯。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那些年最好的朋友隔着无数陆地、海洋、人群,隔着白天与黑夜,隔着夏令时的12个小时时差,可能好几年都没办法见面。可你知道她依然是开在你心上的花朵,即使在遥远而看不见的黑夜里,依然熠熠发光。


潇湘宿水,云阶月地依然在。


昆仑煮雪,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们也曾用极致的珍重换一场枯败的颓唐,再在黑夜的尽头看见崭新的银河。


十里春风,摇落一身旧雪。


而月光仍是少年的霜。


我心上的姑娘,愿你有歌有酒日复日,愿你无风无雨年复年。


新婚快乐~


杯且从容,歌且从容。


注:节标题选自《漱玉词》,节尾选自《稼轩长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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