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哲学——李泽厚陈嘉映等对谈

原载《哲学分析》,2014年05期

作者简介

李泽厚,著名哲学家与思想家

陈嘉映,首都师范大学教授

杨国荣,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童世骏,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郁振华,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郁振华(以下简称“郁”):5月9日以来,李泽厚先生已经在华东师大主持了四次伦理学研讨班。有朋友不无夸张地说,本来是一个普通的研究生课程,如今却成了一个“文化事件”。今天的对谈,是这个系列活动的尾声。眼前的阵势(逸夫楼报告厅挤得水泄不通,走道上都是坐着的或站着的人),令人期待,今天将再掀高潮!

好,下面就开始我们的对谈。我想,还是请李先生先说几句吧!

李泽厚(以下简称“李”):首先问一下,在外面的同学进来了没有?(进来了)——好的。上次我就说过,也许有些人就是像上动物园一样,来看看,看看猴子们表演,所以看两眼就走了,完全可以。我让你们进来,也让你们自由出去,包括在座的,不愿听就走,这对我毫无影响,包括对我情感都没有影响!因为我从来就是挨骂的,不说这个了。

首先,我想我犯了个错误,我注意到了时间,没有注意地点,原来我以为反正在学校里,以为还是和昨天一样的圆桌。原来我是不赞成搞这个视频或者录像的,我讲,可以录音但不能录像,上课时我也说过这一点。我已经老了,面目可憎,十八岁或者二十八岁、三十八岁、甚至五十八岁也还可以、六十八岁也还可以,但是现在是八十多了。我没有想到是在报告厅,告诉我时,我还吃了一惊,今天看到这个场面我就更吃惊了。我可能有两个程序性的意见:第一,希望今天不搞隔绝,下面的人也有权利发言,当然时间要控制,不可能让某一个人讲一个小时……第二,我可能有点自我防卫的本能,就是因为当时在谈来此条件的时候,我说,第一,我不作讲演,想听我讲座的请统统退席,今天就更不会了,而且,今天的情况,也不会允许我做讲演;第二是不作答问会,像记者招待会一样,你提问我答问,但是,对谈里面,他们也可能提问啊,所以,我还说,我不作答辩,尽管你们都是博导,但是我太老了,我不想做你们的博士生啊,我没有答辩的义务,我可以无言以对,这是一种对法,或者是相对忘言,这也是一种对法。当然,我也要回答一些问题,这没问题。

我的记忆不是特别好,我也想不起来谈什么,对谈就对谈,但是我看了一下标题是“哲学对谈”,是啊,我们不能漫无边际地谈,然而,“哲学对谈”——这就是个问题了,首先什么是“哲学”,我一想,这“哲学”好像没有什么定论,到底什么是“哲学”?我记得是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吧,我在书店里买了一本书,题目就是What is Philosophy,当时我买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同系的美国教授,他讲“The best answer is no answer”。这个“不回答”是什么意思呢?是“不能回答”?“不应当回答”?还是根本就“没有回答”?所以“哲学”到底是什么不清楚啊。什么是哲学?关于这个问题的书很多,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有本书叫《哲学的九个问题》,我不记得是谁写的了,好像是个名家。有人提出,“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始终是个问题啊,所以今天的“哲学对谈”我们首先要搞清“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并没有一定的意见,而且肯定有不同的意见,因此,我想,首先请三位,包括主持人在内,他也应该参加讨论,请他们讲讲什么是哲学,当然我也讲讲我所理解的“哲学”。

杨国荣(以下简称“杨”):李先生今天是以攻为守啊!

李:一点不错!

杨:既然提出问题,那我就简单说几句吧。“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哲学的追问。我们看看时下一些教科书,关于这个问题讨论很多,定义也不少,可以说至今没有定论。记得2006年我在斯坦福的时候和罗蒂谈过这个问题,他很直截了当地问答说:“这不是个好的哲学问题!”

李:这个和我那个同事讲的一样!

杨:以上理解从一个方面表明,对这一问题的提法本身就有不同看法,要就这个问题给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回答,就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而且,我说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对不起啊,我老插话!

杨:这个问题本身具有开放性,我想。尽管定义式的回答很困难,但是,每一个从事哲学思考的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还是可以就这个问题作出自己的理解。总体而言,哲学离不开哲学的历史,对“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恐怕也需要基于哲学的历史:这里最好的方式,就是回过头去看一看,历史上的哲学家们——古希腊以来的西方哲学家们、先秦以来的中国哲学家们——是怎么说、怎么思的,他们提出一些什么问题、以什么样的方式回答这些问题,真实的哲学就存在于哲学史的这样一个思与言的过程之中。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那么,对于“什么是哲学”的问题,也许可以从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这两个方面出发,有一个大概的理解——虽然这不一定是严格的定义。

首先,追本溯源,“philosophy”这个词大家都很熟悉,它本来的意思是与“智慧”相关,可以说是“爱智慧”或“智慧之思”。这一事实表明,哲学的起源一开始就是与“智慧”联系在一起的。谈到“智慧”,便自然要考虑“智慧”与其他观念形式的区别,为什么哲学是“智慧”?作为智慧之学,哲学到底与其他的学科有什么不同?这一问题涉及“智慧”与“知识”之间的关系。我们知道,“知识”主要与“分门别类”的学科相联系,它的典型形态可以说是科学,中国近代将“science”翻译成“科学”(分科之学),这是很有道理的。作为一种知识学科,“科学”就是“分科之学”,分科就是分门别类的讨论、理解世界上各种不同的对象。在分科的同时,知识(包括科学)也包含自身的界限,从物理、化学、生物等自然科学,到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等社会科学,都有各自的界限。

然而,人类在理解这个世界的过程中,除了分门别类地了解不同的领域、对象之外,还需要一种整体的视域。事实上,在世界被各种知识分化之前,它本身并不仅仅以分化的形态出现,而是同时呈现为相互关联的整体。这样,要把握世界的真实形态,我们就不能限定在知识的界线之中,而是需要跨越知识的界限。在我看来,“智慧”的最大特点在于跨越知识的界限,从不同于分化了的知识的层面去理解真实的世界。从认识世界这个角度来看,这种理解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这是就“philosophy”这个词的源头而言。

从中国哲学来看,中国古代没有与“philosophy”相关的“哲学”这个概念:尽管“智”和“慧”古已有之,但是,现代“philosophy”意义上的“智慧”,其出现则是近代以后的事。然而,这并不是说,中国历史上没有我刚才提到的“智慧”这样一种观念。这里需要区分“观念”与“概念”。

就“观念”这个层面而言,我们可以说,中国古代很早就有类似西方的智慧探索这样一种追问,这一追问集中地体现在中国哲学关于“性与天道”的探索。“性与天道”的讨论在中国古代很早就已开始,孔子的学生曾经感慨:“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一感慨并不是说孔子完全不讨论“性与天道”,我们看看《论语》就知道,孔子关于“性”与“道”具有非常深刻的见解。这里的主要问题在于,他讨论问题的方式不具有思辨性,对性与天道也非离开人的具体而真实的存在而加以追问。在“性与天道”之中,“性”在狭义上指的是“人性”,广义上则涉及“人的存在”,“道”关乎世界的原理,“性与天道”,总体上就是关于人与世界的普遍原理。在中国哲学中,从先秦开始,指向以上问题的追问就连绵不绝。中国哲学不仅实际地追问关于“性与天道”的问题,而且表现出自觉的理论意识。从先秦来看,儒家一系很早就区分“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器”是知识、经验、技术层面的追问,与此相对的“道”则是区别于知识、经验、技术层面的总体上的追问。这是儒家观念。同样,在道家那里,很早就有“技”与“道”之分,在“庖丁解牛”的寓言中,庄子便借庖丁之口,提出“技”进于“道”,这里的“技”属广义的知识、经验之域,“道”则超越以上层面,这里已经很自觉地将经验性的探求与“道”的追问区分开来。

到了中国社会的后期,尤其是清代鸦片战争前夕,中国古典哲学即将结束、近代哲学即将诞生,在这一时期,哲学家对此“性与天道”方面的探求开始作更自觉的理论概括,这一点具体体现在龚自珍之中。我们都知道,龚自珍是中国古典哲学的殿军,也是中国近代哲学的先驱,他在总结清代主流学术——乾嘉学派的特点时,对当时的主流学科作了分类,总共区分了十个门类,其中大部分是具体的经验领域的学科,比如,训诂学、校勘学、金石学、典章制度学等等,在此之外,他还特别列出与之不同的另一个学科,即“性道之学”。可见,在中国哲学家那里,“性道之学”作为一种不同于技术、经验、知识层面的追问,在近代以前已经有了自觉的意识。总之,作为现代意义上的“哲学”这一概念在中国较为晚出,但是,其中所隐含的观念,即作为一种理解世界的独特方式,则在较早时期已存在了。

更进一步地考察,刚才李先生提到德勒兹等所著What is Philosophy这本书,其中作者对哲学的理解之一,是认为哲学主要是一种创造概念(creating concepts)的学科。这里的“创造概念”主要指出了哲学在形式层面的特点。我刚才所说的哲学对智慧的探求、性道的追问主要是从实质内容上说的,从形式上看,我们也可以把“哲学”理解为概念的运用过程,其中包括概念的构造和概念的分析。现代西方分析哲学主要侧重概念的分析,其他一些学派如现象学则也许更多地侧重于概念的创造,不管怎么样,都涉及概念的运用过程。概而言之,从把握世界这一视域看,哲学的特点在于通过概念的运用展开智慧之思,由此走向真实、具体的世界。

童世骏(以下简称“童”):杨教授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解释了“哲学”。对于冯友兰先生和金岳霖先生的两种哲学风格有人作了概括:前者是“把复杂的问题讲简单了”,后者是“把简单的问题讲复杂了”。杨国荣先生刚刚大概是属于“把简单的问题讲复杂了”。我为什么说它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呢?对于“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李泽厚先生其实已经作了回答——“No answer is the best answer!”

我自己对于哲学的看法呢,原来我也写过一篇文章,大概意思是说,哲学是一种特殊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事业,因为哲学问题往往是永恒的、没有办法得到终极的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回答。但是,我们还是要有哲学、读者还是要找哲学书、我们哲学教授还是要有哲学教职,要不然的话,我们养家糊口都有问题啊。当然,我们自己也有一点兴趣,比方说,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活动基本上是一种业余的兴趣,但是业余的兴趣也是一种兴趣,所以我们还是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我对哲学的一种理解。

当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东西很多,关于哲学怎么做我有一个非常粗浅的看法,我们把哲学和其他所有的学问做一个对照,假如我们把其他所有的学问都看作是对现实的某种研究的话,那么哲学的特点大概是:第一,哲学主要是对文本的研究,而非直接对现实的研究,它对现实的研究也是要通过对哲学文本的研究来进行的,所以哲学史才那么重要、解释学才那么重要;第二,哲学是对规范的研究,有关现实的问题是有关“是”的问题,有关规范的问题是有关“应当”的问题;其他学问往往并不直接回答规范的问题,而哲学总是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回答规范的问题;第三,现实可以用概念来把握,但是,不是所有的学科都对概念本身进行研究的,而哲学要对概念本身加以研究;如果说其他学问研究“事实问题”的话,哲学则研究“概念问题”。

以上就是我对“哲学”的看法。

陈嘉映(以下简称“陈”):我在华师大对这事儿讲了好多年了,我估计大家有点听腻了,你们愿意听李老师对杨老师和童老师的批评吗?李老师先讲讲吧!

李:你没有回答问题,没关系,我刚才说过“No answer is the best answer”,你没讲为什么,不过刚才说了“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程序上大家同意的。

我想,我提这个问题还是有意义的,两位讲的这些,在座的还可再想一想,我想很多东西都还是可同意的,当然也有不同意的。这里我谈谈个人的意见。首先,“哲学”是个什么性质?虽然我写了一本书批判康德,但是我非常赞成康德的许多观点,记得康德好像有一个讲法,关于人的这种议论、表达、话语等,一种是“知识”,一种是“信仰”,一种是“意见”。“知识”追求客观的普遍必然性,如科学知识,这是大家在客观上都承认的。当然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等也有不同的争论,但是,大家追求一个客观的普遍性;信仰没有什么客观普遍性,“我信耶稣”、“我信佛”等,但是,它要求一种主观的普遍的必然性,比如,我信耶稣就希望大家都信耶稣,在美国,许多传教士敲门传道。“意见”,在康德看来,既不要求主观的普遍性,也不要求客观的普遍性。我认为,哲学属于第三者,不是知识,亦非信仰,“我信仰亚里士多德哲学”、“我信仰康德哲学”,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哲学属于“意见”,这是我的看法,不一定对。这才有可能对谈嘛,有可能遭到三位的猛烈抨击啊!

但是,什么“意见”呢,“意见”很多啊,我认为哲学的意见可以是对人生、对世界的根本性的意见,而不同于一般的意见。正如我们在课程里面讲,为什么自杀是哲学第一问题呢,因为,我值不值得活是第一个问题。刚才主持人介绍我是历史本体论,我就是讲“活”嘛,“活”就是我的哲学的一个根本问题。为什么活呢?如何活?或者活在哪一种状况、哪一种境界上呢?这既没有客观性的普遍性,也没有主观的普遍性。

哲学是对人生、对世界的根本性问题的一种意见,因此,各人可以有不同的意见,柏拉图有柏拉图的意见、亚里士多德有亚里士多德的意见、孔子有孔子的意见、朱熹有朱熹的意见。这些意见到底起什么作用呢?它既不给你知识,也不要求你一定要信仰某种东西,哲学可以起启发性的作用,它只能起这个作用。比如,杯子在这里,你走以后如何证明杯子还在这里?这是个哲学问题啊。……所以有人说你们的哲学搞得毫无意思,不需要这样搞哲学……杯子在这儿就是这儿,你出去了它还在这里。但是,如何证明杯子还在这里呢?太阳每天升起,你能够保证明天太阳升起,这是为什么呢?反正这样一些问题,认识也好,道德伦理能力也好,总之,哲学是对人生、对世界的根本性问题的一种意见。这是我对哲学的看法。

因此,哲学表达的方式是什么呢?你问“佛祖西来意”,禅师通常给你一棍子,你问“怎么样成佛”,他说“狗屁”!这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在中国哲学里面还讲禅宗呢?它是说,你要了解“佛祖西来意”、“怎样成佛”等问题要靠自己的体悟,所以它讲,你问的问题,我的回答已经是第二义,而不是真正的含义了,第一义要靠自己的体会,给你一巴掌,这问题本身就不对,因为这不是语言所能把握的问题。这也是一种哲学观念。西方可能觉得这不算哲学(在西方,禅宗还是很流行的,当然可能还是作为一种宗教流行的)。这样看,哲学也不是那么符合学术规范的,你看这个,柏拉图的对话也没有什么学术规范,尼采的书作为博士论文也很难通过,有人讨论“这是一棵树”,维特根斯坦讲,“这是在做哲学啊”。刚才说“哲学是制造一些概念”,制造概念形成一种视角(眼睛的视,角度的角),以这个角度来看人生和世界、来讨论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这种视角可能对人的精神没有什么影响,也可能会引向某种信仰或某种精神境界或心理境界、心理状态。哲学家制造这些概念,柏拉图提出理式世界(一般翻译为理念,我翻译为理式),休谟讲价值与事实要分开,这也是一种哲学观念,因为事实与价值是不一样的,但是不是这样,那当然可以进一步讨论。康德说认识过程并不就是简单意义上的反映,它一定有一个先验的形式跟经验结合,当然,康德还有道德方面的绝对律令。孔子提出了仁,老子提出“道可道,非常道”的道,朱熹提出了理或者天理,即提出了一些重要的概念,形成一种角度,不仅是在观察,而且是在行动中来采取这种角度,这就是我给哲学下的定义。至于那些其他的,可以采取各种形式,所以有人说“你那哲学根本没有什么形式”,我说我就是这样,你不承认我的学说没关系。但我也还是提出了一些概念,我提出了“积淀”,这是我的重要概念,我很高兴,这个词好像普遍地被运用了。我记得我六十年代跟我的一个朋友讨论,他主张用淀积,我主张用积淀,现在我听说有人把它收入词典里去了。这个词就泛化了,用起来就不是我原来讲的那个严格的哲学意义上的东西了;好像“文化心理结构”,是我提出的概念。好像“儒道互补”,人家以为这些词原来就有的,其实是没有的,台湾有个人写了一本书,他讲这意思早就有了,其实不是什么新的,但是把这几个字放在一起,则是李某人的。又如“实用理性”、“乐感文化”、“一个世界”(跟西方的两个世界不同),还有一些,比如我最近讲的“宇宙与人的协同共在”,制造这些概念,提供一种视角来观察人生、观察世界,而且不仅仅是观察,而且体现在行动中。当然,可能有人还有问题。因为刚才主持人讲了,要讲讲我的哲学,那以后再讲。反正我先把这问题提出来,大家都发言了。现在这个话筒应该交给主持人,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郁:我也简单地谈谈自己对哲学的理解。我觉得,应该区分好的哲学和坏的哲学。对于我心目中好的哲学,我想从两个方面略加阐述:形式刻画和实质指向。从形式上说,好的哲学,应该是(1)清晰的、严格的、精确的;(2)具有穿透力、直指本质、富有深度;(3)成系统、有规模,宇宙人生根本问题的复杂和烦难,要求哲学家贡献一套融贯的义理,而不只是零敲碎打的见解。从实质上说,归根到底,一切哲学的思和辨,都指向人类的根本价值,如自由、正义、真理,以及仁爱、慈悲、神圣、崇高、优美等等。护持、阐扬这些价值是哲学的基本任务。哲学的价值指向蕴涵了哲学的规范品格和转化功能:指向世界,就是马克思说的“改造世界”;指向自我,就是先儒所说的“变化气质”。这些我都深信不疑。

李:肯定四位有不同意见。因为是对谈,我希望四位,还有在座的,有什么不同意见来跟我对谈。不然怎么能叫“对谈”呢?现在我就应该保持沉默,让大家发言。但是我刚才讲了,我没有答辩的义务,我也不会像在讨论班上,你一说,我就问你问题。就像刚才两位的发言,我有很多问题啊,可是我不能问,因为这不是讨论班,而是对谈。各人发表各自的意见。大家可以看到里面相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有冲突的地方,有非常一致的地方,如何判断,我想这就在乎听众自己了。

杨:这个是大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打发过去的,我这里要简单地回应一下。我刚才提到了从它的本源来看,哲学不能离开哲学的历史:我们无法离开历史,杜撰一套观念,说“这就是哲学”。我们谈论哲学的时候,还是要以哲学本身的发展历史作为根据。正是以此为背景,我刚才提到,哲学从它本源的层面来看就涉及智慧的问题。但关于智慧我们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我想对刚才李先生提到的一些问题也做一个兼顾吧。刚才李先生提到区分,他按照康德的“知识、信仰、意见”之分,把哲学主要归于意见这一类。这跟我刚才提到的对于哲学的理解还是有一些区别,但我想,这两者并不绝对的冲突。回到我开始提到的对哲学的理解——即哲学跟智慧具有相关性、涉及对智慧的探求、追求等等,我觉得我们倒是可以作进一步的理论区分。这里我忽然想到,威廉姆斯提出过两个概念,一个是真(truth),另一个也许可视为真实性(truthfulness)。“真”是比较确定的东西,如果你有充分根据说这个东西真,那就不能随意怀疑;“真实性”则可以理解为一个不断向真趋近的过程。引申而言,智慧也可以这样去看: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区分“智慧”和“智慧性”。就广义而言,智慧性的思考都可归入于哲学,在这种智慧性的思考过程中,知识、意见都可以作为哲学之思的题中应有之义,都应该允许融入于其中。哲学不是独断的,任何特定学派、任何特定个体,都不能宣布唯有其理论、观念是智慧的探求,而其他都不是。刚才李先生也提到了哲学本身可以有多方面的看法。如果我们把哲学从狭义上的智慧转向广义的智慧性思考,那么作为意见的哲学观念也可以融入进来。在此意义上,作为智慧之思的哲学可以涵盖作为意见的哲学。

这里顺便还可以简单提一下,其实以前我也提到过,就是我们对哲学本身可以有两种层面的理解。追本溯源,从历史角度来看,哲学是与智慧的探求、性与天道的追问相联系的,但是近代以来尤其是当哲学进入到大学教育、成为我们现在博士、硕士学习的学科之后,哲学在相当意义上也取得了学科性和知识性的性质。按照本源意义,作为智慧的探求、性与天道的追问,哲学不是学科,学科是知识的事情,是科学的事情。但是在近代以来大学的学科体系中,哲学渐渐成为招收学生、授予学位的一个专业,在这个意义上,它已取得学科性的形式。作为一种专业,哲学也涉及很多知识性的东西,比如说古希腊有多少哲学家、有多少哲学学派、他们各自有什么观点;中国古代从先秦以来有多少哲学家、多少学派,某一哲学家如孔子生于某地、某时等等,对这些方面的把握,都带有知识性。以此为背景,我们对哲学的理解也可以稍微宽泛一点,这也就是我曾多次提到的,可以把它理解为学科性和超学科性的一种融合:在本源的意义上它是超越学科的,在现在的既定形态下它又取得了某种学科的性质。作为包含知识之维的学科,哲学的追问、探求过程同样允许大家有不同意见。刚才李先生提到的哲学是一种意见,在广义的哲学——趋向于智慧或智慧性的思考中,确实可以融入不同意见。

童:李先生刚才对知识、意见、信仰的区分让我想起冯契先生的一句名言,是他的硕士论文当中的一个命题,就是“意见是以我观之,知识是以物观之,智慧是以道观之”。我曾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是蛮赞同冯契先生的这种排序的,意见是以我观之,最低;知识以物观之,居中;最高是智慧,以道观之。后来我觉得有一点点问题,因为实际上“以物观之”也好、“以道观之”也好,实际上出发点都是“我”。如果把“物”作为一个标准来取代“我”的话,往往是用一个特定的“我”即自认为把握了“物”的“我”来取代另一个特定的“我”,更不要说你假如以“以道观之”这样一个姿态自居的话,很有可能是以一个特别专横的“我”来代替其他的“我”。所以我觉得可能还是要回到“以我观之”去更踏实。但是,毕竟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我”,你还是要回答:这不同的“我”提出的不同意见,该如何评判、如何选择的问题——也就是说相对主义是一个特别棘手的问题。大家看李泽厚先生《回应桑德尔及其他》这本书,在书中他是很明确地反对相对主义的,所以我的问题是:在把哲学理解为一种意见的情况下,如何面对相对主义的问题?

陈:对,其实童世骏已经是把我们的问题从哲学是什么转向了相对主义,但是既然刚才郁振华就头一个问题——哲学是什么——补充一点儿,我就说几句,就算给李先生、杨先生、童先生做一个脚注。他们三位不管从什么角度谈都谈到了一个词,“概念”,比如童世骏提到文本的、规范的、概念的。概念这个词在我们读哲学的人用起来就觉得挺顺的,而且几乎是离不开,但是在外面的人有时候就觉得蛮奇怪的,比如人们讲“从概念到概念”,这是一种不满,一种批评。但这些是有一点像是从概念到概念。我就做个脚注解释一下这个事。简单地说,我们有好多角度来讨论什么是哲学,这个大家刚才说到了。一个角度是这样——我们平常说些道理,一个道理背后还有道理。你每次一讲道理就知道,每个道理背后都还有道理,追问这些道理就到了比较普遍的一般的道理,到了比较普遍一般的道理的时候,你会发现道理本身和使你能够讲道理的东西会纠缠在一起。这个能够使你讲道理的东西就是我们所说的概念,使说理成为可能的那个东西。我只能大致说到这里,呵呵,我对这些高深的事不能够谈很多。

李:那你太客气了,你翻译了《存在与时间》。

陈:我是字对着字翻译出来的,也没明白他说什么。我比较粗地说大概是这样子,我们通常叫做哲学的这样一种活动其实是两大块。一块讲的是我们普通所讲的一般性道理,另一块是从那些一般性道理探索使说理成为可能的东西,我把它叫做概念组织、概念结构,等等。这么两大块工作,按我刚才的讲法实际上是纠缠在一起的。一般街上的人爱听的哲学是第一种:你不是想追求幸福吗?它教给你追求幸福的一般方法。这是一般人理解的哲学,它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他儿子、他女儿或者他学生,它教给你获得幸福的普遍方法。另一种,哲学圈子里理解的那一种,是探讨幸福的概念结构。可以说,哲学有两个面向,或者说有两种哲学家,一种哲学家是给大众讲普遍道理的,一种是探讨概念结构的。这是我的一个粗浅理解。

李:刚才童教授提出的问题是击中要害的问题,这个问题我是要回答的。但是我觉得我提出的什么是哲学或者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还应该谈透一点,到底什么是哲学。下面有很多哲学教授、或不是哲学教授,都可以发表意见,把这个问题能够再往前推一推,还能够提出什么,这个问题本身是有意义的。搞了半天到底什么是哲学,搞不清楚,黑格尔嘲笑就是把什么都当作哲学,黑格尔嘲笑孔子那个不算是哲学。这个可能你有义务解答,为什么孔子算哲学?包括我记得我在北大的时候,孔子不算哲学,只有老子才算哲学,那么到底什么是哲学。这也牵扯到中国有没有哲学,德里达就说中国没有哲学,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再进一步展开。你的问题我一定回答。这个大家也不要担心,我不会逃避问题。我觉得可以把这个问题再推进一步,你们三位也可以回答,下面也开放,从学生到教授到外行都可以谈谈。

学生A:感谢各位老师,我不是学哲学的,而是学经济学的,很世俗的一个学科。我想谈一下我自己对哲学的理解。我觉得当我们提出什么是哲学的时候,我们是不是陷入了科学的逻辑怪圈,就是我要有一个概念来统摄哲学这个东西。我在想说为什么古希腊人叫philosophy,即爱智慧,我觉得它是一个过程,是一个不断追求的过程。如果我们要用一个确定性的概念、用科学的思维方式来去统摄哲学,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陷入了困境当中。我觉得哲学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是有的,但为什么有些人是哲学家呢?那是因为他会反思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为什么要活着,我可以怎样用其他的方式活着等等。所以我想说一个人可以成为哲学家,是因为他每一天都可以去反思自己的生活。那刚才有一位老师讲到哲学是对规范性的研究,但是每一个学科都包含对规范性的研究。从经济学的观念来讲说,它是不是在创造行业的壁垒,就是让很少的一部分人进去从而从那里面获取相应的利益,所以我在想古代或者古希腊没有人说我是哲学家,只有在现代有职业的分工,然后大家才分门别类,说他是哲学家而不是经济学家,我在想说这是不是有经济的利益动机,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是哲学家,只要你愿意去反思自己的生活,反思你的人生,那我们都是哲学家。

学生B:刚刚几位老师讲到哲学是意见,这一点我非常同意。比如像萝卜好不好吃,这就是意见性的问题,在科学上肯定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它不是实证性的命题。命题要有意义的话,它必须要是实证的,必须通过生活经验去验证。那萝卜好不好吃这个问题没办法验证,每个人是不同的,哲学在研究的时候就是在研究这个问题的完备性,萝卜好不好吃这个问题是不完备的所以哲学没办法回答。而像太阳是圆的这个问题就是完备的,对圆、对太阳都有各种定义,而对萝卜好不好吃这个就因人而异。哲学在研究的问题就是如何使这些问题完备以及哪些问题是完备的,就像维特根斯坦所说哲学家是在消除问题而不是在回答问题。像刚才陈教授所说的,有些哲学家是在研究概念结构,如果这种概念结构的研究就是在研究如何使这个词变得完备,它处在何种的语言体系中才是完备的。而比如像告诉其他人幸福是什么这个问题,则是告诉你怎样一个体系是完备的。如果说每天早上7点钟吃饭就是幸福的,那这个时候你每天早上7点吃饭就成为了一个可以验证的东西。哲学对意见的研究实际上就是在研究一个问题如何能成为完备的并且研究问题的完备性,我觉得哲学是在研究这种东西。

童:我是觉得刚才同学们的问题真的特别有意思。当我们想对哲学下一个特别的定义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预设了哲学是一门学科,这一点让这个同学看出来了。我们也可以把哲学当作一种活动,然后我们的定义就逃避了刚才的批评。但是呢,我们或多或少都把哲学作为一门学科来解释,这样的话你就抓住了问题,就是说我们已经对哲学作出了或许是一个非哲学的定义:假如我们把哲学作为一个活动来看待的话,就不应该这么下定义。第二个同学讲到,他赞成哲学是意见的看法,因为哲学对问题的讨论就有点像“萝卜是不是好吃”这样的问题。这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的。但人生有好多问题的讨论,我觉得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个角度是看问题本身的深浅。“萝卜是否好吃”它固然是一个只能用意见来回答的问题,但是“什么样的人生是幸福的”,这样的问题可能是更深更厚的问题。问题本身有个深浅厚薄。同样你可以说是意见,但问题本身有深浅厚薄,意见于是也有深浅厚薄的不同。这是从对象本身来讲。还有一个角度,是看主张一种意见的人的信仰的程度。记得好像是雅斯贝尔斯举过的一个例子:同样是主张日心说,布鲁诺和伽利略的立场或态度就是不一样的。伽利略可以在教廷外力强制之下说,“我放弃吧”,最多只是转身咕噜一声:“地球还是围着太阳转的。”但布鲁诺不愿意这么干,对他来说日心说是一种信仰,而不只是一种知识或意见,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大家知道他最后被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从语意上来讲,这个命题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但是他们对这个命题的态度不一样。所以我要讲,哪怕你把哲学看作意见的话,哲学这种意见还是不同于其他意见的:从某种意见所回答的问题来看,这个问题有深浅厚薄之分;从某种意见的主张者的态度来看,态度有认真不认真、虔诚不虔诚之分。这就把哲学和一般的常识意见区分开来了。

杨:我就接着刚才的话题,关于意见的问题再说几句。刚才提到了哲学是一种意见,包括很多同学也谈到这个问题。我想,这种看法的实质性的含义在于,肯定哲学是一种自由思考:意见意味着大家可以自由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不是独断地定于一尊。在这里,我们同时要区分结论和定论。哲学需要有结论,你提出一个意见,便表明了自己的一种主张,后者同时意味着给出某种结论。但是,结论不等于定论。结论不等于定论所隐含的另外一种含义,就是哲学作为一种趋向于智慧化的思考,同时展开为一个过程:它不是一蹴而就,静态地止于某一个阶段。我们可以回到刚才提到的问题:以哲学为意见,是不是会导向相对主义。我想,对此我们还是可以给出一些不同层面的回应。首先,认为哲学是一种意见,是一种自由思考的方式,并不是说,它可以没有任何依据,可以天马行空式地、胡思乱想地给出任何看法。在这一方面,我想,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看法,哲学思考至少基于两点:即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核心意思,就是要进行逻辑论证:作为一种概念性的活动,你必须要进行论证,不是给出一个意见就完事了,你为什么这样说、依据何在,必须给出一套说法,也就是说,它必须是有论证的。我们可以按以上前提,判断某一意见是不是站得住脚:如果它整个论证是合乎逻辑、有根据的,那么我们至少可以肯定,这一意见可备一说。哲学作为开放的系统,可以允许各种不同意见,但以意见的形式展开的自由思考,需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其次,哲学同时涉及经验式层面的验证。前面已提到,哲学作为一个系统,包含着知识性的内容,如哲学史上某一个哲学家诞生于某地、提出了某种学说等等,这些都是经验性的东西,可以用在经验知识的层面(如历史考证)来证明。当然,哲学之中还包含形而上意义上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论证,恐怕是比较困难的。但我想,对这类问题,也并不是绝对或完全不能加以任何论证的,并非如此。比如说,刚才李先生一开始提到的问题:我现在看到杯子放在桌子上,我出去再回来,杯子还存在吗?这涉及存在问题,这样一种形而上层面的问题,日常生活无需加以理会,这是哲学的问题,涉及的是事物的存在与否。这一类问题同样既不是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立论,也非不能作任何验证,例如,可以从人的生活经验或人的生活过程本身去验证。事实上,这种个别事物的存在与否的问题,我们可以用日常的生活经验过程来确证。一个陷入思辨幻觉的哲学家,可以完全否定这个杯子的存在。但是一旦他感到口渴,要喝水了,他就会意识到:眼前盛水的杯子不是虚幻的,而是实实在在可以满足我饮水需求的东西。当然,在哲学层面,仅仅诉诸日常经验或常识是不够的。进一步说,对于总体性的东西,就需要用李先生也喜欢讲的人类总体生活加以不断验证。人类的存在是一个过程,所以,一些形而上问题也是需要通过人类总体生活的不断延续来加以验证。在以上意义上,哲学并不会走上相对主义,这是我的看法。

童:刚刚杨国荣教授讲哲学意见是要进行论证的,是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据的。这就牵涉到哲学当中的说理的重要性和可能性,它和科学中的说理有什么区别,它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说理有什么区别等等。大家知道,陈嘉映教授在最近几年关于“说理”写了好多东西,所以我们请他来回答一下。(笑)

你可能感兴趣的:(何谓哲学——李泽厚陈嘉映等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