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且做酒神

第一次在家里煮火锅,是个阴天。灰成背景板的天空突然有一柱阳光笔直地照耀在手臂,把温度和幸福点滴进我身体里。

其实那天都没有很开心,因为我始终觉得,在这里晒太阳的应该是两个人,又或许我不该在这里。年轻的时候总是爱同好友乱约下某个日期,放假来我家看电影,天冷一起烫火锅,有空去泡温泉。当我说年轻我指的是开心,因为一颗不开的心总是苍老的,好似坏掉又不想被人发现的蛤蜊,滚水烹煮也不肯开口。十分钟后,封闭管理的信息将会占据手机通知栏的所有面积,@全体成员的字样赋予它重要的隐喻。这件事会让蛤蜊的悲伤从向内腐烂成泥升级成泪涌成灾,足以成为长江的新泉眼,足以使得长江水逆流而上从而解决汉江、嘉陵江、鄱阳湖一脉的干旱问题。

如果蛤蜊不开心,最惊恐的定不会是尝到长江水变咸的虾鳖鱼蟹。我有一位朋友,名字相当威武,每当知道我被关进学校里,这位朋友都会字面意义上的虎躯一震。我蛮少对朋友无理取闹或是无节制地任性,拉大家下水变得同我一样不开心,这不是我本意。所以当我不开心,特别不开心,亲近的朋友们只奇怪我变得话少,不爱搭理人。但有威风名字的朋友立马如临大敌,又开始熬鹰了是吗。我不开心时,日日夜夜一齐扔进搅拌机榨成苦涩灰凄的汁水,怎样都不行。每当这时,这位朋友就会在每天随机的钟点收到我大量不明所以不知所云的消息,有时是一连串十只各异的哭泣表情,有时只是一个句点。好在他也有一份磨人到天地都倒错的工作,有时生活在美国时间,有时生活在哈尔滨时间,但肉身坐标总是固定不变。所以他会在开完会、下了班、做完方案、拉通对齐、终于有时间看手机的缝隙里,看到我发来的泪海决堤的危险讯息。

我这位朋友是个很稳定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散发着“正常运转绝不停机”的气息。他名字威武如金刚,本人却像个菩萨,只出不进有求必应,从来没有需要我提供情绪上回馈的地方。有次语音,短短的一段对话里他接了三个工作电话,他立马接起电话,我立马收声静听他们讲稳定点分析,切换不需要过程也不需要讲“我先接个电话”。他说你还是要开心点,不要每天折磨自己。我说现在的情况我没办法开心。他说就算现在再坏,那说明后面总会好起来对吗。我说我想不到还能怎样坏了,除非我得病那样的坏。他说不会,不要这样说,你不会生病的,不能这样咒自己。除了这位朋友,被我的坏心情拉下水的还有同桌文文,他们像一只鹰的白天和黑夜,像《堕落天使》里的杀手和搭档,默契地换班但从不见面。

为了躲避十分钟的未来,要用多久的过去来覆盖。时间像卷纸一节节,扯得太用力,一周的时间一下子断裂开。我想回到的那个时间是正正好好的一周前。那是一年里最普通的一个周六,那天阳台上真的有两个人在追逐日落,那天是它来到我家的第一天。它是家里第一只宠物,柔软如苔藓、安静、好照顾、不掉毛。它会抱住我晒太阳,后来我同它披住一条毯子看过一次日出,天不知不觉亮了,我们俩却都没见到太阳,于是我才明白原来我家的角度看不到太阳。它到家时是中午,整个下午我都在阳台上搂着它晒太阳。十六点五十八分,在五点到达前的两分钟,洗衣机揉搓着9件冬衣,制冰机每次落下6格冰块,烤箱里2块南瓜滋滋吐泪,计划表里当天要做完的事被划掉0件。直到手机振动的前一秒,我都以为那天会是无事发生的一天:在阳台上晒太阳直到太阳变凉,我与它相拥入眠。眯着眼睛晒太阳。头埋进双臂,肘部的皮肤成了视野里的大片前景,背景是一小角蓝色的天。阳光下手臂不是手臂,汗毛不是汗毛,一片无垠的粉橘色山峦上,生长着无数细长半透明的芦苇,阳光在芦苇的周围融化成七彩的胶质,流光溢彩,把山峦映照得一片绮丽清透。耳机里在放春光乍泄的原声,伊瓜苏瀑布的轰鸣下,何宝荣讲:黎耀辉,不如我同你重新来过。讲完这句,王二云发消息问我:晚上一起吃饭吗,我来你家。我说你快来,家里刚到了小沙发,舒服得我窝了一下午,请你一定来看日落。王二云说太阳已经在落了,路上要是堵车就来不及看日落了。我说你来吧,如果夕阳落了我拿灯给你造个景。

我一直觉得王二云和文文很像。他们俩都是我的同桌,一个过去是,另一个驻扎在如今。他们俩都是太可爱的人,命里带出来的可爱,轻易就能让我献出大份大份的爱,毋庸置疑的喜爱。如果要见王二云,我会提前一周为此高兴。她在路上追赶夕阳,我在阳台为她准备plan B。落地灯搬到阳台,调试成夕阳的黄,向空中泼了一盏橘子汽水的活泼。她到家时夕阳落得只剩个红尾巴,但一坐上我的小沙发,一切都美极了。我终于把下午的幸福分享了出去,我说:“很舒服很幸福对吧!这还没完呢,我还给你准备了别的。” 把降噪耳机给她戴上,放一首《reality》,夜风吹拂,王二云高兴坏了。我说今天就让你当苏菲玛索!

王二云说:啥?我听不到啊。

我说没事你继续听吧。我经常疯疯癫癫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熟悉的人知道我就这样,陌生的人反正也不会再遇见。但王二云吧,我说啥她都信,搞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挺正常的。去楼下随便找烧烤吃饭,店家站在门口热情极了。店里烧烤的油烟气味太大,我问能支张桌子在外面吃吗,大哥二话不说,扛起桌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可以啊。或许商铺挨着小区的原因,这边的店子和大马路之间都隔着小广场那么宽的人行区域。而在这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只有我们一桌,头顶是天,四周是风、夜、人群。爱吃的串儿都点上,但一家烧烤店居然没有烤生蚝烤扇贝。前方不远处就是夜市一条街,我跟王二云说走我们去夜市逛逛,那儿什么吃的都有。那条夜市是我的宝藏,一百米左右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子,螺蛳粉臭豆腐串串香卷饼肉夹馍臭豆腐豆花冰粉花甲面辣得跳捞汁小海鲜荆州锅盔广东肠粉热辣卤鸭脖现烤大鸡腿绝不重样,热热闹闹有几分北湖夜市的繁荣模样。王二云连说三声哇,哇,哇,多可爱的夜市啊,这也太幸福了。这条夜市是我的心头好,平时下班就算不饿我也要绕路走一趟,这里永远都是生机勃勃,锅碗瓢盆烧煎焖烤永远都不会寂静。我想打这条路走两趟再饿的人都有三分饱,人气儿十足的地方,把心里填满了,笑就要从脸上溢出来。

我一面走一面给她介绍,这家串串的老板是地道东北人,打蘸料的时候会跟我说:“妹儿,你整一勺这个黄色蘸料,我们家秘方,绝对好吃不骗你。”那一家螺蛳粉的笋特好吃,如果你请老板多给你放些笋,他会夹一勺问你一句够了吗,直到你说够了为止。斜对门角落里卖卤菜的姨送过我一次卤藕,因为我只夹了两片,姨笑眯眯说送你尝尝,别客气。王二云说我们点的烧烤是不是有点多余,下次直接来夜市就好啦。买了生蚝,我说那个生煎包也绝顶好吃,有次我实在嘴馋但是撑得慌,请老板只给我一半的分量,钱我照付。嬢嬢断然拒绝:“我们家包子好吃的呢,你吃得完,刚才一个小伙子吃了两份还不够!”王二云说那就都买吧,我们吃得完!提溜着一打生蚝一盒煎包往回走,烧烤店的大哥看我们走回来了,立马把串儿从店里端出来:“老早给你们烤好了,怕放外面风吹凉了。”

一切刚刚好。

我和王月云坐下,两人一来一回地复读:

“这也太幸福了吧!”

“对啊,这也太幸福了吧!”

原来只要在大街上降低半个身位,大约降到扎马步的视线位置,你就能回到小朋友的视角。所有的灯光都像从天上掉下来,所有走过的人都变得巨大纤长,能与你直视的只有小朋友。原来坐下来,天空看起来会更大。坐在外面吃饭真是让人高兴极了,周围的喧嚣好像离你很远,一下子就消散在风里,没有四面墙,没有头顶瓦,整个北半球都是你的餐厅。况且,我们的饭太香了啊!我们吃得也好香,每样菜都刚好是你想象中它应有的味道。比如这个生煎包,我觉得好吃的生煎包就应该底儿脆皮暄,面皮儿里头挨着肉汁儿的一面儿要滑糯有味,咬开一汪肉汤要鲜要润不能太油,馅儿不能散,葱姜味要刚刚好。然后两个人一口咬下去,果真如此,和想象中一样好吃,不差分毫。路过的每个人,我是说每一个人,都忍不住要看看我们吃的啥。不管男女老少,不管离我们近或是远,害羞的斜眼看两下,几个人一起的多半会小声说句这吃的啥啊,还有人走出去两步了用一种夸张的角度回头看我们的饭菜。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桌子,路过时扶着我们的桌子沿儿,头抬得高高,眼神差点儿够不着桌上的饭。她妈妈说好香啊对不对,然后迅速把她拉走了。真可爱,可你还太小了不能吃烧烤呀。感觉路过的全世界都在羡慕我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们身上。好多快乐,好多幸福,真想像许三观一样大喊:“大家都坐下来喝两盅吧!”

吃完饭我们在小区里手挽手地绕圈儿,聊生活,聊科研,聊文学电影,聊吉巴罗和王家卫,聊人和人之间搞不懂的关系,聊亲密之爱的不同类型,聊社会经验与真实感受之间的缝隙,把疑惑聊到豁然开朗,不怕暴露自己的愚蠢和不正确,把当下全部的真实与对方交换。在那当下,我们都明白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对谈不常有,太珍贵,清楚确定,不舍得分离。于是把未尽的愿望寄托在未来吧,约好下周六一起烫火锅,好好地看一部漫长的电影。当下个周六真的来临,这个阳台上只剩一个人,而她在二十四小时后也要一头奔向只进不出一去不复返的封闭生活里,不知再回家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与何人一起。我的痛苦不值一提,但不值一提的痛苦总是不间断地在蛤蜊的贝壳上敲锣打鼓,让蛤蜊苍老,让长江迎来汛期。倒计时真的来临的那一刻,蛤蜊累了,事已至此,在仅剩的这么一点时间里,我只想要尽情享受这一分钟。我与房间突然拥有好似亡命鸳鸯的悲壮。晚上六点,世界灯光低垂,人们把夜叫夜幕,因为它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电影幕布,漆黑无垠,以它做幕布就像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把自己变成非牛顿流体,遭受打击就变成外壳坚硬的蛤蜊,没有外力捶打时就同珍贵的时间一起融化成流体。在阳台支起屏幕和小桌,沙发长毯备好,柚子若干,关掉手机通宵达旦地看王家卫的电影,看他的电影会让人的触觉变敏锐。喜欢听觉和视觉都被光影牢牢占据,在黑暗里徒手拆解一只柚子的过程,感受它的触觉从光滑变得潮湿粗粝,如同所有的记忆。王家卫好像一尾鲑鱼,到了季节就受基因里记忆的召唤,逆流回溯。从香港到上海,从97回望前半个世纪。渴望回到一切的源头,初始一词诞生的溪,回到时间和记忆能带他抵达的最远处。一边看,一边一杯一杯地饮茶,不是所有的电影都喜欢,但也没关系。这种茶的炙烤味道原先很令我讨厌,直到有次文文冲了一次,泡对了时间,我才尝出那股味道不是碳烤,而是芝兰将近枯萎的香气。只相差十几秒的时间。

在我的记忆里,酒神从未降临我家。酒神不顾一切的狂欢和狂怒是一种想象之外的事情,家里总是小心翼翼地守着正常生活的边界,不可打破,不可逾越,不要太过瘾,不要太敏锐。但我从来敏感,要过很久我才能明白这不是一种缺陷而是一种性格,生来如此无从更改。敏感意味着你会为不值一提的小事开心,也会为不值一提的细节心碎,它们是捆绑得很紧的腊鱼,是享受太多阳光后皮肤上落下的红色吻痕。但我并不介意。

焦黄的发尾长出麦穗,葡萄冠冕缠绕头颈,银河流入茶杯里,晃动的水面皱起液体的星影。

酒神借住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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