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020年春,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组织“乡愁里的河北”主题散文大赛,我从老朋友、著名作家米丽宏老师朋友圈看到她参赛了,疫情赋闲,就跟着掺和一下,于是从我正在写的散文集《我的乡村词典》中拎出这篇,扔了去。
结果,全省参赛作品700多篇,评出获奖作品69篇,我有幸忝列。这篇今春又发表在《河北文学》杂志2021年1—2期合刊。
我常说,人生是一场修炼,在哪里修炼,就在哪里灿烂。
几十年来,我醉心于教育研究,近十年痴迷于成长大写作教育研究与实践,我的人生主阵地是教育,我的生命行走,在教育上灿烂着,写作就很暗淡了。写散文,写诗,于我,没时间深入,随性而为,业余而已,是业余水平。
而我如今的写作,不像年轻那时候,每成一篇,三番五次修改,苦心孤诣,才敢投稿。现在写完就发公众号,几乎不投稿也不比什么赛,自娱自乐,如此而已。这次大赛,那么多省作协会员、散文学会会员的佳作都没获奖,我这业余选手能混个奖,也很欣慰了。
炊烟白,炊烟青
河北 侯晨雨
一
烟火人间,爱极了这四个字,组合在一起,既入世不厌,又出世超然,颇有画面感,颇温暖,让人宁静,让人心安。
儿时,生活在乡间。爹长年奔波在外,娘操持着家里家外,养鸡喂猪十数只,侍弄薄田十余亩,没有机械,全赖人力,一年四季,不得喘息。我是家中老大,要多分担些劳动,烧火做饭,就是我放学回家的常业。
小家小户,生活简陋,厦子一间,就是厨房。中午和傍晚放学回来,放下书包,钻进厦子,锅底里添水,锅梁上放窝头,盖上锅盖,抱来柴火,从门口到灶台之间,塞得满满,堆得高高,准备就绪,起火造饭。
离风箱二尺远,放一面小木凳,坐上,抽一枚红头火柴,“嚓”地划着,抓一把松软的柴草,引燃了,星星之火,瞬间燎烧起来,忙塞进灶门。右手抄起锅头角靠着的小铲,把柴草推进炉膛,抓起身后硬实的干柴,塞进灶膛,左手扯起风箱把手,一推一拉,“忽嗒忽嗒”,随着这音声,灶膛里的火苗一起一伏,一明一暗。
软柴引爆了硬柴,火势越来越旺,一阵浓烟,从锅灶另一头的通风道直蹿房顶。一束烟囱,伸出房顶尺把来高,喷出的烟火,袅袅然升上去,随风四散,和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炊烟,在高空里交织,汇聚,纠缠,氤氲着,飘渺着,或浮在低空,或挂在树梢,远望去,似一片云。
二
一年四季,烧的柴不同,冒的烟也不同,烟火味儿,也就不同。
夏初,麦收过后,麦子进家,麦秸就成了这时期做饭的主燃料。麦秸分量轻,火虚,不耐烧,一大把塞进炉膛,一团软白的浓烟,哄地一下就化成灰,得赶紧再续上一大把。就这样,一把接一把,续个不停,一停灶里的火就灭,做一顿饭,要烧掉一米来高一堆麦秸。不过,麦秸干净,烟火味儿最香,柔柔的,细细的,飘着小麦的余香,烧这样的火,是一种小享受。
麦秸烧得太费,一般做饭不单用,和其他木柴搭配着烧,再说,新麦秸能卖钱,谁舍得都烧了呢,大部分在麦场里堆成蘑菇山一样的圆垛,垛顶上糊一层泥,等着收麦秸的来了卖个好价钱。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不但丰收粮食,也丰收柴火。收完玉米,秫秸(我们这里对玉米秸的称呼)从地里拉回来,一片片靠在墙上,堆在村中空地上,填在村边坑里,晒着太阳,吹着风,不久就会自然风干,做饭时,再抱回一捆。
秫秸粗实,秸秆两米多长,随便搬一捆儿,就能烧熟一顿饭,比麦秸耐烧多了。
除了玉米秸,玉米皮儿、玉米轴也能当柴烧。玉米皮儿跟麦秸一样,轻薄,火虚,不耐烧,堆在一起,潮气很难散去,还容易霉变,塞进灶里,一堆皮儿粘压在一起,闷得火势起不来,白烟滚滚,烟味儿从炉膛里窜出来,熏脸,呛眼,流泪连连。
玉米脱籽后,剩下的轴芯堆到房顶一角,等到春天柴火也青黄不接的时候,从房上弄下来当柴烧。玉米轴芯虽然短小,但很瓷实,比秸秆和皮儿都耐烧,但是,那烟火太折磨人,黄烟一熏,呛得掉泪,味儿又干又辣,直往嗓子眼儿里钻,搞得人咳嗽不断。
跟玉米轴烟味有得一拼的是花柴烟。霜降过后,摘光了棉花,花柴(我们对棉花柴的叫法)收回家,也是很好的柴火,火实,而且油性大,耐烧。
跟花柴一样,槐树枝、枣树枝也油性大,烧旺了“滋滋滋”地响得欢,冒黑烟,烟味儿都跟玉米轴一样,呛眼还辣嗓子。
相比来说,豆秸、芝麻秸烧起来要温和得多,它们烧得脆生,充分,没有杂味,青烟袅袅,让人安心。
深秋,野外大路边,两行高大的钻天杨渐渐褪去一身厚重,寒影清瘦,黄叶满地,厚厚的一层,把路都铺严了。我拉了架子车,扛一只竹耙,肥肥实实地搂了一车黄叶,从道旁荒地里搂来细长绵软的狗尾草,打成捆,压住蓬松的叶,再顺带捡些干枯的榆树枝,往草堆上再压一层,这一车的柴草,高出车厢板足足二尺,大地总是这么慷慨,赠予我粮食,还管我把米粮做成熟饭的柴草烧。拉着重重的车,我像一头耕牛,“吭哧吭哧”走回村庄,头顶冒着汗,心中却是喜悦,仿佛看到了,火光闪闪,袅袅青烟,伴着草叶香,还有锅里小米、玉米、黄豆的香气,浸润了身心。
有了夏、秋的储备丰厚,冬的干瘪枯竭,春的青黄不接,都迎刃而解。
岁月轮回里,白烟,青烟,在村庄的天空里流转变换。这烟火,熏黑了我年少白嫩的脸,这烟火,把娘的眼角眉梢熏得皱干,这烟火,暗淡了时光,一年又一年。
这人间烟火,渐渐唤醒了我懵懂的心,磨硬了我稚嫩的肩。
三
四季的烟火,烧煮着四时的饭香。
一瓢水,一把米,几粒芝麻绿豆,就是一顿家常便饭。火苗舔着锅底,火光映着灶膛,把娘疲惫苍老的脸照亮。掀开锅,热气在小厦子里弥漫,升腾,盛一碗小米饭,飘出的,是亲情幽幽的味道。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村庄,东方一道霞光,穿过沉寂的树梢,穿透草叶上露珠的晶亮,把村庄上空的炊烟,涂抹成一束金黄。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鸡鸣声,狗叫声,街坊邻里问候声,农夫出门耕作吆牛赶马声,孩子们穿街过巷上学的脚步声……小村庄醒来了,欢腾着,开启了又一个新的希望。
人陆陆续续散了,各干各的一份事去,炊烟也散了,带着一个清亮亮、热腾腾的早晨,飘散在远方。
黄昏的薄烟浮起在村庄周围,夕阳的余晖,一寸一寸地把村庄的每一面房顶铺满,给房檐下的每一片青瓦精心地镶边。晚归的羊群,罩一轮金亮的剪影,叽叽喳喳回巢的麻雀,在朦胧的天幕,画出一个个黑色的逗号,农人扛着犁耙,牵着老牛,驮一片殷红的晚霞,迤逦而归……
四散的人们,忙碌了一天,又望着炊烟,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朝着各自飘着烟火味儿的房屋走去。
村庄的每一个晨昏,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都从这烟熏火燎中飘来,又飘走。
长大后,和所有的人一样,我背起行囊,走出小村庄,为了梦想,去远方。
临别时,我一步三回头,娘站在街门口,身影渐渐模糊。
我走出小村庄,再回首,四围广袤的田野上,午后的暖阳下,卧着我的小村庄,安安静静,一缕缕长烟,横挂在树梢,盘桓在低空,默默地看着我远去,不言也不语。
不知多少年,我漂泊求志,游走四方,天高地远,四顾苍茫。离家的夜晚,躺在浮沉里,抚摸着斑驳的心,故乡的炊烟,似一只清远的笛,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笛声里,分明地望见,暮色四合中,“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分不清诗境还是梦境,一个个电影似的画面,涌溢着乡愁,在心底弥漫开来,仿佛故乡傍晚的炊烟,时浓时淡,或近或远……
四
十八年前,娘走了。娘走后,锅灶冷凉,家园荒芜。
人没了,锅灶冷了,烟火也就没了。没了烟火气,房塌屋陷,蛛丝结满,蒿草占领庭院,青苔爬满石阶,兔从篱边走,雉向梁上飞,不到三五年,草径入荒园,老屋幽灵占,阴风嗖嗖,满目凄寒。
有烟火才是人间,一户人家的消失,一个村庄的消亡,都是从没了炊烟开始的。炊烟,是人间的符号,炊烟,是村庄的魂魄,炊烟,是乡愁的情结。
离别几十年,我已很少回去村庄。
几十年来,科技不断进步,一切似乎都在向着硬化、净化进步,村庄也莫能外。先是煤代了柴,后来煤气、燃气代了煤,如今,电磁炉、电饭煲、微波炉纷纷上场,电器又代了煤气,做饭一步步迈向现代化,更现代化……
唯独,没了炊烟。
炊烟,是村庄的艺术品,走近,它是眼前一幅淡泊的水墨画;远离,它是心底一首怅然的抒情诗。
炊烟,是童年的好伙伴,相伴,它是我的烟火俗常;久别,它是我的挂肚牵肠。
炊烟,是母亲的思念,是劳劳挥动的长臂,在辽远的时空里,把游子轻轻地召唤。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而今,回乡的路上,远远地,再也望不见四起的炊烟。
没有了炊烟,我归乡的路途,渐渐迷乱。
没有了炊烟,我心底的乡愁,何处可安?