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两年前的夏天一到学校毕业的日子,我就急不可耐的出发前往深圳了,当时我穷得只想挣钱。深圳自从改革开放以来,飞速发展,高楼林立,虽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去了,也不管这座现代化的城市多么的充满传奇色彩,但我却并不喜欢它。
这座城市里面两极分化太重,有巨款的商人,也有普通工厂的打工者,虽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城市生活,但这只属于前者;而后者却只有少数的山和平凡的公园可供消遣。所以我说这是没有多大文化的城市,因为属于绝大多数人的只是霓虹闪烁的街市、高山仰止的高楼躯壳、工厂里重复枯燥的工作以及廉价租住的蜗居生活。
其实深圳的历史本身也不长,三十多年前还只是一个小渔村,得益于一代伟人邓小平设立的经济特区,才赢来了改革开放发展起来,所以当地人特点感念邓小平。据说小车驾驶座前必悬一邓小平小画像,否则出行在深圳城内最宽阔的深南大道上也会堵车。
三十年前的这里,还只是贫瘠中国大地上的普通村落,所以村镇的命名方式也一直保留下来,我的家人当时租住在夏村,我也来到这个很夏天的地方。
那里周围都是工业园区,记得当时正值酷暑,我哥带我出门找工作,我们跑了很多工业区的大门前,门前的墙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广告,广告十分简洁明了,寥寥数语写明了什么厂、在哪里、需要什么工人、要求身体健康、品行良好、年龄在18-45之间、初高中文化,携带身份证到园区内几栋几楼面聘即可。
太阳从九点钟就很热烈了,我穿了短袖短裤,站在广告下读广告,晒得我脑仁发痛,浑身热汗,没一会似乎晒黑了一圈。我找了一个制衣厂,经理嫌我是男生,干活慢,没招我,如果应聘成功的话,我哥说:“就会在里面剪两三个月线头了”,我反倒窃喜没成功。又找了一个电子厂,经理说招一男一女的,我便在广告牌下寻得一阿姨一同前去应聘,我们去了厂里,但得知是安排的烧焊锡工作,她拒绝了,因为她对用于电极板里的一种黏连剂松香过敏。最后找了一个制作沐浴露的工厂,去里面当搬运工。一去到那里,便一股浓烈的熏香扑面而来。我登记了信息,前台秘书让我第二天便可以去上班。
因为我是找短期工,暑假结束就要到学校去,所以找这种工厂工资更高,中国的劳动力工资早已经超过一个大学毕业实习生的水平了,但在这些厂里面需要技术工人,只需要初高中文化就行了,虽然我当时已经拿到大学毕业证了,但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学历。如果暴露了学历,别人见我学生模样,就知道我打暑假工的,工资低,而且有的厂不招收短期工。
我们又走了几个工业区门前晃荡,恰巧碰见有个发急需工人的广告,工资日结,只有明天一天,工作八小时,一百二十元。我哥说这是厂里赶货,让我报名先挣一天再说。我说那个沐浴露厂让明天上班,他说不碍事的,这里找工作的人每天成百上千。我便依计行事。
虽然我高中毕业后,还有大学的暑假里有打工,但也只是在亲戚那里,而且是做的印刷厂和电话营销等工作,所以对第二天的工作还是胆战心惊的。
第二天起了个早,一路问着才找到那个厂。厂门口横竖成堆好些人大声聊天,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几个管事的说到里面排队,核对了昨天的报名信息、身份证信息,约莫只需要五十人左右,其余多出的人,便辞退散去了,这热闹的场面让我想起了课文夏衍的《包身工》。
男男女女,以九零后的年轻人居多,我们被领进一间屋子,里面有工作穿的宽松衣服和拖鞋,大家都穿成一个样。主管将人分到各个部门去工作,我被分到一个插座部门。看见平时的插座被拆分成几小部分,每个人被分在流水线上,货物在面前的传送带上传递,大家各司其职,有打磨、粘贴、固定、拧螺丝钉、通电检测、清洁、包装等等程序,而每个人只是不停地重复其中的一道任务。
我分的任务是擦拭清洁,我后面的是一个比我稍大的姐姐。我将插座外壳擦拭之后递给她,她看了看传给后面,这让我感到疑惑不解。
“你是做什么的”?我悄声问她。
“QC”,她愣了一下,小声回答,然后反问我:“你是今天来的新员工吗”。
“嗯,我还是第一次打工”。我诚实的说。但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大忌,永远不要轻易向陌生人透露你的信息,永远不要表现的像一个新手一样,永远不要手里闲着和别人聊天。
幸亏只是工作一天,她也是个好心肠的人,她在这个厂里待了两三年了。我装模作样的擦拭一下给她,她也不说我,没擦干净她就自己擦。最后我才知道她是做质量检测的,所谓的QC就是Quality control的缩写,这是我在后来的厂里才知道的。
一天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其实感觉毫不费力。顿悟了国家推行供给侧结构型改革向第三产业转型、鼓励创新创业、提升服务业质量等等。我国劳动力价格很高了,当一些工厂为了追求更大收益,就会逐渐将工厂搬迁到印度、老挝、越南等廉价劳动力的东南亚国家,而国内的失业人员缺口急需更多的工作岗位来填补。
我领了工资回家,十分开心。看见母亲染头发用的劣质染发剂,就将工资用来给她买了新的,给小侄女买了雪糕,一天的工资就花没了。白天上班从工友口中听到旁边的维珍妮每天都招人,而且工资待遇好。吃晚饭的时候同兄长聊起,他一拍脑袋,“我咋没想到还有个维珍妮啊”!
第二天便骑电动车载着我去面聘。维珍妮是生产内衣一家国际型的大公司,新厂区搬到越南了,约一万多人,这里还剩一万多人。主要是生产女性内衣,这让我感到难为情,我哥说你看这早晨上班穿的黄黄绿绿工作服的人都是维珍妮的工人,里面有很多部门的。我看确实有一半男的,就打算去试一试。
在厂门口的等待区等着,我哥去上班了,一会儿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出来组织大家排队,对工作应聘人员按工作经验、工种、技术等进行初筛分类,我应聘的普通员工。
大门门禁安保系统十分严格,严禁火种入内,因为绵布料容易着火,据说这里曾经发生过特严重的火灾,烧死了很多人,当然这是后面我才听里面工友聊天说的。
里面很多高楼,以ABCD与1234等合并命名,工作人员带领我们转一圈,我就完全晕了,不知东南西北,也许是我的路痴所致吧,但后来发现同我一起入厂的伙伴比我还糟,两天后他居然从寝室到食堂也会迷路。
我们被带领到一层应聘的楼里,里面有很多小隔间、小教室,有入职培训的、有面试的,我以为我也会被喊进某个房间被问问题而感到紧张不已。结果只是面试那些有技术、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我只是填了一张表格个人信息之类的,在工作经历那里我把昨天的工厂填上去了,只是工作时间编造的三年。
我们一小组八个人被一个主管带着去了B1栋大楼,这栋楼是生产运动鞋的。我们被带到鞋面生产部,转悠了一圈,边走边看的同时,有缺岗的地方,主管就解说一下,问大家有没有人愿意待在这个岗位,觉得还行,就留下;不喜欢,继续向前走。
我曾经唾弃的高中毕业证书这时帮了我个大忙,因为我们一组里面只有我的高中文凭算最高,鞋舌部分的组长说缺一个文化高的,只有我能胜任了。虽然我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也答应了。后来去了才知道,所谓的文化高的,也就是能快速区分R代表右,L代表左,然后根据鞋面大小有5-12的不同码数,再按照十个一匝分类计数罢了。虽然我感觉很弱智,但我的组长说,我的前一个人就因分不清左右而痛苦不堪。其实他们不知道R就是Right、L就是Lift的缩写,连我组长也不知道。
上午的工作岗位确定了,就让我们回去,下午来体检。无非是做一些血压、心率、视力等基本测试,还有抽血查肝功。然后回去等两天再来听结果,很显然最后我顺利的通过了人生的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录取。之所以称之为正式工,是因为它是严格按照劳动法执行的,而且我们还具有五险一金,签了工作合同。
回到家享受了两天闲暇生活,我们租住在八楼的楼顶,出门就是一大块空旷的天台,天台上有一颗无花果树,还有母亲在花盆泡沫箱里栽种的小葱小菜。
白天房子里热得像个火炉,天台有很多人洗了衣服上来晾晒,母亲和她们都熟识了,她们也都乐于和母亲聊天,有时也坐下来帮着做做手工活。
我最喜欢将近傍晚的时候,蓝天白云、凉风习习。天台的上面还有一座水塔,我喜欢爬到水塔上面看书,那是我在劳累工作中最快乐的时光。这些在我两年前的散文里都能读到。
接下来我连续工作了近两个月,只有中秋节休息了一天。因为国家法定假日,按照劳动法得付三倍工资,所以厂里放假一天。我每天睡到七点多起床,那时太阳已透过窗户,能感觉到它的温煦了。吃完早餐,换上工服、戴上工牌,下楼骑着共享单车约莫十五分钟就到了。下雨天我就一手打伞,一手骑车。深圳的雨来势汹汹,一下就是暴雨。有次出门正碰上雨点,浑身淋湿了,到厂里老太婆让我用烘干机一会儿烤干了。
老太婆是我老乡,对我很好,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其实她不老,干活十分敏捷,踩缝纫机飞速旋转,约莫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但头发里夹着几缕白发,故而大家都叫她老太婆。她也不恼,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这诨名十分厉害,她的伶牙俐齿早已声名远播。
她一边工作一边解释到,“大学生,你的工作叫收发”。
“嘘!别叫我大学生”,我瞄瞄技术员。
“那叫你眼镜儿”,她旁边的香花姐说。
她俩是一条流水线搭配的好友,手脚都十分麻利。
“也不准叫我眼镜儿”,我这样说,但大家从此都这么叫我。
“收发就是收货发货,我们没材料了,你就到仓库里拉,我们做好的,你就搬到彩青QC那里,检查清点后再拉到仓库里交货,多跟你师父勇学习,还有不要在我们这里乱晃,手里要拿个东西,你闲着被经理撞见准会骂你……”,老太婆劈头盖脸说了许多。
我才拨开云雾。我之前在分类计数的岗位干了两天,主管见我干得又快又好,便把我调来做收发了。经老太婆一点播,我就后面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各个部门转悠,让我很快对整个工序流程都有所了解,我才恍然大悟,一双运动鞋原来是这么做成的。
我师父叫勇,我便叫他勇哥,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小,但在这里工作也有三四年了。他因恋爱不和,整天寡言少语,对我也不冷不热,但该教我的还是教,只是不怎么爱搭理我。后面听老太婆说,“人家在这干了这么多年了,你才来几天就和他拿一样的工资,而且现在赶货,需要两个收发,旺季一过,必须裁剪一人,把你全教会了,怕你抢饭碗”。我才渐渐明白。
幸亏我已经在大学里客服了自己害羞的毛病,乐于和大家说笑,很快打成一片,随着我的工作需要,四处抛头露面,很快和我们部分每个人都熟悉了,前前后后约莫五十多个人,就像一个班级体一样,这里也是一个社会。
大家都做在自己的岗位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日复一日,甚至年复一年,尤其喜欢听八卦说笑来缓解枯燥的工作。我不断练习我的谈天技巧,因为大家几乎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懂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而且很多妇女,我和她们聊她儿子,她就会滔滔不绝,我只适当插几句话就行了。这样只要我想问什么,她们都乐于教我。后来他们知道我是大学生之后,更加愿意同我搭讪,我估计这和乡下传统的价值相契合吧。
当我领悟到自己的工作就是紧跟一条龙流水线,让每道工序都顺利的进行,最后完成所需的订单就行了以后,我开始能轻松胜任了。发现还是挺轻松的,只要你保证每个人货物充足,缺了就去补,这样就不用干个不停了。一有闲暇,我就偷偷的躲进仓库里读小说。仓库里很大,货架琳琅满目,随便往一个地方一蹲,就不会有人看见。
即使这样,靠中午躺食堂的凳子上休息一会儿,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每天还是十分疲惫,以至于回到家洗漱之后,倒头便睡。只有每周周末那天不加班,下班后就早些回家,和家人一起将桌子搬在天台上,吹着风,吃着丰盛的晚餐,再到繁华的街市走走闲逛,也算很幸福的时光了。
工作上也不尽然这么风调雨顺,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我负责两条流水线,上面的每个岗位,都有对面同样的岗位相对应参照。马克思说:“越有同一性,也就越有竞争性”。她们时常因对面的货物更多更好,而向我发难,觉得我分配不均,让我费了很多口舌,使出了数学的浑身解数,还是挺头大。
每天从中斡旋,甚至直接与之对骂对吼,我知道在利益面前,没有温文尔雅的,而且当你也同她们大吼大叫的时候,反而能镇得住,赢得她们的尊敬,这也许就是管理的艺术吧。
不过熬到发工资的时候,每个人都喜笑颜开了。因为这是按照计件工资的,大家在流水线上工作,做的数量也相差无几,工资也相差无几,都不低,大家都心满意足了。但老技术员比年轻的毛头小子,做的货物居然也能多出一倍来。
货物订单充足的时候,大家一同开心,其乐融融。货源缺乏的时候,大家又开始针锋相对了。当过了旺季,主管就找到我谈话了。
“木风,你是打暑假工的哈?”主管把我叫到办公室。
“不是,做长期工的”,我继续撒谎。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订单了,过了旺季,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我打听到鞋带部门需要一个收发,你下去做吧,工资也挺不错的,只是去了说是做长期工的……”,经理真挚的缓缓道来,让我深受感动。
来到鞋带部门工作不如鞋舌部门的好玩,每天待在仓库里面,而且工作更加繁杂了。平时穿的各色各式的鞋带,也没注意,但我需要根据订单匹配相应数量的鞋带与鞋垫,然后打包送到其他部门。
鞋带的颜色眼花缭乱,深酒红、天青兰、印度灰…就如同李佳奇直播的口红色号一般。我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才分清这二十几种颜色。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和工友聊天,而且还互相加了微信,但那次我忘记设置朋友圈权限了。结果被我一起的工友发现了我朋友圈的录取通知书,他便将我告发了。其实也不怪他,在利益面前,是我的话也会这样做。因为我们工资是一起分的,如果我只是做短期,等我走了,会剩下大量的工作给他,而工资却不会成比例的增加。
我回到之前的部门找主管,他也感到遗憾,只是我是做短期的,大家培训也挺费时间。无奈我只好辞职,签了辞职报告,来到人事部门办好手续,等第二天来结余工资。
在家没待两天,我又开始出来找工作了,相比而言,我还是挺怀念之前的厂,工资待遇也挺不错的。我在街头巷尾闲逛,看见门口写的大字报招聘广告就前去应聘。
最后找了一家制造手表表壳的机械厂。工业园区厂矿林立,以至于并不需要都生产完整的东西才能生存。只要能拉来订单,即使是小作坊,生产零件也能生存下来。
通过前一份工作,我已经基本熟悉工厂生活了。做什么都是讲究工序的,也不算难,但真正的核心技术,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磨练的。
我的工作岗位还是收发,但这家两百多人的小厂,收发用的还是最原始的记录方式。不像之前用的电脑系统、扫磁卡记录跟踪,收了多少件材料,就扫多少张磁卡替代,打开电脑系统,都有数字统计分析的,更加现代化,更加精准。
而现在用的是手工点数,手写记录在账单上面,再誊写到电脑里面,十分麻烦,所幸的是订单量不多。小厂的人际关系更具有凝聚力,我没去几天,因为大家提前完成工作订单,经理请客,我们部门员工一道去酒店吃饭,大家工作更加卖力,互相关系也更稳定了,这样可以减少跳槽的几率,所以工资也不高,大家却不愿意离开。
我的工作岗位不那么固定,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我跑马灯式的四处打杂工作了大半月,其实每天也是磨洋工,但我手里再也没空着了。组长让我将货架上用螺丝钉固定,我也能拧上两天。
我们吃饭的食堂和别的工厂一起,小厂没有自己独立的食堂。食堂旁边就是寝室,离工厂还有一段距离,这里的生活和我高中很像,只是饭菜要比高中的时候好,住的寝室也是铁架子床,三四人一间。所以我还是十分感谢在三江高中的那段艰苦岁月,那么多苦都能吃,现在的工厂生活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新厂我十分警惕,对自己是学生的身份守口如瓶,虽大家都熟识了,我也从没加谁的联系方式,直到最后离职,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是个打暑假工的学生。
新厂的订单没之前的多,所以几乎晚上不加班。我回家很早,也很安闲,指导侄女写作业,和母亲聊天,我也有更多的学习时间,到房顶读喜欢的书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组长开始教我如何记账。他惊讶我居然会用EXCEL电脑系统,我说之前厂里学会的。他开始教我更多的东西,似乎要委以重任似的,但我开始陷入两难的境地了,因为离开学的时间不长了,我的离开了。
几天后,我还是辞职了,主管以为我嫌弃工资太低,就把我叫到经理那里谈待遇,要给我加工资。但我觉得,主管辛苦认真的教会我,他把工作安排好,我才离去,实在有些不厚道。便撒谎说我哥在一家医药公司,让我去帮忙。他们也只好作罢。
辞职回到家,一身轻松,通过自己两个多月的劳动,约莫挣了一万块钱,还掉了一些欠债。这次打工的经历,丰富了我的社会生活,了解了工厂如何运行的,也知道金钱来之不易。有时候感谢种种经历,拼凑成完整的人生,更加激励我学习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