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余生不拥有,前缘随风勿回首

世界上最悲伤的事

不是已失去

而是还没有拥有

就已成过去

——公子辉

“未阑,念之先生来了。”阿娘像往常一样隔着菱花屏风说道。

“知道了阿娘,我就来。”未阑放下红木梳,轻声回应。

阿娘缓缓转身离去,她确实老了,没有了初遇时的那般风华,但是她的笑容依然温柔而慈祥。

  这里是多慈苑,是阿娘的丈夫张老先生斥资而建,收留了很多苦命女子,或家境贫寒,或身体残疾,或无情被负,她们无家可归,便在此地习得琴旗诗词,卖艺为生。

老先生行善好施,在整个蒲州城都倍受敬仰,自多慈苑建成,愿谈风雅之人来此地喝茶赏花,吟诗唱曲,从无恶劣之事发生,因此挽救了很多绝望中的女子,让她们重拾生活下去的信心与希望。老先生去世后,阿娘继续维持着多慈苑的生计,依旧将这些女子视如己出,倒也一直诸事安稳。

  未阑轻笑一声,转身吩咐侍女,将五味景取来。

  这位念之先生,姓沈名忆字念之,甚爱五味景,非蒲州人士。未阑因为家贫被抛弃,流落在了蒲州街头,是沈先生将她送到了多慈苑,那天正是八月十八,于是每年八月十八便在此相会,问之缘由,总三缄其口。

未阑将茶盏一一烫过,白玉盏身上的红釉梅花因为高温渐渐显现,仿佛有生命一般开得如火如荼。开水注入,壶中茶叶升腾跃动,顿时清香扑鼻,雾篆袅袅。沈忆推门而入,皎白衣裾不染俗尘。他不声不响的坐到茶桌对面,静静地看着未阑洗茶封壶。低眉如画,挽指即景,恍若故人。分壶毕,未阑将茶盏奉到沈忆面前,沈忆轻呷一口,只微微笑着,却将茶盏放下,不再品了。

未阑心领神会,五味景此茶,蒲州特产,每逢清明落雨采摘,带着春雨甜润的滋味进行晾晒炒焙,工序繁杂远胜普通茶叶,冲泡上好的五味景,品来如同置身五景:一景巴山夜雨,悄怆幽邃;二景乌衣莲池,新甜沁脾;三景西湖熏风,醇香浓厚;四景庐州钩月,芬芳渺远;五景蒲州旧巷,回甘醉心。沈忆之意,便是未阑的五味景还差些意思了。五年之久,五景未全。

“夜雨寒,寒雨夜,

秋虫秋草秋尽。

漏丁丁,路迢递,烛泪到天明。

岁虚度,度虚岁,

冬风冬雪冬月。

别离苦,苦离别,

悲喜问谁。”

未阑弹起月琴,唱起这首《忆故人》,一如上一次见面。旧茶旧人旧曲,沈忆却念念不忘。一双柔情的眼睛,却看不透面前人的心思。沈忆合上双目,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节奏,仿佛在回忆很遥远的故事。

方形渐变分割线

那是二十年前。

沈忆甫及弱冠,正是风流年华,在京城凭借才学被丞相赏识,留为己用,却只是适逢宫宴吟诗作赋,陪伴官宦赏花玩棋而已,他也知道官场之中勾心斗角,附庸风雅之态,苦于难以摆脱不免郁郁终日。

百花会那天,丞相在自己的花园里设了解忧辞会,未请一位官场之人,只将门下几位文人学士请了来,沈忆免不了又得应付一番。酒过三巡,丞相对众人说:“适逢百花盛开,上下同乐,前日府中新来一仙子,叫他上来献歌一首,不枉在座怒马鲜衣,头角峥嵘。”众人拍手应和。沈忆盯着手中的碎花酒盏,心想丞相豢养的歌姬舞妾不都是一样的靓丽皮囊,趋炎附势,又懂什么悲欢离合呢。木槿花瓣落在了盘中的翡翠菜蔬上,煞是好看。

“桃花山远,青竹酒淡,唇温杯暖,

金罗玉皂无数,不及良辰一酣。

醉笑狂舞三万场,终不愿,叹韶年。

扬州梦犹在,十八月待满……”

歌声传来,沈忆抬起头,见是一位青衣男子抱琴而歌,他身形颀长秀美,眉目清逸,顾盼神飞,虽是素装而来,抬手投足却是掩不住的风华流转。愣神之际,四目相对,刹那间沈忆觉得,他见过不少风月佳人,花酒公子,却未曾遇着如此凛冽凉薄的神色。歌声悠远却略显凄清,即使有着说不尽的奢华倜傥,仍流露出伤春感念之意。

“浥尘,”丞相这样称呼那男子:“今日百花会,唱些助兴的曲子啊。”

浥尘低下眉眼,轻拢慢捻,勾出一曲欢快的小调,众人叫好,只是沈忆捕捉到他眉宇间的一丝悲伤与烦忧,也许,他不喜。

“念之?念之!”沈忆也是出了神,丞相连叫他几声都没有听到。

“既然你们都这般喜欢,我就把他安排到你们的文馆,平时吟诗作赋也更加得趣。”丞相乘着酒兴说道。

沈忆没来得及回答,其他人已经道谢奉承不停了。

就是这样在这个乱花迷眼的日子里,你我相逢了,只是你,缘何不喜?

浥尘从此住进了文馆,有时,能听到他婉转的月琴。文馆的许多人都喜欢拿自己的诗词去找浥尘唱成曲子,然后喜滋滋的回来在众人面前说道,沈忆听了只是笑笑,继续喝自己的茶。

一日傍晚,沈忆找馆里的柳庭没有寻到,小童告诉他,柳庭和一些门生又去浥尘那里听曲儿了。沈忆只好等着,没想到柳庭回来,竟是酩酊大醉。同行的门生说,柳兄喝醉了将浥尘当成了姑娘,还扯坏了人家的衣袖。沈忆听了有些生气,就算是姑娘也不该如此轻薄了人家,传扬出去自己脸上无光不说,丞相那里也不好看。想来都是自家的事,沈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仿佛一个契机似的,沈忆想借此去见见浥尘。

图片发自App

翌日清晨,沈忆便去了浥尘的住所。他让童子不必多言,便轻手轻脚进到屋里,不见人影但见桌上宣纸,泼墨写意,花鸟虫鱼,多有留白,苍茫凄寒;再看题字,多是月白风清,扁舟茅舍,寓情山水。不免心中感叹,可惜身处俗世,这份孤高怕是无人知晓了。

“都是些拙技,先生赏玩许久折煞小人了。”冷不丁身后有人说话。沈忆转过身去,浥尘就在眼前。

眼如静湖,面若止水。昨晚喧闹,仿佛从未发生。

“沈先生可是有新词命小人谱曲?恰好小人新编一首,可弹与先生听。”浥尘微微颔首,却带着一股不可冒犯的凛冽。

“沈某此来并非让先生作曲,只是,只是昨夜……”

“昨夜小人安眠甚早,”浥尘不等他说完便回答道:“先生称呼小人浥尘即可。先生请坐。”

沈忆见浥尘在茶桌前坐定,便没有推辞坐了下来。浥尘烫过茶具,开始舀茶,沈忆看到那茶叶厚实娇小,翠绿如新,不似平常茶叶,便问浥尘此为何茶。

“五味景。”浥尘说道。

“五味景?”沈忆好生奇怪,京城如此繁华地,为何他不曾听说过这种茶呢?

“此茶为蒲州所产,蒲州僻壤穷乡,远离京城,山水阻隔,极难运送,先生未曾见过也不足为奇。”浥尘分壶毕,将茶盏奉道沈忆面前。

“你……是蒲州人?”

“正是。”

“如此才学屈居此处着实可惜。”

浥尘听了轻笑道:“难道沈先生做了丞相的门客,与小人便有什么分别么?”

此话正中沈忆下怀。

“真是说笑了,你既然让我直呼你姓名,也大可不必自称小人。”他讪讪一笑。

浥尘抬起头,眼中仿佛有星光一闪而过,旋即化作淡淡的笑:“茶凉了,我再斟一杯。”

佳人一笑,倾国倾城。

浥尘这般,便是了。

“五味景,茶有五味,品来五景,五味缠绵,别有洞天,可惜好茶无人识罢了。”

“敢问五景为哪五景?”沈忆初尝,直觉茶味千变万化,回味无穷。

“一景巴山夜雨,悄怆幽邃;二景乌衣莲池,新甜沁脾;三景西湖熏风,醇香浓厚;四景庐州钩月,芬芳渺远,这五景,便是蒲州旧巷,回甘醉心,”浥尘眉头微微一皱:“只可惜,我已经,十年没有回到蒲州了,就像这五味茶,很久没有醉心的回甘了。”

“五景甚好,只缺同行之人。”

“琴音亦佳,只缺听弦之人。”

此后,便有了。

“浥尘,我带你去听巴山夜雨可好,听过夜雨,就去王谢乌衣。”

“果真如此,甚好。”

沈忆请示过丞相,快马两匹,赴往巴山。

巴山夜雨,淅沥缠绵,辗转悱恻,寂寞芭蕉摇落一地斑驳,一直潮湿到心底。沈忆与浥尘和衾拥覆,长夜阑珊却难以入眠。可怜红烛无语,泪至天明。

“浥尘,冷么?”

“不冷。”浥尘摇头,便再无只言片语。

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夜晚格外纷乱,漫漫无边,仿佛要将两人淹没。沈忆望着浥尘微微皱起的眉目,不禁伸出手去,将他揽入怀中。夜雨凄凉,怀抱温暖。浥尘埋头,却只愿在这怀抱中沉溺。世上暖汤温沃无数,不及与你安稳相拥。

第二天醒来,沈忆不见了浥尘,起身却见桌上留有一笺小曲:

“夜雨寒,寒雨夜,

秋虫秋草秋尽。

漏丁丁,路迢递,烛泪到天明。

岁虚度,度虚岁,

冬风冬雪冬月。

别离苦,苦离别,

悲喜问谁。”

也许,这才是浥尘百花之后真实的心境吧。

“念之。”突然身后有人叫他,沈忆转身,看到浥尘捧着一包糕点。

“这是新做的花糕,还有清茶,趁热吃,”浥尘将东西放到桌上,才发觉沈忆在看他的曲稿:“这是我新写的曲子<忆故人>,唱来与你听。”他脸上竟洋溢着期待的笑容,好像曲中所写凉薄,都是他人的故事。

“浥尘,”沈忆心中有些酸楚:“我从未把你看做烟花伶人。”

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却是这茫茫尘世间有缘相遇的知己。

浥尘听罢,有些失落似的叹了口气:“我知道。”

“这曲,甚是凉薄。”

“也许吧,但是还是可以用市井小调唱出和乐之意。”

沈忆没再接话,他吃了一口花糕,还是热的。

又是寒雨夜,沈忆半夜醒来,浥尘并不在枕畔。他慌忙起身追出,却看到浥尘坐在门前石阶上,呆呆地望着池塘中的石灯光影,被雨滴不断击碎。

“浥尘,你怎么在这里,当心着凉。”沈忆披了一件衣服给他,拉他起来。浥尘的手冰冷如霜,直冷到沈忆心里。

“我在等,等这轮月满。”浥尘怔怔地说。

“今日是十八并非十五,你糊涂了。”沈忆将他拽回屋里,却突然感到他身子发烫,该是感了风寒,浥尘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忽地向后一仰,竟昏了过去。沈忆慌了,急忙披了蓑衣出去求医。好在那老大夫心慈,冒雨前来开药。

浥尘体质寒凉,用药不宜过猛,故只开了一些温养药剂。大夫走后,沈忆坐在床前,握着浥尘的手,自言自语道:“浥尘,到了十五月亮自然便圆了,你这又是何苦呢。”昏黄的烛火中,浥尘苍白的脸好像有了血色,生动温婉仿佛睡着了一般。

不知睡了多久,浥尘觉得胸口发闷,猛地咳嗽一声,醒了过来,也惊醒了在床边打盹的沈忆。

“念之……”

“你别动,我去给你煎药。”

“别……”浥尘拉住沈忆的袖口:“我梦到,我娘了,她说,等月圆了,她就来找我……”

“你烧糊涂了,”沈忆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喝了药好好休息。”

浥尘还想说什么,被进来的侍童打断:“沈先生,有您的信。”

沈忆皱眉,取过一看,是京城丞相所书。

“何人来信,说了什么?”浥尘问道。

“让我回京,说有要事。”

“那就快些回去,别误了大事。”

“你现在病得严重,我不能离开啊。”

“这不是有侍童么,我的病,也不好和你一起回京,万一逾期,丞相怪罪,惹祸上身就不好了。”

沈忆沉吟一声,回答:“我会借此次回京向丞相辞行,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乌衣莲池,去西湖和庐州,然后带你回家。”

浥尘轻笑一声:“果真如此,甚好。”

方形渐变分割线

于是,沈忆将浥尘托于侍童照顾,快马回京。只是他没有想到,是丞相举荐他做了学士入宫当值,若是不去确实辜负丞相知遇之恩,弄不好落下欺君之罪更加难辞其咎。沈忆左思右想,只好书信一封送往巴山之地,时机一到,立刻向皇上辞官,既可以名正言顺,又不会让丞相失了面子。

浥尘虽是难过,可深知沈忆不是池中之物,此去一展宏图也是好的。从此两地相隔虽远,却还好不是书信难通。每个雨夜,浥尘总是倍感凄凉,侍童虽然尽心,终究不是故人。

一晃五载,沈忆终于借机辞官,奔回巴山之地。冲进那间屋舍,却是人去楼空!“浥尘?”他突然一阵慌乱:“浥尘!浥尘!”

“沈先生回来了?”背后有人说话。转头却是那个侍童。

“浥尘呢?他在哪儿?”沈忆疯了似的抓着侍童的手臂问。

“.…..先生,节哀顺变,浥尘先生,不在了……”

“什么?”沈忆愣住了:“不在了?是,是独自去乌衣巷了么?”

“浥尘先生风寒日益严重,后来咳血,温养的药材不能很好医治,又无法动用烈性药材,缠绵病榻三年之久,终是……没能……”侍童声音渐小,不敢去看沈忆的眼睛。

“那为什么,五年之久他都有书信来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病重你为什么不来信!”沈忆怒也不是,悲也不是,只觉得心里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压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生疼。

“是,是浥尘先生,他说,你不是池中之物,让你不要因他分心,好生建功立业……就命我,书信安好。他,他就葬在着巴山竹林里。”

沈忆跌跌撞撞奔向山里,终于在竹林深处找到那一方新冢。他眼中的光彩熄灭了,随着那飘动的白幡失了灵魂。

“浥尘,对不起,我,来晚了……”

得了功名,却失去了你。

“先生?先生!”几声惊呼,睁眼却是未阑失色的花容:“是奴家唱的过于悲戚么?,奴家重唱。”

沈忆惊觉自己落泪,忙转过脸去:“无妨,你,不要自称奴家。”

未阑低头:“先生可想再喝一盏五味景?”

“将茶端到窗前吧。”

“是。”

望着窗外的镜湖,恍然间,沈忆看到浥尘,一袭初遇时的青衣,竹篙略挑,扁舟款款。四目相对,笑靥生花。

今日又是八月十八了,浥尘,我就在蒲州,和你一起等这轮月圆。

你可能感兴趣的:(倘若余生不拥有,前缘随风勿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